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故事|雷佳音:正当时
原创 MadameFigaro MadameFigaro
有别于去年上半年的寂静沉淀,2023的开年,雷佳音过得热络而忙碌,忙着宣传、跑路演。由他主演的电影《交换人生》和《满江红》接连上映,在竞争激烈、众口难调的春节档,雷佳音却仿佛获得某种奇特的豁免权——合家欢的喜剧温暖而不失深度,一人分饰多角惊喜连连;而秦桧这样的经典反派形象,也在各大平台收到近乎一致的好评。
翻阅影评,很多观众表示:“这个病弱、庸懦的秦桧不是以往那种典型的奸臣模样,却意外很符合。”“坏是真的坏,稳也真的稳,根本骂不起来。”“雷佳音不愧是演话剧出身,最后那首《满江红》背的,热血沸腾。”影片结尾的替身设计,真假秦桧的对比,更是令人拍案叫绝,有一条高赞评论这样写道:“替身不好干,演假了丢性命,演真了更丢性命,反正必死无疑,索性放开了演。这替身就是秦桧之形,岳飞之魂,仇恨屈辱压抑恐惧一并泻之,戏剧张力拉满,所以才把《满江红》背得这么绝。”
这场采访是在年前,应该是上海最冷的那几天。彼时两部电影都没有上映,一切都是未知。化妆间里,雷佳音接通电话,带着点鼻音,热情招呼,“咱们就是聊天嘛,我特喜欢和文字作者聊,唠唠家常,唠唠想法,唠唠当下的东西。”他的叙述温暖而平实,絮絮说了很久,不经意间便使人松弛下来,采访似乎成了打给亲友的一通电话,大事小情、鸡毛蒜皮都有,舒服又轻快。镜头之外,跟拍的编辑也记录了一些琐碎瞬间:个子很高、好搭配,换衣服特别配合,一点都没架子,就跟普通人拍照似的,随口念叨,时不时就逗得大家都笑。
电影《满江红》中的奸臣秦桧,是雷佳音第一次正式演绎反派,“像秦桧这样的大反派,我记忆中是第一回。以前都是小反派,客串之类的,我也纳闷,怎么总有导演找我演坏蛋?”他在电话那头笑,“我心想,我在人家眼里到底是个什么形象啊。”
不过,那通来自剧组的邀约电话挂断十分钟后,雷佳音“冷静完毕”,当即答应出演。那十分钟就像头脑风暴,他迅速过了一遍,“想着能不能演好啊,演得脸谱化啊,演了被人骂之类的,”但是,“我好像一直都在演好人,偏正面的角色,这回让我演个特别大的坏蛋,如果演好了被骂,那也不是负面评价,所以就想去尝试。”在云谲波诡的政治局势中,饰演一个遗臭万年的奸臣,这个难度可想而知。然而雷佳音也没多想别的,就是觉着,“这个角色离我很远,我得够着他演。”那阵子刚好在家休息,他就看剧本、做功课,“秦桧的书法很有名,我去找那个字迹看,从史实到民间传说,能找到的资料都看了。但秦桧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们大家都不知道,我演的可能就是电影里面的大boss,在剧情设定剩给我的空间里,尽量去呈现。”
雷佳音第一次演电影是29岁,宁浩导演的《黄金大劫案》,那也是他第一次在影视作品中担纲男主角。这部电影带来了第11届中国长春电影节最佳男主角奖等多个奖项,成为彼时正从话剧向影视剧领域转型的雷佳音的一束光。但光芒没有持续很久,摇曳着灭了。后来又是长时间的起伏和磕绊,他辗转在剧组和生活之间,直到十年后,39岁的雷佳音进组,张艺谋导演的《满江红》,第一次正式出演反派角色。命运似乎设定了一些特殊的节点和回环,但能够通过的人是罕有的,雷佳音感恩自己的幸运,也有种冥冥之中的兴奋感,“这次的拍摄,我们几个人说要再想凑齐,下一回不知道什么时候了,所以大家都是且拍且珍惜。”
这不是雷佳音第一次和张艺谋合作,他印象里,最深刻是导演对演员的爱惜与尊重,“演员和导演合作,多少都会紧张,但是他很尊重演员,会给很大的发挥空间,你如果有自己的创意和想法,可以去跟他谈,如果可行,他会无条件支持。”并且,从制作班底到创作氛围,《满江红》都是难得的机遇,“这回现场有八九台机器同时运作,其实一般的导演是驾驭不了的,我们演起来也不用来来回回反复磨,大家都觉得没拍够呢,导演就喊可以了。”
