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凤凰村:因为厕所“出名”以后

澎湃新闻记者 袁璐 实习生 郭心怡 谢亚乔
2018-07-31 14:16
来源:澎湃新闻

汽车沿着盘亘的山路颠簸向上,快到达山顶时,再蜿蜒向下,一直到半山腰,除了绵延的群山,只有几座垮塌的土墙房和窑洞立在那里。四下很静,悄无人语。

出租车司机李保国把车停靠在娄烦县凤凰村村民委员会的门口,车轮掀起的黄褐色尘土纷纷扬扬盖过车顶。李保国下了车,站在约十米高的悬崖边上,环视一周,拿出手机,咔嚓拍下几张凤凰村的照片。

过去,他偶尔载客人到过这个村子,但从未多看过一眼。“现在不一样,这个村子出名了。”

“半拉子”工程

六月的一天,71岁的凤凰村村民强建丙带着一个来到村子的陌生人,在村子里转了一圈,沿路看了看裸露在外的白色蹲坑。

没过几天,凤凰村的厕所上了新闻,这些废弃的厕所成为新闻里的“半拉子”工程,既没有围墙也没有顶棚。

废弃的厕所蹲坑 

强建丙的照片也出现在新闻里,有人调侃他“出名了”,他感到难为情,并一直为此自责,村里“有说好听的,也有说不好听的”。

2015年,国家旅游局在全国范围内启动三年旅游厕所建设和管理行动。据新华社报道,“厕所革命”逐步从景区扩展到全域、从城市扩展到农村、从数量增加到质量提升。

凤凰村的“厕所革命”始于2016年,那年只修建了厕所的地面部分,围墙和顶棚因为资金问题一直没有修建。《中国之声》的报道援引凤凰村村支书刘月喜的话说,厕所的上半部分因为“资金到不到位”没修。他说,物价上涨,修一个厕所,人工加设备,要3000多元,有四五家村民自己把厕所上半部补齐了,其他人“出不起钱,没有条件修”。

娄烦县卫计局一名工作人员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改厕资金由市县两级财政各出1000元,因为县级财力紧张,所以厕所上半部分的围墙和顶子需要村民自己负担。当时政策宣传不到位,村民们误以为政府负担改厕所有的资金。

娄烦县是国家贫困县。凤凰村第一书记鹏飞说,在修厕所的钱刚拨下来的节骨眼上,不知怎么的新闻就出来了,他在今年一月开过一次会,县里已经将厕所列入修建计划当中。

强建丙的女儿强美丽从没有想过,有一天凤凰村会因为厕所“出名”,甚至觉得有些“小题大做”。那天,同事发给她凤凰村厕所的新闻,她看着新闻“笑了半天”。

厕所从来不是凤凰村村民最关心的事。“有个地方上就行了”,强建丙的妻子王月枝搞不清楚厕所是谁让修的,修好的新厕,她和丈夫还没用过,因为“不习惯”,后来在一场大雨中,厕所突然就垮塌了。

从小到大,强建丙习惯了农村的露天茅坑。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挖上一个坑,将深一米多的瓷坛子埋在里面,盖上两块石板,再用枯木围成圈,没有顶。这样的厕所他已经用了大半辈子,即使在冬天下雪的夜晚,也是如此,“有风呼呼刮过来,不过是一下子的事。”

不过,女儿强美丽觉得修厕所还是好事,原来的厕所“毕竟不环保不卫生”,她关心的问题更实际,“一个厕所上面拨了1000块钱,运到我们村就得5000块,这个缺口谁来补?”

6月24日,娄烦县爱国卫生运动委员会办公室回应称,当地组成了专门的整治领导组,制定措施确保资金到位,限期整改落实到位。

这几天,村里多了从外地来的修厕所的工人,村民苏建军家门口的几名工人正在将水和泥搅拌在一起,他们是乡政府和村书记找来的。

一名河南籍的工人说,这次的任务是要修35个厕所,尽管村里常住的还不到20人。“一个厕所材料费三四千块钱,加上工钱,算下来六千多”。

正在修建的厕所 

一些废弃的白色便池被枯草覆盖。凤凰村的前任村长强利君开着拖拉机将沙子和钻头运送到各家门口,“村里的流动户多,有几十户家庭在城里租房打工的,会不定期回村,所以厕所数量会比常住村民户数多一些”,他解释说。 

这些日子,村子里来的陌生人多了不少。修厕所的工人说,几天前有两个从太原来的女记者,来了解厕所的情况。“厕所”成了村子里的敏感词,提到这个话题,村民们就格外谨慎,大多人缄默不语。

村委会的书记和干部会对进村的陌生人过问一番,他们担心,再有关于这个村子的“负面消息”。

悬崖孤村

凤凰村从未像现在这样引人注目过。

这个位于娄烦县城东南十公里处的偏僻村庄,原本有78户人家共230人,其中贫困户就有31家,69人。村民常年居住在布置简陋的窑洞中,电视机和冰箱是少有的两样家电。巍峨的群山包围了村庄,阳光一寸寸退去,山顶的颜色也从翠绿色变成墨绿色。

