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城市｜淄博：政通人和的政治想象
“淄博现象”已经火到不高低整两句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网民的地步了。
有人说，烧烤，我觉得挺好，人们吃着高兴就好，不用赋予太多意义。
有人说，淄博的爆火，其实一种消费降级。
当然也有人说，淄博烧烤正在兑现人们对自由市场的平民式想象：物美价平的商品、畅快淋漓的消费体验、童叟无欺的市场环境、谦卑和气的“小政府”。
一千个人，就有一千个“淄博印象”。
按照中国的政治文化，不少民众对于政府的积极角色充满期待。在这一波淄博烧烤热潮中，由于淄博各级党委、政府的表现可圈可点，民众就非常容易在比较中建立起对淄博政通人和的政治想象。
淄博应对得当，恰好在这个时刻提供了民众发挥政治想象的一个具体样本。当然，这不是一个“小政府”的样本，而是一个积极有为进取政府的样本。
政治想象是一个严肃的学术概念，首先体现为“要不同寻常地对变化中的社会政治生活进行政治思考”，比如对更好的政策、更好的制度、更好的治理模式的思考。
起点
淄博为什么会火？
这两个月的网络舆论场上，网民们都在反复追问这个问题。
有策划夹杂其间，但远不是策划尤其是文旅部门主动策划能够达成这样的目标。
在流量时代，流量的起点很重要。有了起点，流量就会呈现一种“西瓜偎大边”的效应，更多的流量博主不在淄博，就在去淄博的路上了，继而几何级数地推动了更多流量汇集淄博。
淄博刚好提供了这样的一个流量起点。
时间点正好。适逢三年新冠疫情之后常态化管理的首个春天，被压抑的出行热情需要释放。
便捷的交通。淄博位于济南与青岛之间，无论是北方，还是南方，从京沪高铁上转过来都非常方便。
合适的价格。在今年爆火之前，无论是烧烤的价格，还是酒店的价格，淄博都可以称得上物美价廉。
可口的味道。小饼小炉加蘸料，淄博烧烤三件套，淄博烧烤在价格合适之外还比较可口。
充足的供应。有自媒体文章以《淄博烧烤不涨价的最大底气，是山东恐怖的供应实力》为题来分析淄博烧烤不涨价的“背后”。山东物产丰富，拥有烧烤所需的一切物资是事实。
有网友用最简单的“天时、地利、人和”来解释淄博烧烤爆火的原因，倒也说得过去。
但在社交媒体时代，除了“天时、地利、人和”，一个区域爆火少不了的还有“故事”。
牧羊村烧烤店。 澎湃新闻记者 刘璐 图
故事
新闻重事实重因果，社交媒体平台重故事。故事有一定的事实基础，但也需要更多的夸张、联想和感人。
没有故事，网民们没办法共情。
在给力的政府服务、充足的物资供应之外，一个知恩图报、履行诺言、双向奔赴的故事就在社交媒体平台上被广泛传播开来。
这个故事是这样讲的：2022年5月，山东大学校区出现一例阳性病例，校区13000（许多版本是12000人）名师生转运隔离到淄博市，其中有8000人（也有版本说7000人）安排到淄博市临淄区。临淄区委区政府为学生们精心安排食宿，提供了良好的生活条件。临别前最后一餐，考虑到同学们吃了很长时间的盒饭，特地包下全区烧烤店为学生们提供淄博烧烤，并约定来年春暖花开，欢迎大家再来淄博做客。2023年3月大学生们践行约定，呼朋唤友来到淄博，促成淄博烧烤火出圈。
未经验证的社交媒体故事基本上都具有“半真半假”的特点，这样传播起来才既可信又深入人心。
上面的这个故事中，山东大学学生去年到淄博隔离是真的，但数量没有故事里讲的那么多，只有十分之一不到；隔离最后一餐吃烧烤是真的，淄博对隔离学子的照顾确实很用心、很努力；淄博市委、市政府致山大学子的一封信也是真的，但信中并没有“约定疫情结束后再请他们来淄博免费撸串”，甚至淄博烧烤这个词语也没有出现。
2022年5月3日，淄博市委、市政府致山大学子的一封信。
自媒体文章《淄博烧烤有没有策划和营销团队？》就直接指出，多方信息来看，以临淄大院为代表的临淄烧烤迎来的第一波大学生是淄博本地院校学生。
这就很好理解了。淄博读书的大学生们在疫情平稳之后的新学期，一起去市里聚聚，叙叙同学情，价格不贵、味道可口的烧烤就是不错的选择了。
但故事总是激动人心。
另一个故事直接将主角设定为淄博两任市委书记，说没有江敦涛和马晓磊的“接力跑”，就没有今天淄博烧烤的顶级火爆。
故事主要从一张新闻图片讲起。
2020年5月15日晚，时任淄博市委书记江敦涛请客撸串，时任淄博市委副书记、张店区委书记马晓磊作陪。 “淄博晚报”微信公众号 图
2020年5月，是新冠疫情第一波传播刚刚过去的时候，多地市委书记都带头下馆子，促进当地夜经济发展。淄博也不例外。上面的这张图甚至被网友解读为两任市委书记当时就在谋划发展烧烤经济。
