立下遗嘱的年轻人

2018-08-10 11:52
北京

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决定立一份遗嘱。北京生前预嘱推广协会网站上,三分之一注册预嘱者的年龄在35岁以下。

他们在最好的年纪,出于偶然开始思考身后事,梳理出自己生命里最重要的羁绊。

月亮小姐  35 岁

“死”过一次,我才知道该怎么活

“电脑相机留给男朋友,首饰都给妈妈。”

第一次有立遗嘱的想法时,我33岁,将要进行一场手术。手术风险不算大,但术前也需要进行一些评估和检查,这让原本没太担心的我有点害怕了。

我是独生子女,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分开了,一直跟母亲生活。她文化程度不高,对我的期望很大,从小就把我当男孩培养。在手术的前几天,我一直在想,万一我走了,父母还不算老,我又没有成家,没人会帮我赡养他们。我的房产,银行理财,珠宝首饰,还有房贷又会怎么分配。有些资产,父母不知道在哪,也不知道怎么变现。

于是我找到一位做律师的亲戚帮忙,托律师的女儿做我的遗嘱执行人。我已经想好了把手机电脑相机之类的电子产品留给当时的男朋友,首饰都留给妈妈。后来,手术很成功,我好好地活了下来,但仿佛已经死过一次,开始珍惜起身边的一切。我主动结交可以帮忙送去医院急救的朋友,不再抑郁颓废,好好对待身边的人。生死有命,我要有质量地活着,不能插管苟活。

虽然半年以后,这种积极的感觉逐渐没了,我依然觉得年轻人立遗嘱是件好事,可以帮自己理清财务状况和情感状况,定期做个自省。提前预设时日无多,才会发现什么是自己最重要的事情。

Lychee  24 岁

我的每种死法,都有不同的处理措施

“我希望将我的大脑冷冻,直到未来的科技把它唤醒。”

我在一个严重家暴的环境下长大,动刀子、逼到跳楼,都是常事,一年打十多次电话报警。家暴的出警率非常低,往往要等很长时间。为了能迅速找到人帮忙,我跟邻居和保安叔叔的关系都处得非常好。

恐惧的情绪长期在我神经上方悬着,我觉得自己随时可能会死。

13岁时,我把自己经历的一切都写在了一个本子上,算是我的第一份遗嘱文书。我计划用自己平时攒下来的一些小钱买些什么,送给曾帮助过我的邻居们。本子被我埋在一个地方,我把那个位置告诉一个好朋友,如果有一天她发现我失踪,就请她去把这个本子公开。她年纪跟我一般大,却要承受这样重的责任,我觉得这很珍贵,就在遗嘱里把当时自己觉得最重要的东西都留给了她,一支我每天都要擦拭的漂亮竖笛,还有一只很可爱的毛绒小羊。后来我辗转搬了很多次家,它们在过程中逐一遗失了,但我依然记得当初埋下本子的地方。

直到长大后,我独立读书工作,活着对我来说,才逐渐变成不是一件被奢望的事情。但这个世界在我眼中依然是肮脏多过于美好的,资源又很匮乏,所以合理的自我毁灭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因为人类总是贪得无厌,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不应该活着。如果有一天我的存在不会给这个世界带来价值,我一定可以做到开开心心地死去。后来,我一直在从事既危险、社会责任又很重的工作。我不畏惧死亡,无论是自愿还是非自愿死亡,我都希望自己能给这个世界带来更多的养分,而不是麻烦。

20岁出头的时候,我在一个陌生的国家做一份机密性很强的工作。当时我身处在一个很危险的工作环境中,需要每天定时跟一个人联系三次,把我所有的工作记录发给他,以便应对可能会发生的不测。于是我建立了一套自己的应急处置机制,写下文书,当我失去联系12小时、24小时、48小时……对方需要做些什么,都写得清清楚楚。我准备了一封定时邮件,一旦遭遇不测失去联系,就会自动发出去。

甚至在遗嘱中,我对自己可能会出现的几种不同死法,都分别写好了应对措施。其中比较中二的一条是,我希望将我的大脑冷冻,直到未来的科技可以把我的大脑唤醒。因为我做的很多事情在现在这个时代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我想,也许过了一百年后,我的智慧和能力可以发挥得更好,也更有勇气面对那个新世界吧。

甜茶  32 岁

创业维艰,不希望身后事也乱成一团

“把所有的财产留给儿子,避免他卷入利益的漩涡。”

我是单亲妈妈,也是一家创业公司的合伙人。我的办公室在一栋联合办公大楼里,里面聚集了很多创业者和大大小小的创业公司,无论夜里几点,这里永远有人刚准备下班。

办公室隔壁的公司是同行,CEO比我还小几岁,但看着特沧桑。之前我一直以为创业CEO睡办公室都是媒体炒作,认识他之后才知道真的有人会这样。偶尔在等电梯时碰见他,我们会快速交换业内新闻和创业焦虑,生怕被市场抛弃。有次我们聊着聊着,他突然流了鼻血。他开玩笑说自己要多买几份保险,压力太大,随时可能猝死。他一脸轻松,我也没有在意。

