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条人的塑料美学,尴尬又质朴|专访设计师胡子

2023-05-31 12:20
广东

距离五条人乐队出圈的那个夏天已经过去了三年。

当大众对他们还停留在用方言唱歌、穿着拖鞋、随意换歌、放荡不羁的印象时,仁科已经在哈佛演讲,阿茂则带着乐队作品《梦幻丽莎发廊》参加了广州三年展。

他们音乐里唱的也从戴顶斗笠的李阿伯、倒港币的表叔公、穿拖鞋不剪头的道山靓仔,到被拐卖的发廊小姐、脆弱敏感的阿琳娜、穿长袍的索马里男子……五条人的故事一直有新剧情。

与这些相伴的,还有一系列深入人心的视觉形象——标志性的红色塑料袋、人字拖、大排档闪闪发光的招牌、瞪大双眼的虎脸……

穿拖鞋出场很奇怪吗?拖鞋在他们2013年的海报中已经出现。(图/《乐队的夏天2》)

这些设计,时而充满土味,时而现实又荒诞,以一种反精致的态度在流行文化中刮起一股粗粝的五条人风,也消解着当下日渐趋同的网红Ins风等审美趋势。

它们绝大部分都出自一位设计师——胡镇超,外号胡子。

双方于2012年开始合作,像是与志同道合的朋友共同展开的一次次对真实生活的解读,10多年来,默契自不必说——不同频时,也毫不客气。

今年,五条人发布现场黑胶《阿虎回到海丰》,设计依然出自胡子。我们拜访了位于广州番禺的胡子设计工作室,从这间小屋子的物什里看五条人的视觉美学。

胡子的工位旁,有一个矮胖的文件柜,5层抽屉,每层长、宽均超过1米——足以让所有海报不被折叠。

表面平平无奇、内里充满宝藏的文件柜。(图/斯通纳)

柜子里收着这些年设计的原始素材:各时期海报的初始打样、设计手稿、版画原板,拍海报的小道具,还有各种颜色的塑料袋——蓝色、紫色、橙色、条纹,有的印着“五条人”,有的印着其他歌词。

上《乐队的夏天2》时,仁科选了红色塑料袋作为乐队logo——它解读空间最大,“可以是海丰的,可以是广州城中村的,也可以是全球的,同时还轻盈、飘浮,不刻意。”

“我就买了400多块钱的塑料袋,一大袋子,各种颜色,在工作室用丝网印刷机印上字、试验。”胡子回忆。

“塑料袋宇宙”。(图/胡子设计工作室)

塑料袋最早出现在胡子设计的2017年五条人全国巡演海报上,那是五条人发行《梦幻丽莎发廊》专辑的第二年。专辑里《石牌桥》《阿珍爱上了阿强》《很多很多》等很多歌描写了在广州讨生活的普通人与他们的爱恋,胡子就刻了一幅版画,一个红色塑料袋飘过城中村的上空。

“这是我所理解的他们的诗意,‘明天的太阳依然为你升起’(2017年巡演主题,《初恋》中的歌词),这句话不一定是某种积极的口号,或许是一个陷阱。城中村出租屋的窗外很可能根本就看不到天空,更看不到太阳,可能会看到一个塑料袋,从握手楼中飘过,也可能在顶楼晾衣服的时候看到。”

那张海报五条人很喜欢,胡子分享自己的设计思路时,仁科突然问:“你为什么不直接用照片?”

“我觉得问得很对,我们为什么要用技法美化城中村,直接用照片不就更生猛了?”也是那一刻,胡子知道,五条人又在向前走了,褪掉视觉上的好看与愉悦,大胆露出现实主义的一面。

风格对对碰。(图/胡子设计工作室)

与五条人合作,就像这样,要么默契,要么推倒重来,这种变数似乎早在2009年他们第一次玩耍时就注定了。

那一年,五条人带着首张专辑《县城记》全国巡演,胡子在四川美术学院(重庆)读大二,已在海丰学画画的画室里看过一次五条人的演出,“第一次听他们,用我的语言(福佬话)唱着我这样的年轻人的生活,让我感到原来我的生活也值得被描述、被尊重,那种震撼就好像贾樟柯专门为你一个人拍了一部电影”。

巡演到重庆,“粉丝”胡子自然来了,当晚五条人邀请他一起去下一站成都。但当时火车票已售空,他们临时逃票上车。查票的来了,阿茂就把自己的票给了胡子。

14年过去,那张红色的火车票,被放进相框,陈列在工作室靠门边的书柜上方,边角完整,好像这趟车从未到站。

工作室一角,火车票与塑料袋。(图/斯通纳)

