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华人周刊第95期:纽约专版 | 应帆专辑

2023-05-06 20:12
美国

原创 应帆 北美文学家园

刊头:《水果与器物》(纽约华语作家卢迈静物摄影)

本期作品:

山中有千莲(应帆)

不会做饭的女人(应帆)

五月的第一个下午(应帆)

六月的第廿六个黄昏(应帆)

应帆新书消息(编辑部)

小 说

山 中 有 千 莲

进了大雄宝殿的门,看到那巨大的、高达十多米的毗卢遮那佛像,还有佛座外半圆形莲花台上供着的万尊小佛像,黛珊倒不由起了敬畏之心。她原本抱着到此一游、看看就走的态度,如今站站走走了一圈,到底不能继续矜持下去。她跟着身前身后的善男信女跪在蒲团上,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装模做样地拜了一回佛。

黛珊早就听说这是北美最大的寺庙。真到此地看了,才有果不其然的感慨。黛珊转出大雄宝殿,发现它的右侧还另有一座观音殿,建的更早,是贝聿铭设计的仿唐风格建筑,颇有一些看头。她进去逡巡了半个钟头,看到两、三个女僧和六、七个女香客,又莫名地生出些意料之外的念头来。

她来这里,其实只是想看看久违的荷花。从观音殿再往山里走,确有个千莲台,立在千莲池之畔。盛夏时节,那池中风里果然摇曳着红莲白荷,几乎不止千朵。自来美国后,这莲便是少见的花种。如今一尝夙愿,黛珊觉得这一程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后来,黛珊顺着大雄宝殿前的菩提大道慢慢下山去,不时停下来看看大道两边立着的十八尊尊者的石像。每尊像都有中英文说明,简述尊者的故事。难得的是他们的脸部表情雕刻得栩栩如生,有低眉喜欢的,有张目嗔怒的,有仰头思考的,也有掩口顿悟的。黛珊看得欢喜,不时用手机拍照,回味每尊佛像的表情和故事。这些日子她很容易觉得累,因看时间也还早,就索性走走停停。

黛珊一边观摩那些尊者的像,一边不觉泛泛地想,人生的确就是一场修行,不过大多数人终其一生也不会有顿悟的那一刻、修得罗汉果的那一刻吧?她一时想及千莲池的千朵莲花,在这树木环绕的深山佛地,不知每一朵都有什么样的心情?可是自己呢?可不可以自比作一朵莲,还是连一朵莲亦不如?她想着这个“莲”和“连”,一时脑子里如电如露的,寻思这“千莲”莫非是“牵连”的谐音?倒要笑话自己人在佛地、心还是放不下的窘境了。

黛珊从不曾想到自己会落到这步田地。马上就是奔三十三的人了,但是没有很快结婚的可能。刚过了三十岁时,她还会焦虑,还会“雌”心勃勃地发誓要把自己这个齐天大“剩”在本年度里嫁掉。如今她倒有些看开了,日子就这样往前过着,不怠慢自己,也不逼急了自己,更不想逼急了献科。

然而,也总是有意外。本来,今天是约了献科一起来看看这寺庙和莲花的。不想,一早打电话给他,他却变了卦,种种借口:已经约了球友下午打网球;佛是要带着虔敬之心去拜的,不能不尊不重地、以旅游的心思去寺庙;开车过去也要两个小时;别的地方也有荷花看的……于是,黛珊一咬牙,就自己开车来了。

说起来,对于宗教,就像对爱情,黛珊觉得自己总归是怀疑的。而这一点上,献科大约是和她“臭味相投”的。两个不彻底的人,两个太聪明的男女,在人口也有八百多万的纽约遇见了,苟且着眼前的苟且,又不能往更深更远的地方去。黛珊不知道这算是幸还是不幸?