山里的太阳将强建丙的皮肤晒得黝黑,这个老农民的脸上满是刀刻般深深的皱纹。吃过午饭,他躺在宽大的炕床休息片刻后,起床赶往其他村民家中帮忙修葺厕所。

家里的收入主要靠种地,种的是土豆和玉米,他需要干额外的体力活补贴家用。妻子王月枝说起丈夫,“总是一天到晚干活,一停下来就浑身不舒服。”

丈夫出门后,她一个人搬张椅子,坐在院子里,身边围绕着一群觅食的小鸡。鸡群散去后,她回屋躺在炕上,静静地望着挂在墙上的红色木边相框。

相框里有她的孩子和孙子。王月枝抚育有三个孩子,女儿和大儿子都在县城里安了家。长子身体不好,经济拮据。 32岁的小儿子正在加拿大读建筑学博士,五月,他和妻子在那里生下一个男孩。夫妻俩一年难得回国一次,王月枝和丈夫只有通过手机视频,才能看到嗷嗷待哺的孙子。

大多数时候,王月枝都独自待在家里,看着院里的鸡,望一望门口的菜地,或干干杂活。她养的狗,名字就叫“狗”,养的猫,就叫“小猫”。房间里有一台电视,可很少打开过。有时,当屋子陷入黑暗和安静,她会坐下来仔细聆听山谷里的声音。

王月枝独自坐在院子里 

“白天,黑夜,白天,黑夜,”王月枝说,嫁到凤凰村的四十年里,自己的生活就这样轮回着。

“这个村子里的女人都很长寿”,有人活到了100多岁。强美丽的奶奶已经92岁,在凤凰村度过了冗余漫长的一辈子。十年前的脑瘤没有夺去她性命,手术后她活了下来,只是神经受损,影响了她说话的能力。

现在的每一天,她都会搬张木椅坐在村口,望着远处的群山,强美丽说,余下的每一天,她也将这么度过。

日暮时分,黄昏的光线渐渐隐没在远处的山头。此时在凤凰村,除了清风刮至杨树林时树叶发出的沙沙声,整座山间一片宁静。

“无孩小村”

即使在大山里生活了六十六年,王月枝依然适应不了那种孤独。在这一点上,她和丈夫产生了分歧。比起城市,丈夫更喜欢山里的清幽和宁静。

他们很少和自己的三个孩子、五个孙子见面。女儿曾把强建丙接到城里住,他在那里感到无所适从,说自己更适合住在冬暖夏凉的窑洞里。王月枝喜欢城市便捷的生活,但又担心山里的丈夫没人做饭,小鸡没人喂养。

王月枝的女儿强美丽四十年前出生在凤凰村,从十多岁起,她就到山外的县城里念书。关于村子的大多数记忆,她还停留在童年时期。

她清楚地记得,二三十年前的小时候,孩童们冬天玩雪,夏天玩水,嬉笑声在山谷底下的小河里回响飘荡,充斥在乡间疏远零星的房屋间。女人们每天会端着装满脏衣服的脸盆,在村庄下面的山间沟渠里浣洗衣物,直接在草坪上晾干后收回家中。但不知道什么时候,溪水枯竭了。

过去村里有所简陋的小学,但后来孩子们都被送到县城上学,父母也跟着去了县城打工。学校几间荒废的屋舍,如今只剩下一堆朽坏的木梁,一些乡民院落前的木门被枯藤缠住,或是倒在地上,无人问津。

六月的最后一个周末,强美丽从县城回到凤凰村,沿着儿时常去的溪流边漫无目的走着。每次周末回凤凰村。同事总问她,村子里什么都没有,回去干嘛,“只要父母在跟前,一草一木都亲切。”她爬到山脚的一块石头上,摘下一颗小时候常吃的沙棘果。那时候没有钱买手链,秋天到了,就用针和线把一颗颗野果穿成串,当作饰品戴手上。这些,都是遥远的记忆了。

村里的孩子们长大了,都搬离了村子,或在外面工作,或在外地念书。村子里只留下上了年纪的老人。

54岁的苏建军是凤凰村最年轻的人。他有四个孩子,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原本妻子生完第二个女儿就不想再生,他不同意,觉得儿子才能传宗接代。

过去,在苏建军家门口的小路两边的石板上,坐满了人,欢声笑语。如今,村里只有四五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年轻人都带着孩子去了县城。

强美丽说,如果老人们都离世,这个村子也许会消失,她深信不疑的是,离开的人们还是会在特定的节日里回到这里。“自己的地方再穷也是自己家。”

长久或者暂时离开村子的人们会在腊月和正月重新返回家乡,祭奠他们埋葬在山里的亡故亲人。

几天后,假日结束了。那些家庭纷纷驱车而去,村子再次回归平静。

沉默的异乡人

六月的最后一天,苏建军家门前的厕所已经围起了红色的砖墙,成群的鸡和羊在院子里来回乱窜,一只幼小的羊不断用犄角顶撞苏建军的大腿,他用手把羊推开,那只羊不放弃,又顶了上去。