大学毕业后,胡子来了广州做设计,也开始和五条人更多地交往、合作。

最早被大家熟知的,是2012—2017年乐队在海丰演出的海报。为了让海丰县城的观众更好地理解这支乐队,胡子将花生、瓜子、本地小吃、红头文件这些县城日常的元素,转变为视觉语言。

早期胡子设计的海报。(图/胡子设计工作室)

共同的方言、共同的海丰生活经历、共同的艺术爱好(仁科写过小说、学过美术,阿茂对音乐有着极致的热爱,喜欢听世界各地的音乐,科班出身的胡子除了喜欢艺术,还爱听摇滚,爱看贾樟柯、侯孝贤的电影),让他们一开始就在同一个频道里。

“更重要的是那个阶段,我们都离开了家乡,用新的视角在观察它——我从小学四年级就离开了海丰,回来念高中又离开,五条人创作歌曲的时候,也应该离开海丰10年了,经历了新的生活方式之后,有了对比,我们才能观察到更多。”

彼时,五条人的音乐以“在县城”为主,简短的歌词描绘了男女老少的日常生活、城市化与全球化的冲击。胡子也深有感触,海丰的香港客返乡带来名酒XO,当地人总会把酒瓶留下来,装去壳后晒好的花生米,因为密封性特别好,防潮—— “那个酒瓶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就像塑料袋一样,很在地,也是全球化的”。

他用来自街头的三轮车、编织袋,当地的白字戏等,呈现这种南方“县城美学”。“尽量提取能唤起大家共鸣的现成品,比如三轮车,看到它就想起县城里的嘈杂的声音。”

滑动查看“县城美学”:从五条人歌词、县城生活、本地民俗中提取的拖鞋、三轮车元素创作的海报。(图/胡子设计工作室)

后来,五条人的音乐“进省城”,开始写更多广州城中村的生活。《广东姑娘》里断了手指的底层走鬼,《晚上好,春天小姐》里的发廊女,阿珍、阿强等,那些处于失语状态的边缘人物成为了五条人音乐的情感符号。

胡子的设计也随之变化,但他没有直接使用人物形象去呈现——“有时出现一个具体的人物,会损失音乐的想象空间”,而是选择霓虹灯、发廊、顶楼天台等有故事感的场景——

“白天大家都去上班,晚上的城中村更有生命力。霓虹灯是晚上非常常见的元素,自带一种滤镜,烘托城中村潮湿、朦胧、暧昧的气氛。”在《梦幻丽莎发廊》里,胡子便借助霓虹灯来完成表达。

大都市的“俗趣”一面:霓虹、酒瓶、玫瑰,阿珍阿强的故事就在其中发生。(图/胡子设计工作室)

上个月胡子又跟仁科去乐队之前居住过的城中村逛了逛,灯红酒绿的各种招牌、草蜢的粤语歌曲,扑面而来的仍是独属于广州的气息。

有时候,走着走着,他们的理解也会错开。“我们不像是传统意义上的甲方乙方,五条人不会对字体、颜色等美术上的细节提意见,那是我的专业领域,而是内核上,他们在表达另外一个领域了,我没有在同一个频道,他们会及时告诉我。”

正如塑料袋需要从版画变成摄影,2021年《昨夜我又梦见自己去流浪》这张专辑,胡子原本用了一个手绘的疯马元素作为封面,延续曾经的风格,仁科看到直言“不对”。

“当时的五条人正处于舆论的高潮,乐队有了更强烈的表达欲望,不想顺着思路出一张专辑然后大卖,而是想消解这一切。”

胡子在朋友群里征集、选出了一张地下停车场的照片,P上五条人在葡萄牙演出时的画面(因为这张专辑收录的是葡萄牙巡演现场录音),似乎在说:去了葡萄牙又怎样?上了《乐队的夏天2》又怎样?

《昨夜我又梦见自己去流浪》封面,县城地下停车场内的地图、监控器和假桃树。(图/胡子设计工作室)

这张封面用最直观的视觉语言,阐述着五条人音乐的审美与表达:脱离精致与虚假、消解精英与高级,直白又真实。

随着五条人音乐的变化,胡子为之做的设计也从早期的民谣、诗意、美学,走向越来越当代。“早期我习惯用美术手法,比如木刻、手绘去呈现它们,呈现一种在地的美学质感,但他们的变化、意见,让我从设计师的思维方式,进入到当代艺术的思考中,好不好看的这个问题,已经被消解。”

新专辑首发单曲《地球仪》封面创作,仁科在垃圾堆里用手机拍了一个躺在塑料袋上的地球仪,胡子在原图上加了一个月球和一只苍蝇。

有苍蝇的《地球仪》。(图/胡子设计工作室)

