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美洲狮的时刻

[美] 克雷格·查尔兹
2023-03-29 11:36

【编者按】克雷格·查尔兹是美国当代最优秀的自然主义作家之一,《遇见动物的时刻》是其代表作。本文选取的部分描述了作者意外与一只美洲狮对峙的场景,惊心动魄。标题为编者所加。澎湃新闻经磨铁图书·大鱼读品授权发布。

《遇见美洲狮的时刻》书封

一只美洲狮在水洞旁。一天,我正徒步从新墨西哥州的边界进入亚利桑那州偏僻的蓝山做另外一次旅行。这是一只雄狮,超过四十五公斤重,在水洞边舔着水。它不知道我在这里。我从它身后走上前去,看着它长尾巴下的直线,它的尾巴平落在地上。清早的微风从我的方向吹过,带去了我的气味儿。我几乎要把一块肌肉掰作两块用,才能将三十公斤重的行李卸落在地,且不发出一点声音。我在行李旁一动不动,调着望远镜的焦距,以便看得更仔细些。

这只美洲狮最近战斗过。一条长长的旧伤疤划过它的右腹,身体的其它地方还有几处伤疤。雄美洲狮是自己领土的捍卫者。比起母狮来,它们为土地而战的速度要快得多,而且最后总会落得耳朵撕裂,毛皮划破。不过,这只美洲狮看上去很健康。它的体型对于一只强壮而灵活的狮子来说毫无瑕疵,它在水边拱起身子,肩胛骨在它的背上形成盾状。它站起来,仔细地环顾了一圈。我同周围背景混在一起,它的视线扫过我,却完全没有停在我身上。它主要靠动作和气味儿来辨别,而此刻一无所获。我像块石头,像个树桩,简单而在意料之中。即便是这样,一股冷颤仍从脊梁窜下。狮子走开了,走进一片杜松树中,那里周围是黄松森林和沙漠高地。

风向变化了几次,将我的气味传播开。我等了几分钟,然后走到水边,好好辨认新鲜的美洲狮脚印,量好尺寸,将其记录下来。我边走边踢着石子,发出了很多噪音。我知道美洲狮现在已经有八百米远了,完全离开了我的范围。我哪里也看不到它。

水边的泥地上有很多脚印,像是重叠的句子,所有的词语都混淆起来。我跪下来,贴近去看。趴下之前,我迅速地扫了一圈周围,像是一只警惕性很高的鹿喝水前的样子。起初我什么也没看到。

然而,它在那里,在我身后。它转到了我身后。眼睛在几棵低矮的杜松树影里,有九米开外。从那两只眼睛我可以看出一只美洲狮静止的身体蜷在一棵杜松底下。

我慢慢地、谨慎地移开。那只狮子或许是被我吓到了。它也许是在躲避,像一只差点被踩着的兔子要马上蹦跳着离开。但是,它的眼睛并不像躲避的兔子那样呆板,身体也没有隆起,不准备向相反的方向径直奔去。我处于它的观察之下。

在郊区和国家公园,狮子的领域日渐缩小,美洲狮对人便会产生攻击性。攻击事件不断增多。这些攻击大多发生在城市无计划扩张地区的边缘,以及人们常去的露营地和小路周围,尤其是在加利福尼亚,在这里我们迫使自己向更多的土地挺进。

美洲狮并没有学会像灰狼一样从这片土地上滚出去,它们也没有学会像郊狼一样捕食卷毛狗,从城市的街沟汲水。它们有一种古怪而强有力的尊严,并不明白人类无休止的捕杀和设障。这便是为什么它们仍在城市边沿,仍在斗争。在荒芜的旷野近距离遇到一只又是另一种情况。这里是它们的领地,像城市限制区里迷惑的美洲狮那种奇怪的行为在这里则不多。在这水洞边,我感到比较安全。至少我现在面对的行为规律,我想我是看得懂的。

当然,美洲狮素以捕获比自己身体大六七八倍的猎物而闻名。据记载,一只中等大小的母狮曾猎杀掉一只成年雄性马鹿。对于人类,狮子总是急切而巧妙地避开。在这沙漠高地上,美洲狮不必面对城市和公园扩张而施加的任何压力。这里不是加利福尼亚的蒙特克莱尔,不会有警察和野生动物官员围住一只超市停车场汽车下面不知所措的美洲狮,认定它是危险的,然后开枪射杀了它。也不是梦得昔诺小镇,不会有四个野餐者与一只发起攻击的年轻美洲狮格斗,他们用三十公分长的锯齿状厨刀杀死了狮子,其中一人失去了拇指,另一人受到十公分长的刺伤。这里的土地遵循着风的定律,还有水源存在与消失的规则,是这只美洲狮能够理解的土地。

