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陈毅陈寅恪看到马一浮手札,龙榆生偕其朋友圈“回家”

澎湃新闻记者 黄松
2018-06-11 18:08
来源:澎湃新闻

在中国现代文化史上,一个人的朋友圈以数量巨大的手札“凝固”下来是什么样的感觉,而这个朋友圈,从开国元帅陈毅,到国学大师陈寅恪、马一浮,再到黄宾虹、郭沫若、周作人、俞平伯、沈尹默、钱锺书、徐悲鸿、吴湖帆、夏承焘、丰子恺……这些辉耀中国近现代文化史的名家的80多封手札信件6月11日起在上海图书馆对外展出。

出现在上海图书馆“字响调圆:龙榆生藏现当代文化名人手札展”的这些信件都是写给同一个人——“龙榆生”。1949年以后龙榆生曾任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员会编纂,上海市博物馆研究员及上海音乐学院民乐系教授等,这批罕见而珍贵的信札虽未收藏于上海,但不少都是从上海鸿雁往还,从某种程度也见证了龙榆生先生的“回家”。

这一注重文脉与学养的展览也被认为是对当下注重于视觉与展厅效果的书法界的一味“良药”。一位书法界人士说:“不夸张地说,在我近10年来看到的在书法类的展览中,这一展览虽然形式并不是很丰富,但是纯粹从近现代书法艺术水平和透露出来的文化信息的含量却是最大的。”

龙榆生手迹与其师友赠送的照片

“我想起起小时候,自己和姐妹经常拿着一个大布包到邮局去寄送父亲写给师友们的信笺与每期新发的季刊。天南海北,地址繁多,根本记不清有多少人,是什么地方?但我清楚地记得,家父书房的灯光夜半总是亮着,现在想起啦,他除了读书、写作、备课外,还要一封封地回复师友们纷至沓来的信笺。我想,今天展出的墨迹中,也许就有我们兄弟姐妹曾经接收过的手札。”满头白发的龙榆生女儿龙雅宜在展览现场动情地回忆说。

6月11日,“字响调圆:龙榆生藏现当代文化名人手札展”在上海图书馆开幕,此次展览陈列的是龙榆生在教学、研究、编辑、写作过程中,与当时硕学通儒之士的往来信函,讨论社会问题,交流吟诵诗词之道,切磋读书体会,言述离别思念之情。这些手札在黑暗与寂寥中沉睡了近半个世纪,但依旧鲜活地勾勒出时代的悲欢离合。此次在上海图书馆的展出,也是继北京和杭州后这批手札第三次出现在公众视野。此次展览由上海图书馆、上海中国书法院等主办,东升汇龙榆生研究室承办。

上海图书馆副馆长周德明认为,龙榆生与上海有着极深的渊源关系,龙榆生的朋友圈几乎可以写半部现代文化名人史。

上海中国书法院执行副院长张耀伟认为,中国书法是如其人如其学,并不只是技法之道,而是要体现出生命的厚度与学识、境界,从这一角度来说,这一展览对当下书法界有着诸多镜鉴意义。

龙榆生(1902-1966)

龙榆生女儿龙雅宜在上海图书馆展览开幕现场

来往手札勾勒出龙榆生的朋友圈

龙榆生(1902-1966)年轻时代,拜朱彊村(1857-1931)为师,专事词学研究,四方游学;中年后,又在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大学(曾任暨南大学、中山大学、中央大学、上海音乐学院教授)执掌教鞭。同时,创作诗词,编辑学术杂志,选编诗词读本。与夏承焘、唐圭璋、詹安泰并称民国四大词人。但龙榆生的书信往来却远不止于诗词界,出版、学术、书画等各个领域均有涉及。

马一浮致龙榆生札(局部)

陈寅恪致龙榆生札

陈毅致龙榆生札,提及对陈寅恪先生的爱戴与关注

龙榆生手迹《念奴娇》

周作人致龙榆生札

周作人写给龙榆生有上百函手札,可见两人的交情。据研究称,龙榆生与周作人相识于1943年的南京,当时,任教于南京中央大学的龙榆生陪同从北平到南京访问的周作人等人赴苏州拜谒章太炎墓并游览玄武湖。抗战结束,两人的关系日渐密切,当时身处囹圄的龙榆生,仍嘱咐长女龙顺宜要尽力照顾关押在南京的周作人。