山里突然刮起大风,下起了暴雨,几只山羊在院子里乱窜。凤凰村经历了长久的干旱,雨露甘霖。

五十多年里,苏建军坚持每天在黎明时分起床,将羊群牵到对面的山坡上,再到庄稼地里拔土豆或掰玉米。

和他一样,他的妻子秦香玲很少下山,她常年待在山里,陪伴着鸡和羊。

二十六年前,十九岁的秦香玲在贵州家里填不饱肚子,离开村子打工,被人贩子骗去卖到凤凰村,苏建军花了六千元“买”下她。从此,秦香玲的命运和凤凰村绑在一起。

“一家比一家穷”,吃的蔬菜只有玉米和西红柿。命运没有改变,她还是一个农民。田地都在对面的山上,她每天跑两三趟,锄地,播种,收割。

在她心里,乡村的生活是荒芜的,有时想吃块豆腐都是难事。到了冬天,只有腌制的咸菜。第一次住进窑洞里,躺在炕上,看上去屋顶离自己很近,秦香玲还担心洞顶塌下来,直到苏建军在窑洞内的墙壁上贴上了蓝天白云的墙纸。头两年,她每天都想逃跑,但苏建军每天牢牢盯着她,无处可逃。

秦香玲的老家在贵州一个山区里,父母都不在了,只有三个哥哥。她从小患有癫痫病,每天需要吃药控制,一旦感冒或者上火,就容易发病。苏建军一直在身边照料她。

1990年代初,她怀上第二个女孩时,国家加强了对拐卖妇女儿童等犯罪活动的打击,那会儿有人可以带她回贵州老家,她也可以选择留在村里。因为孩子,她留在了凤凰村。

再回到贵州是在十多年后了,秦香玲兜里揣着一万多块钱,那是卖了五头猪换来的。她一路坐大巴,走走停停,摸索着回到了故乡。几个哥哥看到失踪多年的妹妹归来,杀了两只公鸡,弄满一盆子肉,桌子上摆酒,全家人围坐在一起大哭。

几天以后,苏建军把她接回了凤凰村。在这里,秦香玲先是生了三个女孩,丈夫想生一个男孩,最后又添了一男孩。

来到凤凰村二十六年,秦香玲仍是一口贵州方言,村里很少有人能听懂她说的话,和她年龄相仿的女村民只有一个。她很少出门,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太原。

年近五十的秦香玲早就放弃了逃跑计划,但她永远是凤凰村里的异乡人。 “喜欢不喜欢,也就在这里一辈子了。”她痴痴地笑着说,一头黑色短发蓬乱地顶在头上,皮肤像晒干的小麦的颜色。

扶贫与出路

30岁的鹏飞是娄烦县下派到凤凰村精准扶贫的帮扶责任人。

帮扶措施有养殖帮扶,帮助村民发展自主产业,比如养鸡;政策帮扶,帮助村民申报土窑洞改造;此外还有办理大病医疗保险。鹏飞说,扶贫任务要求,每户村民人均年收入达到3500元。

村里大小事他都管。关于厕所问题的新闻出来后,他变得异常忙碌,挨家挨户盯着修厕所的进度。修建厕所也是精准扶贫的内容之一。

王月枝赞许政策可能带来的福祉。她家是村里的贫困户,现在家里的收入来源主要是养鸡,县城的女儿会帮忙销售鸡蛋,家里的生活有了一定改善。但有时候,王月枝想吃一块豆腐,也只能托女儿带回家。

她家炕头的墙壁上,挂着一张2017年12月太原市脱贫攻坚领导小组办公室印制的宣传海报。政府帮她家免费盖了一间窑洞,但平时都空置在那里,堆放杂物。只有等到春节,孩子和孙子们都回来后,家里的新房才有人住。

贫穷贯穿王月枝的一生,子孙后代是她的出路。她高中毕业,当年是村里学历最高的女性,毕业后她就嫁给了强建丙,整日农活缠身。这对普通的夫妻,还饲养着一群羊,每天夜幕降临的时候负责将它们赶回长长的羊圈内。

王月枝向往城市生活,但如果要进城,只能打电话从外面叫车,再花五十块钱的车费。有时,为了省钱,她不得不走两个小时的山路,她的腿脚不好,胃也有病,因此很少外出。

王月枝把走出大山的希望寄托在小儿子身上。在她的设想中,儿子博士毕业后,“可能会回到国内,应该是在成都”,他念大学的地方,谋得一份教师的工作,再把自己接到那边。有时候,她会在梦里提前实现这个愿望。

秦香玲的几个孩子都在外地打工或读书,因为交通不方便,孩子们都说不想回村。她唯一的希望在两个读书的孩子身上,但她又想,等到孩子们都毕业成家后,自己是不是老得走不动了。

“只能留在凤凰村,直到死去。”她边说边将做好的油面端给修厕所的工人吃,工人们听不懂她的贵州话,只是说了声谢谢。她并不关心厕所,只关注眼前的生活。

那天送走修完厕所的工人,秦香玲在屋子里扫地、收拾剩饭残羹,偶尔透过窗户静静注视着窗外的山谷。

山里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乌云散去,又是湛蓝的天空。

    责任编辑:黄芳
    校对:丁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