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菊和她的“陶渊明”们

澎湃新闻记者 张维 实习生 杨丹 郭心怡 王炫迪
2018-06-24 14:41
来源:澎湃新闻

5月27日这天,大二女生“十万嬉皮”没去上课。她捧着手机在宿舍坐了一整天,对着刚加入的王菊粉丝微信群“陶渊明独爱菊”聊得酣畅。

王菊是谁?她是某女团选拔节目的选手。选手需通过封闭式的任务、训练和考核,排名则由观众点赞数决定,以末位淘汰机制最终选出11名选手组成新的女团。

王菊起初不被外界看好。她肤黑体胖,网友嘲讽她为“大妈选手”。最初她踢馆失败,因他人退赛而获得补位资格;比赛期间又惨遭淘汰,通过复活队友赛制被队长选中留下。

5月26日,第二次公演之后。网络上一夜之间涌现出一大批王菊的粉丝,借由诗句“陶渊明独爱菊”,粉丝自称“陶渊明”。

数不清的粉丝群建起来了,很多人改名带“菊”字的昵称,甚至把头像换成王菊。“陶渊明”们不停自创搞笑表情包,编有趣的顺口溜、段子为王菊拉选票。

王菊为何火了?为王菊疯狂的他们是一群怎样的人?而在这场网络狂欢背后,“陶渊明”们到底在追求什么?

微博评论
进群

第一次公演结束时,拥有50多万微博粉丝的“老鸡灯儿”曾发微博:“地狱空荡荡,王菊在土创”,用以讽刺王菊,并配上王菊表演时显示丑态的表情包。“十万嬉皮”便是这个时候关注到王菊的,“那个时候觉得她真的可以被淘汰,所有人都觉得她不适合这儿。”

但被骂的王菊在之后的节目里笑着喊出了“地狱空荡荡”的口号自黑,并自嘲为“来自地狱的使者”。

5月26日晚上第六期节目,选手们第二次公演,王菊穿着一身粉红色睡衣用力唱着自己写的歌词,“you don’t have to put a ring on me (你不必为我戴上戒指), i can buy my own(我自己买得起),我的人生掌握在我自己手里”。她在拉票时说的与歌词口吻相似:“定义中国女团的决定权就在你们手上”。

“十万嬉皮”特意上网看了往期节目中的王菊。王菊第一次进组补位时说“她放弃的是我梦寐以求的机会”;在即将面临淘汰时说“这次依然会为自己争取,因为还有梦想没有实现”。“十万嬉皮”开始希望王菊留下来,“每个有梦想的人都应该被尊重。”

和“十万嬉皮”一样的菊粉忽如一夜春风来。5月26日凌晨三点左右,“陶渊明独爱菊”微信群成立,由于人多,它在一天之内裂变成9个群。微信群成员上限500人,几乎每个群都满员。

9个群都是同一个群主,“十万嬉皮”进了其中四个。群主从每个群里拉了十几个活跃的人成立了管理群,“十万嬉皮”也在其中。他们在微博、腾讯视频Doki频道下面发帖,以便让那些想要找到“组织”的粉丝进群。

彬彬是在看完第六期节目后对王菊黑转粉的。

粉王菊后的第二天彬彬想进菊粉群,但没找到,索性自己建一个“菊里人”群,现在群成员大概保持在260左右。他不主动组织大家,但粉丝们会自发讨论。

投票 

“陶渊明”们最主要的任务便是为王菊投票和拉票。

“十万嬉皮”走在大学城,总能听见或看见关于王菊的消息。有一次她上公选课,旁边一个女生跟她说:“小姐姐,你给王菊投票了吗?”她还看见宿舍阳台上拉着横幅“你一票,我一票,王菊必须要出道”,旁边有路人停下来拍照。

粉丝投票并不都是免费的。普通用户每日有11次免费点赞机会,为同一位选手只能点赞1次。收费会员用户每日有121次点赞机会,最高可为同一位选手点赞11次,最多可点赞11人。另外,选手定制会员卡购买者最多可以给指定选手额外点赞121次。

在这种情况下,粉丝们开始大量买定制卡为自己喜欢的选手点赞。定制卡每张最低18元。其中,一家公司CEO花了近20万元为王菊买卡11111张。有网友认为这是营销。

王大仁是文案群的成员之一,也是管理群的一员。王大仁也买卡给王菊投票了,但他还没有花太多钱。决赛时票数会清空,粉丝需要重新投票,王大仁打算到时再花钱买卡。

除了官方投票渠道,很多广告商也加入这一激战。5月26日,一家护肤与美妆广告商发起节目相关投票活动,称将为票数排名第一的选手包下一列地铁作为形象展示。

粉丝们不遗余力地投票、拉票,王菊在几天内顺利拿下了地铁打投第一名。

“十万嬉皮”每天在朋友圈发推文,但她又担心发多了惹人烦,就找不同的有趣文案。她有个朋友写了一段长长的推文,把王菊戏说成“我三姨家的二表姐”,朋友的妈妈看到了说,“你哪里来的三姨?”