在此次展览中,有五封信函是新中国成立后周作人写给龙榆生的。这对于了解周作人在1950年代后的生活状况,以及周作人与龙榆生的交往,都有着重要的史料价值:其中有探讨诗词和文学的《廿一日手书札》、有告知对方内人患病的《内人久患病札》,亦有讲述丧女之痛和致意问询闲聊天气的书札。其中《鲁迅遗物札》首言鲁迅遗物,次言及尚有鲁迅抄文数页,更言不能尽解一二事,尾叹自己境遇不顺也。其中除了显示周作人的格调和格局外,也透露其家族关系。这仅是周作人写给龙榆生上百函的区区五件,其他尚未公开的书札蕴含信息或为历史提供更多依据。

周作人《鲁迅遗物札》

此外,张元济、叶恭绰、陈寅恪、马一浮、谢无量、郭沫若、俞平伯、黄宾虹、赵朴初、沈尹默、钱锺书、徐悲鸿、夏承焘、丰子恺等人的回信手札也透露互相之间对时事见闻的看法、对古籍文献、书画篆刻的赏析,以及友人之间的情谊关爱、礼尚往来。且用辞优雅,礼规严谨,体现了那个时代文人谦虚海涵的不凡素质和高贵教养。

正如此次展览的策展人、中国作家书画院常务副院长张瑞田对“澎湃新闻·艺术评论”所言:“手札往复,陈述的不仅是私谊,也是一个阶层、一种眼光的认知。陈三立手札可以感受到日寇侵略上海的忧愤,叶恭绰关心词学研究,自然惦记龙榆生的命运。丰子恺在《光明日报》看到论述词学的文章,嗅到了什么?他寄给龙榆生的剪报,是宽慰,还是寄托?马一浮与龙榆生切磋古典文学,兴致勃勃,其间的信息透露了文化精英不悔的理想。陈寅恪的冷寂与闲雅,难以排解的冲突,复杂的心绪,可触可摸。黄宾虹谈画,依旧不忘诗文,驰骋宣纸上的画笔,能够听到诸子百家的言语。钱锺书把心里话放在诗中,然而,丝丝冷意于字里行间隐现——‘忍寒仁丈吟几:岁不尽三日,始返京师,居乡二月,稍识稼穑艰难,向来真梦梦也。奉手教并新词,言旨悽苦,不能卒读。古语云:‘能忍自安’。晚生平服此药,颇得其效。便以奉戏小诗一首,录请吟正,专肃即颂。道安!教晚钱锺书再拜十七日。’”张瑞田还特别介绍了郭沫若的《大著札》等三函,作为词人的两人探讨了古体诗和新体诗的格律,而站在今天的角度,他们探讨的平仄格律的问题或有了答案。

展览的所在地上海图书馆

上图展览现场,策展人张瑞田导览介绍手札

上图展览现场,龙榆生之子龙英才(左)等在参观

上图展览现场,上海市书协副主席晁玉奎(右)等观摩手札

郭沫若《大函及诗札》

龙榆生治学、填词之余,也有丹青之爱,他笔下的翠竹,意气风发,摇曳多姿。他与恩师朱彊村的关系,触动了徐悲鸿、吴湖帆的画笔,他们先后画了《上彊村授砚图》,予龙榆生解念师之情。钱锺书、陈寅恪、叶圣陶、俞平伯等人,是学界文坛的显赫人物,著作等身,手泽墨迹鲜见。他们与龙榆生交情甚笃,长年累月留下大量手札,是研习他们书法的重要依据。

刘海粟《忍翁札》(第一页)

