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写|跨半世纪的三位日本女性的故事:婚姻、家庭和自我的选择

澎湃新闻记者 陈沁涵
2023-03-01 06:56
来源:澎湃新闻

日本东京 视觉中国 图

“现在没有更多精力去经营婚姻,老了可能会后悔吧。”

“如果是能回到过去,一定不结婚,不生小孩。”

“丈夫去世后不久,我感觉人生差不多就这样了。”

三位处在不同人生阶段的日本女性,面对亲密关系、婚姻和家庭,做出了迥然相异的选择,她们在挣扎与坚持中明晰了自己的生活态度与价值观。

纪子高中毕业不久后便结婚了,彼时恰逢日本经济泡沫膨胀,丈夫在企业工作,符合当时所盛传的三高择偶观——“高学历、高收入、高身材”。她在家做全职太太,一手撑起一家四口的生活起居。然而经历一系列变故,60多岁的纪子如今单身独居,在一家酒店兼职保洁以维持生计。

与纪子女儿的年纪差不多,佳代出生于平成元年(1989年),对伴侣的要求更接近于日本当代流行的“三低男”——低姿态、低风险、低束缚。从校园恋爱直接走向婚姻,佳代的情感生活顺风顺水,直到孩子出生,“他还是像往常那样,而我一直在牺牲。很多时候想逃离,难下决心”。

在外界目光中,由衣是一名法学精英,将踏入国会作为职业目标。还不到30岁,周围催婚的声音已经令她厌倦,即便如此,她也没有组建家庭的计划。“女性需要亲密关系,但不一定需要婚姻和家庭。”由衣说,她不排斥恋爱,但是不想被婚姻束缚住情感关系和时间支配。

“对于经济独立的女性而言,婚姻不是必需品,而是生活的加分项。女性对婚姻的要求提高了。但是很多男性还和过去一样传统,形成了错位。”日本女性学研究开创者上野千鹤子对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表示,男性和女性的观念不匹配,所以很少有男性能够很好地回应女性的期待。

“因为日本一直是父权制社会。无论哪个时代,女人都很苦。”上野千鹤子在《从零开始的女性主义》中这样论述。在东亚,受儒家文化影响,女性被赋予传统的社会和家庭分工,这与时代变迁中的女性觉醒发生激烈的碰撞。过去半个多世纪以来,日本女性的价值观发生了巨大的嬗变,也深刻地影响到她们对于恋爱、婚姻、家庭的选择。

纪子、佳代、由衣对婚姻的期待不一,导向不同的人生选择。这些选择或许也是当代许多东亚女性正在直面的人生。

日本东京 视觉中国 图

投身家庭的姿态

时间回溯到1980年代中期,日本处于泡沫经济时代。“那时候经济景气,很多在企业上班的男性赚得多,意气风发,开车带女孩旅行、在高级餐厅请客吃饭、送礼物,单纯的女孩很容易倾心,我也是如此,20岁出头就结婚了,没有过正式工作,理所当然地做起了全职太太。”婚后的5年内,纪子便生了两个孩子,衣食无忧。

昭和时代的全职太太不仅做家务、育儿,还要负责照顾丈夫的父母。纪子每天的“待机”时间超过16个小时:从一早六七点一直要忙到晚上十点左右,在孩子和丈夫都入睡后,才是她真正休息的时候。“家庭成为我生活的全部重心,我也因此逐渐和朋友疏远,生活圈变得很窄。”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丈夫的高收入是纪子的安全感来源之一。然而随着泡沫经济破裂,日本企业大幅裁员,纪子的丈夫也未能幸免,失业后用积蓄开了一家店。由此,纪子身上的担子更重了,既要顾家还要帮丈夫料理店里的琐事。

想到自己的祖母和母亲都是这么过来的,纪子当时并未抱怨丈夫不分担家庭责任,“抱怨不会有改变,不必给彼此找麻烦。”而谈及现在的想法,纪子说,每个时代的观念不同,她不后悔为家庭付出,但不想让女儿像自己一样。

尽管丈夫不太管孩子,纪子仍然觉得一家人感情很好,让她心里很踏实。然而几年前,丈夫猝然去世,纪子觉得“家”这个意象瓦解了,“生活变成了一大片空白。”说起如何让生活充实,她很难列举出兴趣爱好,也不习惯使用电子产品,只是偶尔看电视打发时间。

对于纪子此前几十年的人生而言,家庭几乎是生活的全部,投身家庭也是默认选项。而佳代作为另一代人,拥抱的是一套新的家庭观念。“爱情很浪漫,但它只是婚姻的前提,组建家庭不是浪漫的事。如果打个比方的话,像是在选择合适的搭档一起创业。”佳代谈起家庭时,持一种异常理性的态度。