最初几天,“十万嬉皮”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看群消息,她上课时把手机摆在桌上,记一会笔记看一会手机。群里有需要扩散的文案,她就帮忙。

网络上关于王菊的文案多是粉丝们自发创作的。“十万嬉皮”所在的群里,粉丝们通过自荐或推荐组成了文案群,想到有意思的文案就发给美工组制作。有时新的热点才刚出现,文案群成员还在思考时,粉丝群里已经自发讨论起来,“有时候群里会出现比我们写得更好的口号。”

性少数群体

不少粉丝把极富才华的“菊言菊语”归结为粉丝里有着数量可观的性少数群体。

6月5日,《环球时报》发文称,王菊的崛起依赖于以LGBT(性少数群体)和女权主义者的粉丝力量,表示王菊代表着年轻人拒绝伪装,渴望真实生活的愿望。

我们从不同渠道采访的近20位粉丝里,LGBT人群占到1/3,王菊挑战主流审美的姿态让他们看到一种改变主流的希望。

彬彬喜欢王菊的美黑的欧美范造型。学新闻的彬彬今年大学毕业,刚进入传媒公司上班。他认为王菊对自己的认知很明确。

王菊过去美白瘦的生活照被网友翻出来,对比她现在的黑胖,她被问到是否想回到当初的样子时,她说不想,因为当时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她上大学时开始模仿别人的打扮,尝试不同风格。进入模特公司后她喜欢上欧美系,并特意美黑。做自己成为她的信条。“我觉得曲线是女性独有的美,应该凸显出来。”

除了出于审美喜好王菊,更多LGBT群体是出于对自己性向的肯定。

24岁的“金城菊”在福州一所大学学中医,也是同性恋者。他觉得王菊是个高情商且非常自信的人。他给王菊拉票是因为“不能输给直男”。
“人的正常心理就是排斥不同于自己的异类。王菊,跟她们都不一样,很黑,很壮,自带搞笑的体质。但是她不想因为别人的目光改变自己。”

 “菊外人”
网上铺天盖地的拉票段子和表情包甚至惊动了“菊外人”。“菊外人”是指那些不知道王菊是谁,也没有看过节目,但已经被“给王菊投票”相关信息包围的人。

1992年出生的方方(化名)是生物学在读博士,他看到网上评论王菊26岁出道太晚了,联合国定义92年出生的人是中年人,生活中人们就职就会面临年龄压力。作为“菊外人”的他认为鼓励王菊是在塑造适宜的社会氛围,打破人们对年龄的固有印象。

“我十五岁的时候还没有当练习生,就觉得自己的人生完蛋了,我这辈子不可能上台唱歌跳舞了。可是谁能想到我25岁的时候当了练习生呢。”王菊这样说。

央视特约摄影师李达自称“菊外人”,他不算喜欢王菊,但肯定王菊传递的价值观。“其实pick(注:选)王菊的粉丝就是在pick一个平凡的自己。”

李达曾经拍摄过一些电视栏目,他明白节目制作团队深谙公众心理,用差异化的人设引发价值观和审美冲突,把重新定义标准的权力交给观众。

与社交网络上密集刷屏形成反差的是,早期节目给王菊的镜头非常少,镜头中的她也大都肥胖、不说话。

直到第五期马东来给学员们讲课,王菊向马东提问,实力和颜值到底哪个更重要?马东还被问到他会pick谁,马东选择了王菊。之后的节目中才开始呈现大量关于王菊的采访和她在训练营中的表现。

置身于封闭式训练中的王菊还未意识到自己火了,像个“菊外人”。她只是发现自己接受的采访多了,拍摄的广告也多了,她有机会一次次站到聚光灯下。

1992年出生于上海的王菊是以一名模特助理经纪人的身份参加比赛的。今年年初,她所在的ESEE英模公司在模特群里发了一条关于该节目招募选手的通告,王菊看到里面有几个关键词,网综、唱歌、跳舞,就报名了。

渴望舞台是王菊从小的梦想。她从小在少年宫学习舞蹈和表演,高三报考北电、中戏、中传、上戏的表演专业,但都落榜了。她深受打击,但进入大学后,她仍尽力争取在大学生话剧社或者艺术节上表演。

大学毕业后,她先后做过小学老师,公司内部培训师,互联网猎头和模特经纪人。她选择做模特经纪人是想把自己迂回地送上舞台。她曾经带着模特在后台候场时,忍不住想走到光亮的T台上,看模特被围着拍摄时,想象自己站在镜头下。