手札书法、信笺流露自然天真和雅趣

手札体一般较为随意,朋友之间的通信,少了正襟危坐,其书法更易发挥出自己的天性。因而,一个人的手札也往往也是其显示性灵的书法作品。比如展出的俞平伯的几件手札中,不仅有常见的工楷小行书,也可以看到飘逸的小手札,书法中细微的起承转合均交代清楚。可见在一个自然、畅快的状态下,书写人的笔墨技巧自然透露而出。而在以书法著称的沈尹默的信札中,同样可以看到其无意识的创作状态下,其书法的自然表达和流露。其中沈尹默《南京工学院札》,言简意赅:“嘱写‘南京工学院’五字,写就寄奉,即请费神转致为荷。榆生先生。尹默。”让观者不禁想到了南朝手札。当作书法的作品,到底抵不过几函手札来得率意清妙。而自古以来,手札不仅仅是日常书写本身,还有国学、修养、性情、情感、情怀都在小小的手札中表露无遗。这或许能给当下书法现状带来了几分启示。

沈尹默《南京工学院札》

除了手札上的内容、书法,信笺本身也值得玩味。周作人给龙榆生的《廿一日手书札》中用了一种让人会心一笑的别致的信笺:是两位古装人物相揖而坐,人物之上有“如面谈”三字草书,旁属小字“曲园”。这来自于俞平伯家族的自制信笺,这是作为弟子的俞平伯送给老师周作人的,表达情意的同时,也表示了旧时代文人间有互送妙笺的风雅。而旧时书牍的讲究不仅在行文的流畅、文辞的典雅、称谓的得体,还要讲究所用纸色。比如吊唁的信札忌用朱丝栏而改用乌丝栏,有些还借用宋元刻本《叠山先生批点文章轨范》的目录页制成的古宋版笺。

周作人致龙榆生手札,上有“二人面谈”图案和俞平伯家族“曲园”小字

俞平伯《风入松札》

此次手札展中,有一函陈毅于1960年代写成的《两信均奉悉札》首次与公众见面,信札中提及风暴到来前夕,陈毅对于文化界熊十力、陈寅恪等的爱戴,是历史的记忆,也是人性的展现。然而, 1966年龙榆生家中书稿文物被查抄,不久后病逝于上海。龙榆生进入了历史,与他手札往来的人也先后进入了历史。但通过阅读这批手札,一段历史风云、悲欢离合,仿佛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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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毅《两信均奉悉札》

龙榆生全集

龙榆生

正如策展人张瑞田所言:“手札往复,陈述的不仅是私谊,也是一个阶层、一种眼光的认知。陈三立手札可以感受到日寇侵略上海的忧愤,叶恭绰关心词学研究,自然惦记龙榆生的命运。丰子恺在《光明日报》看到论述词学的文章,嗅到了什么?他寄给龙榆生的剪报,是宽慰,还是寄托?马一浮与龙榆生切磋古典文学,兴致勃勃,其间的信息透露了文化精英不悔的理想。陈寅恪的冷寂与闲雅,难以排解的冲突,复杂的心绪,可触可摸。黄宾虹谈画,依旧不忘诗文,驰骋宣纸上的画笔,能够听到诸子百家的言语。钱钟书把心里话放在诗中,然而,丝丝冷意于字里行间隐现。”

据悉,此次展出的龙榆生藏现当代文化名人手札只是手札的一小部分,尚有大量手札未及整理公开,相关业界人士认为,这一手札该是一眼文化富矿。学问、诗词、书法,历史、生命、责任,在矿中存储,深入解读与深刻思考,会有一个又一个重大的发现。

叶恭绰札


沈尹默札

一些文化界学者认为,这样一个展览给当下文化界的启示是多方面的,“这可以思考书法的本质到底是什么,回到这个展览,无论是黄宾虹、周作人等等,那一代的人在中国文化的某一方面都是花了苦功夫,他们的手札,因为信手拈来随意而写反而是更体现真性情。一幅书法,如果单独讲技法很高,学养与气息不到,那是不对的,也是浅层次理解书法,学养气息不够也就是说明技法根本就没有到,就像现在很多的书法家们,把书法作为一个个人谋名利的工具,完全走在一个歪道、魔道之上。对比这一手札展,反而是对书法界的启示之一。还有一点则是对当下学者的启示,现在的不少学者书法上的修养是欠缺的,这势必影响对中国文化理解的深度与厚度。”

马一浮致龙榆生札

谢无量札

俞平伯札

    责任编辑:顾维华
    校对:余承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