我注视着那只狮子,就近观察着它的特征。我期望它随时跳起,潜入树丛中,而后消失。记住这一幕,我想着。永远不要再靠这么近。

它没有跑,而是站了起来。它没有丝毫犹豫,从树影下走出,于是我们站在了同一片阳光下。我们的目光接触清晰而刚硬。它开始径直朝我走来。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肾上腺素奔涌起来。所有的肾上腺素。它眼中没有进退两难的神情;它直视着我,仿佛我是一只被逼到了水洞边的猎物。虽然步态缓慢而清晰,它还是很快地进入了我的世界。它自眉宇间向上看我,头放低,眼睛遮在树荫里。那是伏击的眼神。我们之间的距离几秒钟内将会变成零。

这只猫科动物马上要对我发起袭击了。我从右大腿旁抽出一把刀。刀刃有十二公分。一只爪子对抗八只爪子,踌躇对抗天性。优势不在我这边。

它继续向前走,眼睛直盯着我,在所走的路线上既不偏左,也不偏右。它的步伐顺畅而精确,丝毫没有在我前面停住的意思。一直以来我认为在人类面前,动物总会逃跑。这是一种迅速而明确的天性,每当我出现时,它们总会这么做,花栗鼠、熊、猫、蚱蜢、小美洲夜鹰、树蛙、螃蟹、渡鸦。我是个人,上帝呵,Homosapiens(人的拉丁学名)。既便如此,那只美洲狮浑身上下与我相当,不断缩短着我们之间的距离。它的面部毫无表情,尾巴抽动着像是个测谎仪。

内心中一个强有力的声音说,快跑,趁它还没有走得更近!找到能躲避的地方,找到安全的地方,躲起来!那个声音想让面前的狮子奇迹般地消失,那个声音想逃到我的行李处,紧缩成一个球。这只狮子按动着我的开关,搅扰着我内在的本能。我从未感觉到过这样的或战或逃。我唯一的选择便是跑,这个信息传到了大腿肌肉最厚实的部位。尽量在自己与危险之间拉开距离。这只动物太大,太野蛮了。我必须趁着还有机会赶紧离开这里。

然而,我所做的是保持不动。我的眼睛锁定在美洲狮身上。我坚定立场,连后退的暗示都没有。如果我跑开,那便确定无疑。我身后会有一只美洲狮紧随其后。如果我开始背对着它,那很快便能感觉到它把我压到地面的重量。那些犬牙会撕开我的颈椎而不扯断一块骨头,就像是捻开一叠白纸。

有些体型更大的动物会把脸朝向发起攻击的狮子。狮子从脸部什么也得不到。它必须从猎物身后或旁侧在其脖子上攻击。它竭力通过这种手段恐吓住猎物,按下恐慌的按钮,这样猎物便会转身。当猎物跑起来时,猎杀也就基本没什么问题了。

美洲狮开始向我的左边移动,我转向左边,脸对着它,刀握在右侧。它踱到我的右边,想转到我另一边,到我的身后。我转向右边,眼睛盯着它。

如果再早一点,我会举起双臂,向它吼叫,但是它来得太快了。现在任何举动都会完全葬送我们之间的距离。我的注视恐怕是现在唯一的戍卫。在印度恒河口的红树丛林中独自工作的人们有时会在脑勺上戴一个面具。约翰·塞登斯蒂克研究美洲狮的社会组织形式,他认为人类开始直立行走是为了更生动地让面部朝向攻击性猫科动物,与四肢着地的猎物区分开。

我的身体绝大部分都停下来。唯一会动的只剩眼睛、持刀的右手,以及转动的能力。狮子又向左走来。我旋转时,它停下了脚步。它让我陷入了三米之外凝滞而绷紧的注视中。它的鼻子湿润而苍白。干净的短毛在棕色、褐色和白色间微妙地渐变。猫科动物千篇一律的造型让我可以看到它脸部骨骼和肌肉的此起彼伏。长长的铁丝般的胡子在鼻子两侧展开,略微向下弯曲。它的脸在口鼻处很瘦长,到了颚肌处的脸颊周围则宽了很多。眼睛由灰色和绿色组成,从那里我可以看到它体内所有的能量,攒在一起,准备奔涌至全身做迅速的一跃。

距离太近,我无法照宣传册和野外旅游指南上说的那样做,也无法遵照那些曾被狮子追踪的人所讲述的聪明办法。对抗美洲狮的一切金科玉律全部一片空白。它的尾巴活跃地在空中摇摆,就像家猫要扑向院子中的知更鸟之前那样轻快地摇动。尾巴摇得更快了,这暴露出了它的意图。