不过，图片清晰显示，前后两任市委书记当时吃的并不是淄博烧烤，而是串串。
如果说两任市委书记为发展当地经济做出了自己的努力，如果说随着到淄博撸串的短视频走红，淄博市委市政府顺势而为，从市场监管、食品安全、基础设施、社会治安、服务保障等多方面保障烧烤经济，这是事实。但是说早在2020年淄博市委、市政府就有了将淄博烧烤推向全国的全盘计划，可能就是“故事”了。
马晓磊骑乘共享单车进行实地调研督导的事情也是在2020年6月，而不是有些网友说的“近期市委书记骑乘共享单车进行实地调研”，以保障服务烧烤经济。
2020年6月15日上午，时任淄博市委副书记、张店区委书记马晓磊骑乘共享单车对突出问题进行实地调研督导。 海报新闻 图
上面两张图片都是真实的新闻图片，事情也确实真实发生过，但发生时间被网友们嫁接到了近期，以更加符合自己对淄博政通人和的希冀。
这样的故事读起来总是很温暖，很振奋人心，也满足了民众对地方党委、政府及其领导者的政治想象：党委政府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领导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抽象的文宣和具象的政府都成为了民众政治想象的一部分。而4月份网络上出现的“淄博清退城管”“淄博取消城管”“淄博城管人员全部退出”等一望即知的虚假信息，则是这种政治想象明显过界了的体现。
文宣
网友将淄博市委、市政府发出的三份官方文宣称为“封神三文”。
我也觉得写得挺好，但要说“封神”更多是比较的结果。
第一篇就是上面提到的《致山大学子的一封信》。这篇文宣在2022年5月3日发布时并没有被“封神”，甚至官方媒体和政府网站上都找不到这封信的出处，当时更多在隔离的山大学子社交媒体里传播。其被广泛传播并被讨论、点赞是今年4月份以后的事情。
这封信更被追认为“淄博烧烤爆火的背景起因”。
事实上，当时接受山大学子隔离的山东多地党委、政府都发出了这样的一封“致山大学子的一封信”。济南市莱芜区甚至还在信的末尾附上了济南市和莱芜区的人才政策，助力这些学子在当地就业。
第二篇是4月19日，淄博市精神文明建设委员会办公室发布的《致全市人民的一封信》。
4月19日，淄博市精神文明建设委员会办公室发布的《致全市人民的一封信》，倡议让利于客让路于客。
这封信先道歉：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关注和信任是责任也是动力，淄博竭尽所能把最好的一切拿出来回馈。我们一直在努力，但工作中仍不尽周详，城市治理和服务供给还有许多短板和不足，给市民和游客带来一些不便和困扰，对大家给予的体谅、理解、包容，我们深受感动、深表谢意。
再倡议：我们倡议让利于客，坚持诚信守信互信，依法规范经营，杜绝欺诈行为，身体力行弘扬齐文化的开放包容之心、大气谦和之风；我们倡议让路于客，科学规划出行线路，优先选择公共交通，尽量减少扎堆拥堵，让淄博之行路畅心更畅；我们倡议让景于客，合理错峰出游，把更多当地熟悉的景色，留给节假日远道而来的游客，让他们更好感受五彩缤纷的淄博魅力。
在很多网友看来，这就是“好客山东”这句山东官方一直力推的宣传语最好的注脚。
第三篇是淄博市文旅局《致广大游客朋友的一封信》。
4月26日，淄博市文旅局发布《致广大游客朋友的一封信》，试图劝退一部分准备赴淄的游客。
事后的事实证明，这样的“劝退”效果有限，但山东各地市五一假期的游客量确实整体上增加了不少。
这篇“封神”文宣最为人称道的地方是淄博不“专美”，而是大方地向游客们推荐了它的兄弟地市：“山东是文化大省、旅游大省。这里可赏山水画卷，泰山雄伟磅礴，崂山神秘飘渺，尼山钟灵峻秀，梁山热血刚劲，红色沂蒙山情深意重；趵突泉腾空翻涌，微山湖烟波浩渺。这里可品齐鲁风情，大运河贯通南北，海岸线蜿蜒曲折，沿着黄河遇见海，在东营看蓝黄交汇，在青岛扬帆冲浪，在烟台、威海的海洋牧场尽情海钓。这里可读街巷烟火，在台儿庄古城、青州古城、东昌古城、魏氏庄园赏民风古韵，去济南老商埠、青岛广兴里、烟台朝阳街赶潮流时尚，在济南超然楼见证‘燃灯’时刻，在泰安大宋不夜城流连烟花绚烂。这里可尝饕餮美食，孔府菜、济南菜、胶东菜精美考究。这里可打包必购好物，日照绿茶、胶东海参、菏泽鲁锦、德州扒鸡给人嗨购体验。欢迎您到处走一走、看一看，感受‘好客山东 好品山东’的独特魅力。”
兄弟城市如此谦让有序、展现风度，非常符合民众对于城市之间关系的政治想象。