不过是几十米的下山路,黛珊却疲累得几乎想坐下来,终是捶了捶腰,勉强往前走。不想,两个女子有说有笑地从她身边走过去。一个大约是本寺的女尼,光头,戴眼镜,穿着褐黄色的袍子,脚上却是一双淡粉的、鳄鱼牌子的拖鞋。另一个却就是普通的女孩子,背了个双肩包,穿了一双球鞋;走起路来,女孩子两条腿里却仿佛装了弹簧一般地充满活力。看样子,她们是好朋友,女孩子来山里看女尼。她叽叽喳喳地说,女尼安静地听,偶尔轻笑着搭话。黛珊跟着她们走了几步,到头却茫然了:女尼的淡泊她达不到,女孩的青春她也是回不去了。

这么小心翼翼走了一程,也就快到山脚的停车场了。那女尼和她的女友,还在停车场那边徘徊复徘徊的样子。菩提大道的尽头,或者说开始处,放了一对小石狮子,照例是一脚提起、像是要踢人、又像是要玩球的造型。因为是狮子,脱不了威严的姿态,可是因为体积上的小,又或者雕刻者的用心,它们竟又有些憨态可掬的样子。黛珊看着小石狮子发呆,想它们到底是在保卫什么呢,还是在戏耍什么呢?

不想,这时却有个细细的、女孩子的声音,脆脆地喊了她一声:“妈妈!”

黛珊吃了一惊。扭头一看,却是个三岁不足的孩子,扎了两根麻花辫,粉妆玉琢的可爱。那女孩子和黛珊打了照面,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慌忙之间,以手掩口,腼腆地笑起来。那份童真,竟让黛珊呆了,不知如何应对她。

女孩转头向停车场方向,大喊了起来:“妈妈!妈妈!”有对年轻的夫妇正在那里忙着把一辆童车从车上取出来,童车里还睡着一个婴儿。那年轻的母亲回应道:“珊珊,你不要乱跑呀!等着爸爸、妈妈和弟弟!”远远看去,那一样留着长发、穿着素色裙子的少妇,和黛珊倒是有几分神似的。

黛珊坐到自己的车子里,却是闷热得要命,仿佛片刻就满身是汗了。外面树上的蝉这时也分外刺耳地叫起来。她忙着打了火,开了空调,冷气就慢慢散满了车里的空间。黛珊调好导航仪,输入回家的地址。导航仪就兴致勃勃地通知她:让我们回家吧。

临踩油门之前,黛珊又摸了摸自己的腹部,幻想着里面那个还不到花生米大小的生命,她正如何每分每秒地裂变着,成长着。她一时想微笑,抬起手来,却不防抹了一脸的泪。

(卢迈静物摄影《厨架和客人们》)

随 笔

不会做饭的女人

最近喜欢在油管上看国内的一档脱口秀节目。表演者们大多是年轻人(似乎更以东北人居多),让人眼前一亮的是,女性也不少;更让人惊诧的也许是,居然还有性格特别内向的女生上台说脱口秀。

这里面就有一位叫鸟鸟的女士,据称是社恐(患有社交恐惧症的人)代表,还有北大中文系硕士的学历。最近看她说的一个段子,是讲自己不会做饭的各种尴尬,尤其是在上海疫情最严重的时候,快递也停止运转,很多人不得不自己下厨填饱肚子,鸟鸟女士也是其中一位。

鸟鸟女士自我调侃说她勉强做出来的饭很难吃,人家是“拿手菜”,她做的是“烫手菜”和“切手菜”。她每次做饭,要花一个小时洗菜择菜,再花一个小时烧炒煮烹,最后再花一个小时洗锅抹碗,而吃饭的时间可能只有十分钟,而且很难说是“享受”的十分钟:因为做的饭菜难以下咽,有时还糊了焦了,或者里生外熟,等等。对她来说,下厨房简直就是下地狱,因为这两个地方都有刀、火、油锅……她也因此深刻理解为什么这两个地方都需要动词“下”。

一个几分钟的段子,却也听得我莞尔几次,一个大概是因为由人及己,想到自己也一度是个社恐人士,另外就是到现在也厨艺不精(虽然我是个中年男子)。

更让我有所思有所想的是,现代社会里会做饭的年轻人确实越来越少,大家对于不会做饭的男性往往还有一种包容,但对女性就可能比较苛刻,不仅要求能“上得厅堂”,还往往要求“下得厨房”。

