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故事|我家的宁波阿姨

罗英/澎湃新闻特约撰稿人
2018-08-09 16:31
来源:澎湃新闻

这些天,不知为何,时常想起了宁波阿姨。宁波阿姨是我家十几年前的钟点工阿姨,与我家关系融洽,外人常常以为她是我家的亲戚。

宁波阿姨是我家搬到浦东后由邻居介绍而来。初次见面,蛮有戏剧性的。我家住底楼,那天吃罢午饭,我在水池边洗碗,透过窗户,见一金发美女在我家窗前停自行车。从背影看,细挑个,齐肩的大卷金长发如瀑布般泄下,长皮风衣齐膝盖,宽宽的腰带紧箍蛮腰,斜跨一小坤包。这是去哪家做客的小姐?我正嘀咕着,门铃响了。是"皮衣小姐"。开门,我见到一张实在有点难以恭维的脸:这是一张饱经沧桑的中老年妇女的脸,棱角清晰,化着很浓的妆,满身刺鼻的香水味。说实话,有点异样,有点夸张,有点害怕。她倒是满脸堆笑,自报家门,她是宁波阿姨,来我家做家务。

可以想象当时我们一家的表情有多么错愕,真难以把这位背影看看20岁,正面瞧瞧60岁的时髦女士,与一个吃苦耐劳的钟点工阿姨相联系。倒是宁波阿姨见怪不怪,用已经掺杂着上海话的宁波话直奔主题,就钟点工的工作和报酬来了个非常标准的外交沟通,说话得体,简洁,并且强调,我家书太杂、太乱,要干好还是难度颇大,不过,困难是可以克服的。我还未反应过来,宁波阿姨已经三下五除二地完成了首次见面的所有任务,利落地告辞了,最后一句话是,没见过哪家有那么多杂乱的书。

晚饭的时候,家人们对这个宁波阿姨非常感冒,我心里想,这个宁波阿姨第一次热情中给了我们一个下马威啊。姑且看看她是何方神仙,有何本事吧。毕竟,介绍人像媒婆那样说得花好稻好,总要体验一下吧。第二天宁波阿姨准点上班了,一如昨天的靓丽打扮,只是手上多了只鼓鼓囊囊的大纸袋。进门后,她脱下了黑皮的长靴子,我这才发现,宁波阿姨还穿着一双细高跟的皮靴呢,怪不得人显得非常挺拔。她问我,“小妹,有衣架吗?卫生间在哪里?”我挺纳闷的,连忙指给她看并拿给她一只衣架。只见宁波阿姨拿着大纸袋和衣架进了卫生间。在一旁看着的爸爸奇怪地问我,这个阿姨要干嘛?我只是摇摇头,心中也非常纳闷。数分钟后,宁波阿姨出来了,手上提着挂着她漂亮皮大衣的衣架,换了身非常适合做家务的居家服,一边挂衣架,一边说,“你家很久未好好扫扫了,我今天做得彻底些。”挂好衣服,宁波阿姨熟练地盘起了金色的长发,并插上了一支漂亮的发簪。不用我们多关照,宁波阿姨就熟练地开工了。

阿姨做家务真的是一把好手,动作快捷、井井有条,中间从不偷懒,爸爸递给她水喝时,才发现宁波阿姨的脸“花”了,浓浓的彩妆被汗水融化了,有点滑稽。最后是拖地,爸爸拿了新拖把给她,她不要,问有没有大抹布?原来,宁波阿姨说,她喜欢蹲着用抹布擦地,一来是干净,二来是可以立即将发现的湿水擦干。她说,你家有老人,一不小心,水渍未擦干,老人踩到会滑到的。第一天宁波阿姨多做了20分钟,可惜事情仍没有做完,她抱歉地对我说,下面还要去另一家做,时间来不及了。宁波阿姨匆匆走了,给我们留下了好印象。只是先生那天拼命地打喷嚏,貌似鼻炎又犯了。接下来,宁波阿姨把我们家整理得干干净净的。她踏实、肯干、话语不多,有时候还会早来晚走,多做些时间。她像是只美丽的蝴蝶,飞来又飞走,我们也看惯了她的装束,一个穿时髦衣服,脖子上、腕上、手上“金光灿灿”的钟点工阿姨。我们全家都喜欢宁波阿姨。