这不是胡子第一次使用苍蝇,2012年的一张五线谱样式的海报上,也有苍蝇。“苍蝇在可以消解画面的误导性,表达上也会更现实主义,更接近于乐队的音乐,它的代表性也许仅次于塑料袋。”而苍蝇,也在新专辑《活鱼逆流而上,死鱼随波逐流》歌词里出现过。

苍蝇不好看,塑料袋也不好看,但它们是当代的,“不是未来,也不是过去,尴尬又具有变动性,能随着时间的流逝被诠释出新的意涵”。

在所有定义五条人美学的标签中,胡子最同意他们的朋友、旧天堂书店主理人阿飞的评价:“尴尬美,赤子心。”

这6个字,似乎也是小镇青年胡子的成长概述。

当他从美院毕业、抱着追逐名利的心态踏入艺术行业时,大艺术家对工作的严肃认真,让他惭愧,也让他决定“好好做设计,做真诚的设计”。

但纯商业的设计是消耗品,“把自己的时间卖出去,然后再也没有然后”。

为五条人所做的设计不一样,正如那些音乐让县城青年的生活被讲述出来,这些设计也让县城青年有了享受视觉的权利——“以往,像我一样的县城青年,只能被迫接受房地产广告、大品牌广告,跟自己的生活一毛钱关系都没有,一切都是虚假和幻想”。

“跟随音乐,我的设计、专辑封面会留下来”,这是比商业回报更重要的事。所以每年,胡子几乎都会花费一半的时间,为五条人和其他乐队、艺术项目做设计,这也是一块较为自由的设计试验田。

工作室的一面海报墙。(图/斯通纳)

五条人也非常尊重他的劳动,“那个年代乐队收入很少,很少有乐队会为演出海报付费,哪怕再困难,阿科和阿茂也会坚持付费给我”。他的工作室最早创立时,还靠着他们给的设计费付租金。

他也“像个捡破烂似的”留着这些年所有的手稿、道具、打样,“说起来或许像吹牛,但我的确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有一天会被人看到”。

工作室的小仓库间里,全是以往的各种打样。(图/斯通纳)

那一天来得并不晚。

2020年《乐队的夏天2》之后,五条人彻底出圈,在五条人士多店售卖的海报一再加印。2017年历时半年开发、卖了3年没有卖完的几百个周边老虎包,节目播出后上架一天就售罄了。

这些设计和周边胡子做了好些年,除了乐队的乐迷,知道的人不多。“我以为在当时的语境下这些视觉上不了台面、不够高大上,因为当时整个环境都被这种精致化的东西包裹,现在它们被接受了,不是来自专家、行业,就是来自普通人,我碰到过几次小城出来的年轻设计师跟我说,我的视觉给了他们身份上的归属感,这给了我很大的信心。”

老虎海报与老虎包。(图/胡子设计工作室)

胡子也思考过,这种视觉归属感当然首先源于五条人的音乐,因为音乐,他设计了这些视觉,同时也是人们在追求成为精英、成为胜利者的道路上感到疲乏了,“五条人的出现捅破了它、消解了它”。无论如何,五条人及其美学终于找到了它的受众。

现在他也是五条人士多店的合伙人、店内所有周边产品的设计师。但更重要的是,他仍然是五条人音乐的粉丝:

“这是这么多年我从来没变过的一点,发自内心喜欢他们的音乐,是听到就脑子一热的那种。很多人觉得他们不再唱海丰很遗憾,以同乡人的角度我也有他们一直唱福佬话的贪念,但从一个艺术家的角度,我希望他们有更多的突破,我一直都期待他们下一张专辑,正如贾樟柯说的,坚持是容易的,放弃才是难的。”

胡子同样也面临着被标签化的问题,他深度参与构建了五条人视觉美学,但其实,他的设计风格并不只是大家看到的“五条人式”的。

更多胡子设计,分别为胡子讲座海报、6501乐队专辑《你说得对》、6501*傀儡乐队演出海报、创意台灯、inD广州艺术书展海报。(图/胡子设计工作室)

“我不知道这(被标签化)好与不好,只能尽可能保持真诚、言之有物地进行设计,偶尔创造一些幽默,与大众沟通,而不要高高在上。”这底色,好像也很“五条人”。

最近,他受邀去广州美术学院讲课,第一次当老师,“其实有点害怕,但因为好奇现在的年轻人,我还是去了,想保持小时候那种求知的欲望和充满好奇的心态”——小学时在海丰,物质匮乏、精神匮乏,也能无拘无束地抓泥鳅、网鱼、偷番薯、掰甘蔗,大了也不能害怕,“成年人最需要捍卫的就是真诚和那点好奇”。

撰稿 韩博菲 斯通纳

编辑 王中中

校对 黄思韵

排版 张颖娴

原标题:《五条人的塑料美学,尴尬又质朴|专访设计师胡子》

阅读原文

    特别声明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s://renzheng.thepaper.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