那天我们走出大楼,像往常一样分别。没想到的是,隔了一周,他真的突发意外去世了。那几天,他的公司都闹哄哄的,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都来闹,不许遗孀和幼子继承他的家业。

这件事成了我们大楼的新闻。那段时间创业者自杀或猝死的消息很密集。“大众创业,万众创新”,被调侃成“大众创业,万众自杀”。但这些并不会阻挡创业者们出人头地的决心,创业孵化空间的办公室依然很好出租,被搬空的办公室很快就会挂上新的公司立标,似乎窗外飘着大把商机,风一吹就进来。但同事们日常的互相打鸡血,开始变成了关心健康,大楼里也鲜有人通宵工作住办公室了。

同行的遭遇是一个警示,一个曾经每天跟自己打照面的人,突然不在了,而他的身后事把他的猝然离开变得更复杂。我马上立了自己的遗嘱,这样,一旦有意外发生,公司员工不会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我的小孩才2岁半,我必须通过立遗嘱来保护他的权益,保证他成年之前,没有乱七八糟的亲戚打着各种旗号拿他的钱,让他读书生存都艰难。父母说我防着他们,觉得我还没死,提前想那么多。我花了很久的时间去让他们理解,立遗嘱没什么可忌讳的,乱成一团的身后事才是麻烦。

创业这种事情,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会了解其中的苦楚,要面对商海绞杀,更要扛得住媒体的捧杀。我根本没有时间进行花样养生,能做的保障,就是立一份遗嘱。

苗新一  32 岁

我发了封“假遗嘱”给前女友,并给了她五万块

“不能给你更多爱了,这些钱请你收好。”

跟前女友分手后,我一直放不下这段感情。脑子里似乎有一台电视机,反复播放我们在一起时的画面,怎么都关不掉。我茶饭不思,混乱地度过了好几个星期,才开始恢复正常工作。

偶然一次我从共同的朋友那儿听到前女友的消息,说她过得不顺,辞了职,也没有再找工作,日子有些捉襟见肘,问那个朋友借了些钱。

我特别难过,即使分手了我也不希望她过得不好。于是我找平常一起打球的律师朋友,请他帮忙立了一份遗嘱,就说我遭遇意外不幸辞世,留下五万块钱给她。律师朋友还找了一位“见证人”,跟他一起去约见了前女友,然后往她账上打了五万块。分手之后的日子,我心里一直有像烧伤般的灼烧痛感,特别容易愤怒,经常无缘无故地发火。把钱打给她之后,我平静了很多,脑子里那台电视机变成了雪花频道,好像有些东西终于被慢慢放下了。

我把各种社交账号都仔细梳理过,不希望她发现我还活着。以她的性子,一旦不小心遇到我,应该会吓到发疯,所以我们不会再有任何联系了。我也希望,我们可以就此别过。

潘西  24 岁

我在七夕写遗嘱

“把我的公众号留给前男友,上面有两篇没发布的文章,一篇骂他的,一篇爱他的。”

去年夏天,我跟当时的男朋友分手,手机里恋爱APP的日期记录提示,那是我们相爱的第八百九十六天。

很巧,那天是七夕。他离开北京,我送他去机场。从机场回家的出租车上,司机在放林忆莲。以前我不会因为任何一句歌词掉眼泪,但从那句“你若勇敢爱了就要勇敢分”开始,我哭了一路。

回到曾经一同生活的房子,我非常难过,希望自己能吃下两颗达姆弹倒在血泊之中。然后我就写了一封遗嘱。那天下了很大的雨,使我不断想起跟他同住过的一间胡同里的老旧平房。那个房子四处透风,窗户关不紧,一到雨天,雨水会顺着窗缝渗进来。因为担心到了冬天会冷,我们十月底就搬了出去。我想,如果我们在那个房子里说分手,我就可以抱紧他,说不能分开,不然会冷。

我一边写遗嘱,一边整理摆满书架的书,还有一大堆明信片和私密笔记,不管搬家搬到哪儿我都会带着它们,我开始发愁这些东西都要怎么处理。我想把我的公众号留给他,上面有两篇没发布的文章,一篇骂他的,一篇爱他的。还有我们共同看过的演出和电影票根,一同购买的CD。但除了这些,还有跟朋友约好下周去吃的火锅,下周要交的稿子,这些要怎么办?我的爸妈,他们还没看到自己的女儿有多优秀,我还没赚很多钱,给他们买一堆礼物,让他们有面子向其他老头老太太炫耀。以及那些盘旋在我脑海里的故事,我还没把它们都写出来 ,甚是遗憾。想到这些,我突然不想死了。

但我依然写完了我的遗嘱,像是进行一次回忆的清算,很多事情都在清点过程中慢慢想通。既然我的恋爱是那么好的开头,应该有一个干净漂亮的结局,我想,去年夏天的合照上面,那对璧人也一定有同感。

最后我只留给前男友一张白纸,希望他再想起我的时候,脑海里一片空白,就像这张白纸。

张俊俊  29 岁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把你写进遗嘱

“如果平安归来,工资卡就上交”