只是先生的鼻炎有点严重了,去医院看病,说是过敏。原来,先生对宁波阿姨的劣质化妆品和香水过敏。吃晚饭的时候,关于宁波阿姨的话题又一次被郑重地提上了“台面”,是留是走?爸爸表示,这样的阿姨真难得,最好不要回绝,我也很犹豫。先生想出了个主意,说我那些进口的化妆品和香水,反正不用,送给宁波阿姨吧。我立刻表示反对,我承认自己有点小气,那些大牌的化妆品我自己都不舍得用,还有香水,那可都是法国香水啊。先生着急地说,那怎么办呢?我生气地说,总不见得她在我家干几年,我们就要提供她大牌的不会引起过敏的化妆品?岂有此理?先生说我任性,我说他慷我的“慨”。饭桌上的气氛有点火药味了。一夜无语,想不出辙来。

第二天,宁波阿姨提早到了,先生出来,客气地请宁波阿姨坐下,搞得阿姨有点受宠若惊了。先生说,“阿姨我和您商量件事……”宁波阿姨仔细地听着先生过于文绉绉的话,焦急地说,你们不要我做了?我知道误会了,只能解释道,是希望她来我家做事的时候可以不化妆和喷香水。宁波阿姨听完后,爽气地说,哦,原来你家先生过敏啊,那我不用就是了。做完活,宁波阿姨一边穿靴子,一边对我说,小妹,你真可怜,怪不得你有那么多进口化妆品和外国香水不能用,可惜了,可惜了。宁波阿姨用非常怜悯的眼神看我一眼,飘然而去,我却愣住了,我可怜吗?钟点工阿姨可怜我。

宁波阿姨每天准时来我家“上班”,依然每天“行头”翻翻,“黄货”挂挂,只是素面朝天了。宁波阿姨五十开外,身材颀长,脸瘦而窄,颧骨高高,眼眶内陷,典型的宁波女人的长相。其实,身材不错的她,把岁月的沧桑写在了脸上。因为素面,两条纹过的眉毛及绣过的眼睑显得有点突兀。宁波阿姨做事手脚很快,我们这个乱糟糟的家被她打理得整整齐齐。那时我家刚搬家过来,我刚刚遭遇母亲突然病故。父亲还整天沉浸在对母亲深深怀念之中。白天我们上班去,孤独的父亲常常呆坐着望着窗外。父亲8岁从绍兴乡下来到上海,宁波和绍兴在地域及生活习性上非常相近。木讷内向的父亲,起初偶然会向宁波阿姨打听些宁波乡下的生活。

宁波阿姨一边干活,一边爷叔、爷叔地和爸爸聊着天。于是,吃晚饭时,爸爸会时常提到宁波阿姨:今天我买来西瓜,宁波阿姨说,看着就不甜的,买西瓜,要看瓜蒂的,瓜蒂要凹得深,纹路要清晰……原来,宁波阿姨来上海打工,还摆过水果摊的;今天,宁波阿姨在我家用微波炉转中饭,有臭冬瓜哦,她还吃自己做的咸蟹糊;她说,她会做宁波年糕的……我能想象,爸爸看着宁泼阿姨碗里的家乡菜,一定眼馋了。爸爸说多了,我问爸爸,宁波阿姨住在哪里?和谁住在一起?她为什么来上海?爸爸说,我又不是包打听,怎么可以随便问人家呢?

