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婷︱致青春:美国化的返老还童何以成为全球支配性文化
从奥古斯丁到海德格尔,关于“时间”(time)的哲学探讨有悠久的传统,但对“年纪”(age)的探讨却不多。相比时间,年纪是从个体经验出发的,也就是说,年纪是一个现象学的概念,它赋予时间以实质性面向,就好像地方(place)之于空间(space)。《我们为何膜拜青春》这则书名,乍看似是关于青春韶华的感叹、怀念和颂扬,但作者罗伯特•哈里森身为斯坦福大学文艺复兴史专家,更感兴趣的是提出一个关于“年纪”的历史哲学,以帮助我们理解这个趋向于更年轻化的时代的“年纪”。
在哈里森看来,全球文化有一种返老还童化的趋势,或者用他的话来说,是幼态化持续(neoteny),也是他所认为的美国化。举例而言,我们这一代人成熟得越来越慢,父辈在我们这个年纪已经能够担当的角色,我们这一辈几乎无法想象。但如今在哈德逊河畔跑步的三十岁女性,也比巴尔扎克笔下的三十岁女性要年轻得多。我们确实在生理、心理上都变得更年轻,或者说更为幼态。那么在这种幼态化时代,文化是否可能变得与过去的时代同样成熟,甚至更进一步?抑或在幼态化时代,文化也跟着持续幼态?如果说美国文化代表了我们当下的时代趋势,那么更重要的问题就是:美国文化何以席卷全球,成为一种世界命运?
为什么说这种幼态化是美国化的表现呢?哈里森认为,因为美国文化在想象力上更年轻,在色彩、形式、产品和叙事等等方面,接通和触发了人类心灵和天性里“幼态持续”的部分,无论是快餐、流行音乐,还是更严肃的思维和更复杂的生活方式。而且,这种年轻的文化可以被其他文化所理解,譬如法国也可以流行麦当劳和好莱坞电影,但美国文化却无法理解任何其他文化,譬如大部分美国人不愿意看法国电影——一如成年人可以理解年轻人,但年轻人拒绝、也无法理解成年人。洛丽塔代表着这种美国幼态文化:她不只是一个迈向成年的少女,因为即便完全成熟之后,她依然在心态和生活方式上保持着少女感,是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年轻人种。这种年纪也就是我们时代的年纪,在世界史中史无前例,而任何史无前例的东西都难以理解。
这种年轻的幼态文化在个体对青春永驻的渴望上得到最好的体现,也曾在人类历史上引发无数文学与艺术的奇思幻想,因为文化是人类生物演化的一个延伸。1920年,荷兰解剖学家博尔克(Louis Bolk,1866-1930)发现,成年人类拥有二十种以上幼年灵长类和其他哺乳动物的特征,也就是说,从生物学角度,人类在一种幼态阶段,是一个性成熟的灵长类胎儿,处在一种保持幼态形式的成熟。博尔克认为,这种进化论悖论说明人类不愿长大,拒绝复制固定和老迈的形式。受到这种理论的激发,赫胥黎在小说《夏去夏来天鹅死》(After Many a Summer Dies the Swan)中,利用博尔克的胎儿化理论创造了一个科幻故事。故事中,伯爵和情人靠吃鲤鱼内脏长生不老,但慕名而来的美国富翁却发现他们早已变成了猿:他们保持青春的方式是退化和维持在人类作为一种动物的幼态初阶。另一方面,这种幼态化也给人带来了创造力和生命力。爱因斯坦在生命尽头时也说过,他在心灵和精神上都是一个小孩。汉娜•阿伦特提出了“新新不息力”(natality)这个概念,来指人类所拥有的潜在能力,一种能不断重新创造他们所在世界的能力。
历史层面的新新不息力是让文化遗产重新产生活力的创造力,但也是对某种历史源头的回归,是法国诗人波德莱尔所说的“遥相呼应的悠悠回声”,“朦胧但深邃的统一”。因此,幼态化的革命是“寓于连续性中的决裂”,它会推翻和更新原有的传统、正典和信仰内容,但更欲回归另一种旧秩序,也就是说,新的秩序其实是对另一种悠远秩序的恢复。从哈里森所书写的文化语境来看,幼态化革命中的“新”是基督教《新约》意义中的新,取“回转”之意,因为《新约》中记录的基督的诞生回应了《旧约》中上帝对人的应许和约定。
哈里森认为,美国革命就是人类历史上最了不起的幼态化革命之一,清教徒口中的“新英格兰”和基督教中使徒保罗谈及基督降临所用的“新亚当”有同样意义,都是回转意义上的新,美国建立的是属于旧秩序连续性中的新秩序。美国从英国争得独立后,又与英国保持联系;更重要的是,美国国父所建立的这个新国家,不仅是基于政教分离这个理性制度的现代共和国,而是对基督教国家(英国)中残破遗产的整合、转化和策略性的回收,把属于旧秩序的信仰收摄为属于新大陆的自然大法。美国虽然有政教分离这一现代、世俗、理性的制度,政教分离本身却源自基督教的福音书,也就是源自基督教信仰的遗产:“凯撒之物当归凯撒,上帝之物当归上帝。”(《马太福音》22:21)林肯曾在葛底斯堡演讲中赞美美国的新新不息的力量,认为这是一种尚未完成的诞生。哈里森认为,美国宪法之可以存在那么久,理由之一是后来的世代都假定,制宪诸贤已经成了我们的国神,我们不敢修补他们的作品,唯恐我们的愚昧无知会损害他们用智慧构思出来的东西。在美国人的意识深处,与开国诸父相比,自己犹似小孩。就这样,开国诸父持续把美国人幼儿化。
和美国与旧世界的矛盾纠葛一样,年轻人与世界也呈现一种矛盾关系。因为他们是被抛掷到这个世界来的,现有的世界不是他们自己选择或建造的,所以他们并不拥有世界。另一方面,他们注定要继承世界,别无选择地必须关注世界为他们准备的道路。学校就是把新来者引入世界的机构,介于公私领域之间,这也是为什么让女性接受教育代表着现代文明的一大进步:让多数的人类可以在世界有立足点。
教育可以把学生带入历史,但真正的历史化,是过去的结果,是未来的前奏,还是要靠个人。这种个人的历史化发生在自我幽深处,类似《神曲》中朝圣之旅对朝圣者的精神转化。哈里森说得好:只有年轻人的灵魂才能让历史的常新潜力生根和萌芽,而活的记忆只会在主动进行这种自我追寻中真正活起来。
爱在这个过程中起到激发、呵护和灵动的作用,因为爱有可以维系世界的力量。转化成人的过程中,最重要的是进入自我的深处,爱使得自我将过去、现在和未来结合成活的记忆。所能体会的世界愈广阔,维系它的爱就会愈发普遍和有包容性,带来新的生命。个人从这个源头获得历史性,但要触及源头,需要有某种程度的静默、抽离和孤独,才能孵育出心理上的成熟与文化上的成熟。
对哈里森而言,这个充斥电子产品的时代是一片黑暗大陆,看似让获取信息变得更便捷,但所带来的信息茧房等现象又把世界不断缩小。而正如他所说的,我们体验到的世界愈小,那么爱的力量也愈稀薄、愈狭窄,不具有让心理和文化成熟的包容性。只有通过触动心灵的爱和思考,才能达到人与城邦、与其他公民之间的对话,促进爱世界的力量。我们必须不断学习,抽离出这个时代,才有可能在这个时代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