新婚后不久,公司安排我去刚刚经历战乱的中东地区出差一个月,洽谈基建类的合作。那边时常有炸弹袭击事件,安全堪忧。

我跟妻子简单地说明了情况,她不太懂政治地理,也没提什么意见。我心里挺害怕的,万一自己遇上了意外,实在太对不起她了。辗转反侧了两天,我决定留下一封遗书。遗书的开头我跟她道了歉,接着交代了我的银行账户和密码,以及存款的安排,一半给妻子,一半给父母。

写到结尾,我想到万一回不来的情况,就写了一句“不必太悲伤,再嫁个靠谱的人”。为了安慰妻子,我说平安回来后,以后把钱都交给她管。

写好后,我将遗书留在了书桌的抽屉里。到巴格达后,我给妻子发了一条短信说,在抽屉给她留了一封信。妻子还很懵懂,随口问了一声什么信就把这事儿给忘了。在伊拉克的任务很顺利,等回了国,我赶紧把遗书找出来撕掉了。

后来跟妻子闲谈,我就跟她讲了遗书这件事,她才意识到当时的危险,有些后怕。那之后,再有出国的任务妻子总是问东问西,确定没有危险才帮我整理行李。有时,她会说想要一个小孩,结婚前她总说生孩子太可怕了。

工资卡没有上交,名义上仍由我保存,每月留够自己的零花钱,其余全交给她做理财。

辰砂  36 岁

目睹了太多意外,所以想把丑话说在前头

“值钱的财产留给父母,其他的全部销毁。”

在我很小的时候,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了一场死亡事件。

那时我6岁,发小们叫我去操场玩耍,但我选择了跟妈妈出去逛街。那天我和妈妈满载而归,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听到了声嘶力竭的哭喊。是我的发小二威,他比我小一岁。我们的父母都是同一所大学的教职工,学校的操场,是我们天然的游乐园,几乎每天都会有一群小孩子相约操场,在各种器械上翻滚,打闹。

那天是暑假,操场上并没有什么人,他们一直玩到太阳西下。负责整理跑道的大爷开着简易的拖拉机,后面拖着一个巨大的石碾,围着操场绕圈,把土质的跑道碾平,而二威和一群小孩子一直追着石碾后面跑。悲剧发生得很快,二威跑得太快,离得太近,一瞬间就被卷进了石碾。

我回来的时候,派出所的人正在把二威从石碾上”铲“下来。从此之后的三十多年,二威的妈妈一直精神不太稳定,二威的哥哥则因受了刺激,快四十岁,仍然选择单身生活。

那是我第一次接近死亡,又残酷又短暂,而且很丑陋。二威的死,给他的家人带来了无穷无尽的伤害,虽然并不是谁的错,但每个人都好像有错。那之后我就有了立遗嘱的想法,如果发生意外,希望把我所有值钱的财产都留给父母,其他全部销毁,都是身外物。

作为一个出生在少数民族地区少数民族家庭的人,对于死亡,并不像一些汉族家庭将其视为一种“禁忌”,我们曾在家里无数次讨论、分享过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在大城市辛苦打拼的大部分年轻人,能养活自己,保障收支平衡已是不易,能够写下来留给家人的遗产,其实意义大于内容。

死亡可能很快,也可能很慢,我们能够掌控的其实很少。在并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的不安定感中,在害怕自己一句话都没有的情况下突然死亡的焦虑中,我想有些话可以先讲出来。

依依  24 岁

每隔半年,我更新一次自己的遗嘱

“追悼会不要放传统哀乐,我已经挑好了歌。”

我从来不认为二十岁的年纪就想立遗嘱是多么不合时宜的事情,认识生命就是从认识死亡开始的。

大学毕业半年多,我辞去家人安排的国企工作,转行从事自己喜欢的行业,开始我的北漂。从那时起,我有了每半年写一次遗嘱的想法。其实我并没有什么财务上的嘱托和分割,能留下的,只有我觉得要对一些特别的人交代的一点小事。

我有一些特殊的收藏,私人信件和手稿等,有些寄给朋友,剩下的就留给父母,任由他们处置。

我想,若我先于父母离世,希望能尽量降低他们的难过,我会告诉他们,这辈子能做家人已是我最大的福分,不能尽孝送终是我最大的遗憾。我还注册了器官捐献的志愿者,若身体并非毁于意外,希望按捐献流程留下最后一点称得上有用的东西。

我不喜欢中国传统烧纸祭祀,我不喜欢搞得乌烟瘴气不环保,在乎我的人偶尔想到我就好。我不需要刻意的仪式,葬礼也希望尽量从简,遗照一定要用我笑的照片。如果有追悼会,不要放传统哀乐,要放那首我很喜欢的《Dance For Me Wallis》。

谈死色变是每个人的本能,我也会。但对生命的敬畏里,也应该包含对死亡的态度。

*本文是《宽松世代——90后生存报告》一部分,在这一报告中,真故将从不同切面对当下年轻人生活状态进行观察、记录。

*本文得到北京生前预嘱推广协会支持;为保护隐私,相关细节已做技术处理。

本期策划:刘妍

视觉:曾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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