周末的时候,我见到宁波阿姨,又是端水,又是剥香蕉,随口有意无意地撩一句,宁波阿姨,我爸爸说你“茄得来,啥个都会做”。宁波阿姨,真正聪明,不动声色地下次带来了自己做的家乡菜给爸爸吃。我想想自己赚了,找了个钟点工,外带兼职爸爸的心理安抚师。其实想想,我真是小气鬼,一瓶进口香水都不舍得送给宁波阿姨。

快过年了,我们担心宁波阿姨要回宁波过年。又是我旁敲侧击地套宁波阿姨的闲话:阿姨,侬上海和啥人生活?和老头浜(老头子);老头浜也是宁波人?不是的,浦东乡人的。哦约,不能再问了,隐私了。阿姨,宁波还有啥人?转弯继续问。记者本事出来了。宁波有三个小喂(孩子),大儿子刚结婚,有孙子了。原来,宁波阿姨当阿娘了。那么,过年了,侬有啥打算伐?宁波阿姨,老老实实告诉我,宁波乡下,已经很久不去了,似乎也不能去。春节里,儿子会带着媳妇孙子来上海。吃晚饭时,先生说,这个宁波阿姨一定是有故事的阿姨。年纪轻轻的时候,只身来上海打工,吃过很多苦,宁波一定是回不去的。

春节里,宁波阿姨提着很多宁波特产来我家,干活时,嘴里不停地夸赞孙子、儿子、媳妇,懂事啊,懂事啊。也漏嘴说到老头浜看到小囡也很喜欢的。一家其乐融融,她赚钱也开心。听上去,宁波阿姨是家中赚钱的主力军。她每天要做好几家人家,有人告诉我,从我家出来,她坐在花坛边的椅子上,要对着圆镜化妆很长时间。

宁波阿姨在我家做了好几年,我们真的亲如家人了。爸爸总会把好吃的东西多留一份,说是给宁波阿姨吃。有一天,宁波阿姨迟到了,满脸愁容地来告别,说要回宁波乡下一次,儿子来电,吞吞吐吐地说,媳妇发生车祸,孙子也伤到了。那天,她突然变得老态龙钟,头发蓬乱,语无伦次,"给我一个月的时间,我会回来的。"这是她留下的一句话。这次,她还留下了浦东家的座机电话号。一个月了,我家乱糟糟的。焦急地等着宁波阿姨快快来收拾。

大约过了一个多月,我听见门铃响,开门,见一个朴素的满脸皱纹的乡下老太婆,仔细一看,竟然是宁波阿姨。往日机灵的宁波阿姨,完全变成了祥林嫂:我的儿媳妇真傻,就这样坐在助动车后被车撞死了,她用手护着孙子,孙子活着……我们不知所措,不知道应该怎样劝劝宁波阿姨。看着她含着泪,却倔强地噙着,不让泪水落下。终于,爸爸说,宁波阿姨,接下来你怎么办?宁波阿姨才想起来,说是今天是来告别的,她要回宁波带孙子了,不来上海了。那老头浜呢?顾不上了,顾不上了。宁波阿姨匆匆告别我们。

晚饭时,一家人沉默着,爸爸突然吐出一句话,这个女人,罪过啊,吃过那么多苦,好不容易日子顺心了,家中又出事了。人茄,命不茄。以后,我们家像《田教授家的二十八个保姆》一样,也找过N多个钟点工,却从没有像宁波阿姨那样有职业操守并善解人意的。每次换保姆,都要说一句,宁泼阿姨在,就好了。

有一天,爸爸偶然发现了宁波阿姨留下的电话号码,我好奇地打过去,想问问宁波阿姨的近况。电话铃响了很久,才听见电话那头一个苍老的浦东老头的话,找啥人,宁波阿姨?我也想找她哦,到哪里找她哦,宁波阿姨不见了,不见了……挂了电话,我知道,宁波阿姨的故事彻底结束了。我们之间的几年缘分,无处可续了。很多年过去了,宁波阿姨的形象常常会在我脑海中跳出来,一会儿金发飘飘,一会儿蹲着擦地。

爸爸也走了,我不善于做家务,先生常常说,要是宁波阿姨在,多好啊。那一年年各种机会攒下的香水,依然躺在旮旯里积灰,我自责,为什么当初不送给宁波阿姨呢。

    责任编辑:田春玲
    校对:丁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