在父母的严格要求下,佳代从小是资优生,考入东京知名学府读完研究生,在外企工作几年后辞职,跳槽到私塾做老师,帮助高考生升学,她认为这是一项具有挑战性且需要持续精进的工作。但一说起家庭,她的语速就变慢了很多。

在大学校园中与学长相恋,毕业即结婚,感情生活没有给佳代带去太多困扰,直到30岁,夫妻俩开始讨论生育问题。“我们俩都觉得孩子不是非生不可,但希望尝试一下新的角色,拥有更丰富的人生体验。”经历两年备孕,他们拥有了一个女儿。

成为母亲之后,佳代感受到人生观和价值观悄然改变。“我有了铠甲和软肋,变得更加珍惜生命,对人和事物的看法越来越深刻和包容,对事业也有了不一样的态度。”

佳代丈夫有4周陪产假,但他休了两周就提前返岗,频繁出差。“虽然请了婴儿保姆,育儿负担几乎全在妈妈身上,一个人很辛苦,无论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都不可能健康,回头去看,只为自己负责的生活太轻松了。”佳代回忆道。

自孩子出生,佳代的压力与日俱增,由于不想放弃自己的事业,也不想把孩子完全交给婴儿保姆照顾,因此经常在家熬夜加班,她希望丈夫抽出更多精力投入家庭。而在她的丈夫看来,佳代的想法过于理想主义,最终可能导致事业和家庭两头受扰。

“养育孩子像是合伙干事业,创业失败可以宣告破产,而孩子不可能中途放弃,万不得已只能考虑单干或者换合伙人。”佳代每当情绪崩溃时都在思考这个问题,但她也知道,这么做要面临多大的风险。

日本东京 视觉中国 图

对婚姻“不将就”

佳代怀念二人世界,那时候即使有矛盾,也能够很快沟通和解,而围绕育儿产生的分歧层出不穷,大多数时候找不到两全的方案。“孩子成了婚姻中的不确定因素,我们一直在做艰难的决定。”

佳代休完产假回归工作之后,育儿变成了一个更大的难题。她和丈夫的父母都不在东京,仅在逢年过节相聚。双方长辈的观念是,育儿是夫妻自己的事情,他们当年没有依靠父母,现在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没有义务为孩子的下一代继续付出。

于是,佳代夫妇请婴儿保姆到家里照顾孩子,按时计费,但不负责餐食。佳代每天5点多起床,准备好孩子的辅食,还要给丈夫及自己做午餐便当,甚至比昭和时代的纪子更加忙碌。虽然辛苦,佳代觉得勉强还能撑下去,而让她难以接受的是,委托的育儿服务机构不能保证长期派遣同一位保姆,除非支付高额佣金聘请专属保姆。

佳代在这件事上如此执着有她的原因。孩子在上学之前是性格养成的关键时期,每一两个月就要接触一个新保姆,逼迫孩子从害怕、抗拒的心情过渡到接纳,这让作为母亲的佳代有深深的愧疚感。而长期的专属保姆不仅是花费高,还需要亲自考察和排队预约。佳代和丈夫商量过几次,两人意见不合,每一次都以争吵结束。

长久且无解的争吵带来的是对婚姻的疲惫感。“考虑过离婚吗?”面对这个问题,佳代没有直接回答,“心理上,我不害怕成为一个离过婚的女人,经济上也有能力。但是一直还留有一丝希望,育儿问题应该可以找到两人都能接受的方案,只是谁愿意妥协更多。”

“过去的女人往往不得不忍受不满的婚姻生活。而现在的日本女性不再隐忍了,即使有了孩子也会离婚,即使孩子幼小也会离婚,即使知道会变得贫穷也想离婚。”上野千鹤子说,离婚的门槛大大降低了,不甘忍受不堪婚姻的情绪在女性群体中蔓延开来。

尽管女性对婚姻的“不将就”正成为一种趋势,但细究每个人的实际生活,问题更显复杂。比如佳代还没有想清楚“解除婚姻关系的后果是什么”,孩子的抚养、财产分配、未来是否组建新的家庭……离婚看似是快刀斩乱麻,也可能带来剪不断理还乱的烦恼。

由衣已经想通,“幸福和困扰同时与婚姻相伴,以我目前的状况不适合结婚。”她毕业后通过层层选拔,得以进入一名参议员的事务所工作,4年多来没有固定的下班时间和公休日,也没有精力约会和恋爱。