王菊在模特公司开了舞蹈班,教公司的模特和经纪人学习跳舞。ESEE英模公关总监Michelle印象中,王菊做事总是认真的。

在一个活动上,公司要求所有人着装黑色或金色。Michelle知道,大部分经纪人都不会遵从规定。但王菊却专门回家换了一身金色的紧身裙,扎着一头脏辫,化着精致的妆来了。

王菊曾告诉爸爸要来参加选秀节目,爸爸嘲笑她,当什么明星?面试当天,王菊内心也很纠结,她原本去得早,但她故意排在模特后面,“看看她们表现得好不好,如果很好我就不上了。但是后来又想,不行,要是今天不上,感觉自己会后悔。”

粉丝群

共有梦想

王大仁在王菊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梦想。

他小时候也曾报名过选秀,但没怎么付出就放弃了。到了26岁,他在澳大利亚博物馆工作,已经没有勇气去追十年前的梦想。

堇木是“菊风行动营救组4”的群主,她觉得自己跟王菊很像,属于只要认准机会就绝对不会放弃的人。

堇木以前学美术,高考没有考好,被一所差强人意的学校录取了。她跟家人说想要复读,除了妈妈,全家人几乎都不支持。但堇木还是坚持复读,后来考上了理想的学校。

“十万嬉皮”在追王菊的过程中发现王菊的粉丝跨各行各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但内心都有被约束的地方,王菊刚好激发了每个人内心被约束的那个点吧。”

她跟两位和她在同一个大学城读书的粉丝线下见了面。其中一位叫“古菊基”,他是对外经济贸易大学22岁的学生,但他对本专业的金融不感兴趣,就考了托福,准备去纽约读市场方面的研究生。

听着古菊基的计划,“十万嬉皮”反观自身,之前“我不知道我以后要干嘛。”20岁的“十万嬉皮”家在西藏昌都,她现在在上海学习边防管理专业。她的父母都在昌都当地检察院工作,哥哥是军官。在她的印象里,老家的大学生几乎都是毕业后回去考公务员。哥哥劝她毕业后做军官,她“感觉自己的未来一片灿烂。”

过去她每年暑假都回家,去年暑假她到父母所在的检察院实习。有时遇到早上想睡懒觉,索性就不去实习了。

“十万嬉皮”现在感到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跟父母说今年暑假不回家了,打算留在上海。她最近向学校的司法鉴定中心投了简历。

日本女团AKB48的运营公司AKS亚洲总裁寺田成昇接受采访时说:“有人问偶像是什么呢?我表演很好就是偶像?并不是这样的。粉丝依赖这位偶像,能共有梦想,能给予粉丝梦想的同感。”

饭圈与非饭圈的博弈
对粉丝而言,王菊是“三无”选手:没有公司、没有资本背景、没有队友。因此,他们更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送王菊出道”。

当粉丝人群越来越大时,不可避免地形成了饭圈文化。微博上各式各样自称官方的菊粉账号建起来了,例如已经微博认证的“Naomi王菊打投组”,粉丝8000多。它在微博售卖王菊周边商品,同时集资追星,并发公告称“除已有认定的官方群外,王菊的各类不知属性的微信群/QQ群/微博群均不归后援团管理,群内言论不代表后援团及本组立场。”

“十万嬉皮”不喜欢饭圈文化。她质疑什么是“官方”,“凭什么要听你的,大家都是自由开心地追星。”在“十万嬉皮”的微信群里有群友提出,如果有人搞饭圈的话,就不玩了。

她认为饭圈里粉丝像被洗脑了一样,不允许别人说自己的偶像不好,也不允许粉丝们去喜欢别的偶像,同时在粉丝中还存在地位高低之分。

采访的粉丝们几乎都表示,有时王菊粉丝群里有人传其他选手的负面信息,马上会有人出来制止。

网友自制的菊言菊语
“十万嬉皮”所属的“陶渊明独爱菊”9个群是她目前所知的最大的粉丝群,但他们不把自己定义为官方粉丝。“我们主要是呼吁平等、低调、独立、清醒, 粉丝群里绝对不分级,没有所谓的粉头,没有领导者。”
但一切不会像她想象的这么美好,她在“O!What集资榜”发现,粉丝们都在集资给自己喜欢的选手买卡、做应援、买礼物等。这让她感到越来越心累。

决赛将近,截至6月22日,王菊热度有所下降,她所获点赞排名从第二名降为第16名。

6月23日晚,节目总决赛,粉丝已经在群中互相提醒投票,称今晚一共有五次投票权限。“一定要投票。”

王菊最终没有进入前11名。

    责任编辑:彭玮
    校对:栾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