美洲狮

如果它跳过来,刀子会插入它的肋骨架。我会用所有的力量捅上去。它也许会因此而重新考虑一下。可是,在它整个身体所发出的致命一击之后,我会是什么形状?五千万年的进化造就了一只一扑置人于死地的动物。也许我能漂亮地把刀捅过去,可是它的上下颌又会在我的脸上和脖子上怎样?它的爪子又会如何,插入我的肚子和脊背?我曾经有只家猫,它确实撕扯过我的胳膊。一只两公斤重的猫。而美洲狮常常会再次出现。它们的确会偷偷跟踪猎物。当它再次找到我时,我是否在用手和大手帕捂住自己的皮肤?如果我从这里爬出去,它会再次出现在我面前,在我到达新墨西哥州之前找到我。

它寻找着切入点。它看了看一边,只有我眼睛旁五十公分左右的距离,接着又看了看另一边。我不会给它可乘之机,转着头让它的眼睛对着我的眼睛。有些事件中,在目光接触中断时,狮子一秒钟内就窜上了六米。

它走向我的右边,明显地转到一边,我让自己与它同步。它的注意力并没有落在我的刀上,没有在我身体,抑或是眼睛上。它刻意朝着我的某个点走来,身体之内的一个点,也许那正是生命本身之所在。常常,美洲狮会径直朝猎人发起进攻,或带着手枪的野地生物学家瞄准它的头部。美洲狮没有停下,继而被近距离平射而死。为什么会这样?郊狼或熊都能看到人有枪,并且之后常会有不同的行为。但是美洲狮这种生物天性非凡得看不到枪支和利刀。它的注意力高度集中,世界剩下的部分全都沉寂下去。当一只狮子被杀时,那是一种奇怪的死亡,像是从一种刀枪不入的动物身上偷走了什么东西,像是相信子弹找不到他们的鬼魂舞者(鬼魂舞,19世纪北美印第安人跳的一种舞蹈)死去的样子。

我们之间的距离稍有增加。狮子向水洞走去。直到现在我都没有足够的空间做出恰当的姿势,同时又不引来袭击。在稍远些的地方遇到攻击性动物时,通常可以抬起两只胳膊,发出噪音。或者双手插进口袋把外套撑起来,让自己看上去重了五十公斤。这是一种古老的唬人把戏。通常会奏效。现在它与我有四五米的距离。我把手举到空中。这样我的刀便升到头上一臂之遥,看上去那么奇怪和陌生,美洲狮不可能理会。

并不奏效。美洲狮转回来又径直向我走来。我的胳膊落下了。快速落下。直接到体侧。脊背上结了冰。狮子停在了那里,距离再次拉近。我从未被这样注视过。

它开始了漫长而曲折的路线,仍然想从我身后扑过来。它走出了很大一块空间,过来又过去。周围的世界中绵延不绝的连续穿过狮子的眼睛,穿入它的心脏,而后回到世界中。我在其中的某个地方,坚定地像块石头一样立在水洞旁。它密切注视着我,而后离开了。它走进森林,已经看不到了。

我又站了几分钟,眼睛盯着森林。没有想法可以从这里归结。没有其它地方可去。我已经触及到过那坚硬而真实的生命之籽。美洲狮的形象现在永久地存在了我的记忆中。我能够看到它突然出现在我周围任何地方的话如何摆出姿势,它的尾巴编成复杂的样式,在空气中拼出秘密的单词。我已经看到它如何走动,如何转身,如何凝视。我已经看过它成行的肌肉。现在只剩下森林。然后我松弛下来。无畏的眼睛垂下,恐惧流向脚底的大地。握着刀把的手松软下来。

我有可能是挫败了它的攻击方式。一切都不利于我。我没有跑。我不像骡鹿或马鹿那样有水平的脊椎。我是一种未知的动物。如果我晚几分钟来到这里,没有看到那只狮子,便会走到水洞边趴在地上看起所有的脚印。当我看到新鲜的美洲狮脚印,会在它半空中扑向我的脊背时转身向后看吗?它是否是在树荫里等待着行动迟缓的什么可以吃的动物来这里喝水?我密切地注视着,但是森林中没有猫科动物的影子。

我再没有看到过那只狮子,虽然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独自徒步旅行中满眼里全是它。睡觉时半醒着。汲水时赶紧灌满,迅速离开。我让自己的眼睛习惯于阴影,在任何看过去的地方都等着美洲狮的出现。它的影子会出现在阳光下的树木和石头间。当我看到它并没有真的在那里时,便会略微点点头,稍稍放松下来。接着一种奇怪的失落感便会油然而生,因为在我们对峙的过程中,我的问题荡然无存。在水洞边,在亚利桑那州的蓝山,我曾站在绝对的面前。

    责任编辑:杨小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