由衣线下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正值去年日本参议院选举前夕,她跟随的参议员不参与当届改选席位竞争,转而支援同党派的参议员候选人海老泽由纪——一名从滑雪运动员转型为政客,有两段婚姻和4个孩子的女性。由衣说,她不仅是作为党派同盟,也是以政界的女性同胞支持海老泽的竞选工作。

她佩服前辈能够兼顾竞选活动和陪伴孩子,“海老泽在一段日子里作为单身母亲经历了很多困难和痛苦,所以想要从政治源头上推动改革,而我也有这样的志向。”由衣的终极目标是国会议员,正在备考国会政策担当秘书资格考试,历年来的平均合格率仅4%—5%,其中女性考生极少,约占每年应考者总数的10%。

日本女性主义评论家斋藤美奈子说,我们这代人面临的选择是“当社长还是当社长夫人”,两种人都想当,于是在夹缝中踌躇犹豫。反观由衣,她早早做出了判断——“现在许多女性能够兼顾事业和家庭,很大程度需要得到爱人的支持。而我的工作性质可能比较特殊,如果结婚生子,要么我牺牲(个人利益)要么伴侣牺牲。我现在一个人过得不错,可以不结婚,或许人老了会变吧,会需要一个长期伴侣,但那是以后的事情。”

选择单身

“现在并非高学历的精英才有政治梦想,普通女性也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让大家的生活有所改变。这是一个许多人都立志成为政治家的时代。”由衣说,涉足政治的主要动力是改进育儿和女性支援政策。

在东京,像由衣这样对政治感兴趣的女性并不罕见。但是,由衣指出,女性从政的制度还没有完善起来,整体氛围依旧是男性更容易在选举中胜出,执政党自民党虽然一直强调女性活跃,在制度上根本没有任何推进,从全世界的范围来看日本女性议员的数量极少。

“我作为单身女性,有强烈的意愿想要推进‘女性活跃’,如果能改变日本社会,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在疫情期间,由衣还关注到了女性贫困问题,尤其是一些单身妈妈处境艰难,她认为女性就业支援和单身女性育儿支援都急需加强,也是她今后想要发力的方向之一。“一份固定的正式工作是单身女性生活质量的最强保障。”

对于做了几十年全职太太的纪子来说,在丈夫去世之前她从未做过一份正式工作,如今只有一笔金额不多的“遗孀养老金”。她不想依赖女儿的补贴生活,以非正式雇用的形式在神户一家酒店做保洁,一周工作6天,对于60多岁的老人来说并不轻松。

上野千鹤子表示,推动放宽雇用限制的是日本前首相安倍晋三,他以增加女性就业为傲,实际上增加的都是非正式雇用岗位。非正式雇员即使全职工作,年收入也不满200万日元(约合人民币10.2万元),无法独立生活。

“不知道我这样算不算是贫困女性,内心暗暗希望能有足够的积蓄去山林里养老。一个人很寂寞,如果有人陪我去就好了,但丈夫已经在另一个世界,女儿们都有自己的家庭,那就我一个人平静地去世吧。”纪子形容自己的生活状态是“维持”,“如果有一天干不动(工作),可能会陷入真正的贫困。”

实际上,单身女性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像由衣那样自己主动选择成为单身,也有不想单身却不得已而为之的人,比如纪子就是如此。两者的最大区别在于是否拥有“单身资源”——固定工作、固定收入,这将直接关系到养老问题。上野千鹤子说,遗憾的是在日本后者居多,现在日本52%的高龄单身女性是贫困者,由于长期处于无收入或低工资的非正规工作状态,晚年也会处于低养老金或无养老金的状态,这是日本女性养老的最大问题。

虽然养老还不是佳代这个年纪会考虑的事,新冠疫情曾激发她思考,“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很容易受外力影响而阻断,如果没有伴侣,在情感需求方面是否需要选择其他人建立长久联系,又将如何维系。”她认为,意外随时发生,任何人都可能落入单身的状态。因此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单身,都不应该被视作非主流的群体。“如何正视单身,如何过好单身生活,应该被广泛讨论。这个社会本来就应该是每个人好好地为自己负责。”

“迄今为止,社会是以家庭为前提的。而我认为,如果社会不是以家庭为单位,而是以个人为单位就很好。”上野千鹤子说,例如不依赖异性也能生儿育女是最理想的状态,如果能得到政治支持就更好。

(纪子,佳代,由衣均为化名)

    责任编辑:张无为
    图片编辑:李晶昀
    校对:丁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