记得当初我和太太相亲,介绍人说她很会做饭。我看着这二十出头的俏丽姑娘,很是将信将疑,甚至脑里有个小人想跑出来说:好,这里就是厨房、厨具和食材,你现场做个饭给我看看!当然,太太后来证明她确实是一个好厨子。我也常常自诩“傻人有傻福”:小时候有爸爸这个大厨保证不挨饿之外还能时不时品尝家乡美食,成年后有太太照顾越来越刁钻的舌尖和胃口,夫复何求呢。

由此,也想起很多年前朋友说的一个“笑话”。朋友家要雇保姆,来应征的保姆说得头头是道,能带孩子,能做饭,还能教孩子学习等等。朋友心里疑惑,知道对方是刚从大陆来探亲的知识女性,大概率是因为干呆在家里无聊而出来找点事情干干。朋友也促狭,就说家里正好买回了一条鱼,请她帮忙把那条鱼清蒸了。女士装模做样,可是刀也不会拿,鱼鳞也不会剃,盐也不会抹……这场面试自然以极度尴尬收场。

因此想起越来越多知识女性会不会做饭的问题。感觉跟我同辈的理工科女生,真是很少见着能做饭的了。当年初到康奈尔留学,我们同机来美的七八个人在国内就联系过。一个江西来的女生带着菜谱书籍来美,颇有灵气的她在繁重博士课业之余喜欢照葫芦画瓢地做点冷碟、小炒、甚至卤牛肉之类,一时美名远扬,她的公寓就成为我们这一帮留学生逢年过节的聚会之地。她后来成为我在康奈尔最好朋友周公辅的太太,这厨艺一项对于老周(当时还是小周)的诱惑应该是大大的。

这些年认识不少海外作家,尤其是女作家。她们的朋友圈也精彩纷呈,会吃会晒的不少,但要说晒自己做的美食,大概只有屈指可数的那么几位。要说不会做、甚至不喜欢做的,就能一抓一大把。

我们最喜欢的王渝老师,从小在有佣人的家庭长大,自然是会吃不会做,一般聚会时也喜欢请我们下馆子吃饭。有一次北岛来纽约推广新书。他们都写诗,当年又一起编辑《今天》杂志,因此北岛来了纽约还特地去王渝老师家做客,王渝老师也特地在家设宴招待,又特地亲自下厨做了个家乡的扬州炒饭。结果,家里请人做的或者外卖叫的饭菜都被吃得差不多,只有王老师的炒饭让大家面有难色,“顾炒饭而言文学”。记得自己自告奋勇,扫荡余饭,让王老师很感激。

我母亲虽不是知识女性,但也不会“做饭”。作为一个生于50年代初、又有两个弟弟和四个妹妹的老大姐,母亲自然是会做家常饭菜的。但是跟父亲这个大厨一比,母亲在家通常就只能退居二线、在灶下烧火(在农村还没用上煤气之前)的份了。记得有一年夏天,母亲在家包韭菜饺子给我们弟兄吃。对苏北人来说,饺子并不是常见食物,很多人也不会包。母亲包出的饺子皮厚、色黑、个头大,被我们戏称为“水波波”。三个这样的水波波就可盛满一大海碗,吃饱一个十来岁的少年。那顿水波波叫我至今难忘,当然如今叫我难忘的也有母亲的红烧草鱼,浓油赤酱,虽然不精致、上不了台面,却无端有一种母亲和乡愁的味道在里头。

最好玩的是有一次在南京跟大学同学吃大排档。要米饭的时候,那个给我们点菜的女孩子说:“对不起,没有米饭”。同学说:“有米吗?”对方说“有”,同学就说:“那你不会用电饭锅煮一点吗?”女招待诚恳地说:“两位大哥,我就是不会煮饭。”听得我们哭笑不得。后来看到一个视频,讲一个不会做饭的女生怎么做“西红柿炒鸡蛋”:几个没切片的圆滚滚的西红柿和几只没有打碎去壳的圆滚滚的鸡蛋,被她一起放在一只铁锅里翻来覆去地炒作良久……看得人真是要情绪崩溃,只希望那视频是纯粹搞笑的。