三篇官方文宣、三度“封神”之作的评价可能是民众在看多了太多的官样文章之后的一种“反弹”。民众期待官方文宣更接地气，用通俗的话来表达，能让民众一看就懂。
事实上，疫情期间，鄂尔多斯的两篇文宣也被称为“封神”之作。
一次是鄂尔多斯市委政法委的公开通告：“针对近期国内个别地区在防疫过程中暴露出的问题，鄂尔多斯市政法系统将汲取教训，始终坚持人民至上、生命至上，坚决统筹做好我市疫情防控和保障人民群众生命健康、合法权益工作，进一步畅通救助机制，增强应急处置能力，切实维护隔离人员生命财产安全。”
通告还提到，在鄂尔多斯，无论任何时刻，我们都坚持生命至上，救人为先。
一次是去年11月28日深夜，鄂尔多斯市康巴什区官方微信号“康巴什发布”通告：“明日寒潮，停做核酸！”第二天，这个账号又发了一则通告：“明日也冷，不做核酸。”
天气虽冷，暖的是人心。
民众对官方文宣的政治想象绝非文采，更不是堆砌华丽词藻，而是关注“以人为本”原则是否浸润其间。
政府
抽象的是政府文宣，具象的是政府办公大楼。
恰好，淄博市政府办公大楼完全符合民众的政治想象。
淄博市委大楼建成时间更早，更显朴素。位于张店区人民西路24号的淄博市委办公楼建于1959年初，中间的办公楼有四层，有60多年的历史，现在已经被确定为淄博市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了。
淄博市委大楼。 鲁中网 图
除了党委、政府大楼的朴素，透明性也是民众对政府的期待。
今年4月份，淄博仅用20天左右的时间，利用原来的海月龙宫物流港打造了一个万人就餐的烧烤城。
烧烤城还没启用，市、区两级指挥部就火了。这可能是市、区两级指挥部事前都没有想到的。
从实际情况来看，这不会是指挥部的有意设计。海月龙宫物流港那一块临街店面比较多，更可能是政府就近调用一些临街店面临时作为指挥部使用。
但“透明玻璃门”、亲眼看到领导们深夜还在开会的具象已经构成了民众对于党委、政府政治想象的一部分。
借由淄博烧烤的火爆，民众对于地方党委、政府治理模式、方式、具体做法的政治想象有了一个可以触摸的样本。
官方文宣、政府大楼，抽象的、具象的，这一切政治想象最终都归结为四个字：政通人和。
在不少人看来，其他地方可以“抄作业”了，并且强调这是一场开卷考试。
结语
法国总统马克龙2019年8月27日在驻外使节会议上公开演讲时表示，我们必须承认，中国在不同的领导方式下，这些年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印度也在快速崛起为经济大国，同时它也在成为政治大国。中国、印度，这几个国家对比美国、法国和英国，我们不说别的，光是他们的政治想象力，都要远比今天的西方人强。
中国人的“政治想象力”不仅面向未来，也经常会回望过去。
《史记·管晏列传》记载管仲辅佐齐桓公治国：“通货积财，富国强兵，与俗同好恶。”（流通货物，积聚财富，使得国富兵强，与百姓同好恶。）又说：“贵轻重，慎权衡。”（重视分别事物的轻重缓急，慎重地权衡事情的利弊得失。）
而这些政策背后的政治哲学基础就是我们耳熟能详的“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这也难怪直到两千多年之后，著名历史地理学者周振鹤先生还会生发“假如齐国统一了天下”这样的“政治想象”。
在他看来，托名管仲而作的《管子》一书大抵是齐国社会思潮的总汇，《小匡》《轻重》等篇表现出重视工商业、重视商品经济及市场规律，以消费促生产等他国所无的经济思想。这是齐国思潮胜于其他六国之处。
在新冠疫情进入常态化管理之后，身处齐国古都的淄博就爆发出惊人的吸引力。你可以将其视为“与俗同好恶”的历史复兴，也可以将其视为民众对于好的地方治理模式的“政治想象”。
本文参考资料：
闫向军：《淄博烧烤有没有策划和营销团队？》，微信公众号“韦陀一杵”， 2023年5月4日；
正解局：《淄博烧烤不涨价的最大底气，是山东恐怖的供应实力》，微信公众号“正解局”，2023年5月3日；
孙立平：《烧烤，我觉得挺好，人们吃着高兴就好，不用赋予太多意义》，微信公众号“老孙荐读”，2023年5月3日；
涨鸭：《淄博的爆火，其实一种消费降级》，微信公众号“涨鸭”， 2023年5月4日。
（作者陈良飞系“理解城市”项目组成员，澎湃新闻政治新闻部总监、港澳台新闻部总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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