有时想想,越来越多的(女)人不会做饭,其实是因为社会发展而生活水平越来越好,大家都有条件叫外卖或者去饭馆里吃饭。当然,外面的饭毕竟没那么便宜,也没那么方便,家里“煮”妇还是有很大的需求量。古诗有云“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已经把女性嫁人之后要做饭、要会做饭的形象板上钉钉了。在美国,更多华裔女性不仅要会传统的中国式饭菜,还要学会西方的、几如女红一般的烘焙技术。为了讨好女儿的胃口,太太如今也跟着女友和小视频学做蛋挞和杯装蛋糕等等,虽然离日常面包和蛋糕还有点距离,但精神绝对是可嘉的。

鸟鸟女士在她的脱口秀最后说她也找到了一个解决做饭问题的办法:中国的义务教育有个新要求,六年级的小学生们必须学会做几样菜才能从小学毕业;她因此想找人结婚生孩子、培养孩子做饭了。这个目标比较长远,对于社恐人士来说似乎也颇有难度。鸟鸟女士一本正经的说法和表情,却至少逗得台下的观众们哄堂大笑了。

新年以来,人工智能话题火遍全球,大家都忙着和它对话、让它画画和写作。也看到一则抱怨说,普通人类哪里需要这画画写诗的“雅”趣,人工智能真有本事,还是先去把人类从更实际具体的种种琐事里解放出来,比如做饭和工作。看了不禁捧腹,仔细一想:替我们做饭,是很必要;取代我们的工作,还是再等等吧。

诗 歌

五月的第一个下午(外一首)

五月如期而至

春天和你

都蓄谋已久

五月的第一个下午

和这久被忽视的河流邂逅

隔着不安分的水域

那演绎了万千繁华的岛屿

只是沉默着

像一个远离母亲的孩子

一条大河奔流了一生

到最后 不过是

遇见更深更无际的浩淼

水和水的界限

不过是咸与不咸

仿佛年轻和不再年轻的眼泪

仿佛四月和五月的界限

仿佛时间的刀锋

游刃有余地把我们

切割成我和你

以及我的和你的

天空里又开始有柔软散漫的云

夜晚的绿色窗纱之外

又有求欢的虫声和鸟声

每一朵花又在偶然的盛开

和必然的萎落之间

陷入选择的困境

五月的第一个下午

天气随时有失控的可能

在哈德逊河的西岸

春天和许多阴暗的情绪酝酿已久

却不得不面对遽然凶猛的阳光

六月的第廿六个黄昏

下午在窗前看过

遽然来袭的雨

傍晚在窗前看着

缓缓变色的霞

六月天空的蓝和白

渐渐燃烧成

灰烬的颜色

仿佛热烈

必须意味着毁灭

邻家侧院的一排松树

在返照的光里

透出山上植株的气质

神秘又害羞的知更鸟

飞回她葡萄架上

精致的小巢

(精致的蓝色鸟蛋似乎安然无恙)

水珠未散的草地上

第一盏和第二盏萤火

迅速地亮起又熄灭

一棵被移植的牵牛

(在她还没开花之前,我到底该叫她什么?)

开始她孤独攀登

高高的篱笆墙的旅程

我反复告诫自己

如果热爱生活

必也得热爱

这六月将尽的

黄昏的忧伤

尽管这个黄昏的忧伤

来得无根又无据

新书消息

本版主编应帆的诗集《我终于失去了迷路的自由》新近由纽约新世纪出版社出版。诗集收录了应帆过去三十年里创作的诗作约160首,分录为“雪从北方飘来”“五月的另一个下午”“纽约、纽约”等8辑,并收有洪君植评论《踌躇在乡愁和怀旧之间的纽约客》。

应帆的中短篇小说集《漂亮的人都来纽约了》近由三藩的壹嘉出版社推出;本书收录15篇小说,包括应帆的代表作《团圆》《阿姆斯特丹的最后一夜》等篇目。小说集得到多位评论家和文友加持。

(壹嘉出版 制作/提供)

本期责任编辑:

梓樱、之光

本刊编辑部:

应帆、梓樱、之光、怡然

原标题:《世界华人周刊第95期:纽约专版 | 应帆专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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