秦桧这个角色的塑造无疑是成功的,从当前的观众反馈来看,也没有出现雷佳音想过的“痛恨”和“唾骂”,反倒是赞美和惊喜。角色图谱拓宽的同时,不禁也令人想到,过去那个尚未崭露头角、痛苦挣扎的雷佳音,“我还记得,十年前人家采访我,我有痛苦但不迷茫,那个时候真的不迷茫,因为我知道我想成为一个好演员,只是我当时成为不了。”
关于蛰伏和等待的故事,熟悉他的人都清楚其中的煎熬。雷佳音的经历中有命运使然,也有一定的戏剧性,找寻痛苦的时候并不痛苦,等到不找了,痛苦自然而然就来了,“现在相对来说环境宽松了一些,选择也多了,但该如何突破自己,它依然是一个疑问,我到底能演成什么样,还能不能往前再进步,这痛苦永远伴随着我。”
雷佳音春节档的另一部电影《交换人生》,是由苏伦执导编剧,讲述了仲达(雷佳音饰)和金好(张小斐饰)相亲后,意外跟少年陆小谷换身,解锁交换人生后的欢乐体验的故事。
“交换灵魂”、“交错时空”这样的奇幻元素几乎成为苏伦的独特标志,她很擅长在这种奇特巧妙的构思中展现细腻的人间温情。雷佳音之前和她合作的《超时空同居》也是类似设定,他回忆自己刚看到剧本的感受,“有才华”,“苏伦导演总写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我本身也比较喜欢演这种奇奇怪怪的东西。前几天苏伦还说看完片子以后,觉得自己有一种说不清的风格。我就跟她说,我知道你是什么风格,八个字,奇奇怪怪、可可爱爱。”
按照影片设定,雷佳音饰演的角色和另一个少年交换身体,也就是说,他得在目前的年纪和状态里呈现一个十几岁少年的模样。如果说《满江红》是“严肃痛苦”,《交换人生》就是“活泼痛苦”,问及饰演少年小谷最大的挑战是什么,雷佳音不假思索地回答,“装纯呗。”
当时有一段雷佳音骑单车的花絮广为流传,就是模仿少年气的那种站立式骑法,整个人朝气蓬勃、热血飞扬。雷佳音笑道,“我反正就是玩儿,瞎胡闹,他们给剪进去了,成片应该没有那么过分。”不过,为了凸显少年感,他的确设计了很多细节,“如果你老靠表情靠眼神去装嫩,把握不好的话,确实是让人恶心。我就想,比方这小孩去买东西,他一掏兜,兜里一堆零钱,或者还有小的食品渣,说着话突然发现兜里还有半拉薯片,就把薯片嚼了吃了。”
问他,那除此之外,有没有去咨询这个年龄段的男生会怎么呈现少年气?
“我就是那时候的小男孩过来的呀,”雷佳音答得很认真,“我也不是一生下来就40岁。”
这个话没有一点令人发笑的意味,反倒透出他未曾磨灭的质朴纯真,从少年时代储存的记忆和思索,都成为后续作品的供能,当然,也包括属于他的“奇奇怪怪,可可爱爱”。“小男孩怎么吵架发脾气,我都知道啊,就这么一点点给加到电影里去。”某种程度上来说,《交换人生》如同雷佳音对青春记忆的另类追寻,也正因为本质是温暖美好的,才能叩动观众。
但回到表演,他又严肃起来,坦言自己没有把《交换人生》当做一个搞笑片去演,包括之前的《超时空同居》也是,“我没有刻意去堆包袱,抖包袱,就是按照导演给出的规定情境正常表演,只是苏伦给我提供的框架比较魔幻,所以产生了一些好玩的东西。从来不是为了喜剧而喜剧,搞笑也不是刻意的,这个我得对观众负责任。”
公众眼中的雷佳音总被幽默憨厚的外壳包裹着,眼角眉梢没什么攻击性,整个人亲和温吞。他也乐于散发这样的气质,照顾、体念周遭的人与事。但“可可爱爱”之外,也有“奇奇怪怪”。雷佳音保存着自己那份严肃深刻的剖白,譬如骑单车,他清楚记得:
“大学刚毕业那年,06年,租了个房子,离我单位大概一刻钟。然后我买了个自行车,每天骑车上班,骑着车过去的那段路,真的亮堂,太阳光就这么照着我,金灿灿,也从沿途的法国梧桐上抛下来阴影,我就这么骑到单位,抬头看着阳光,当时我就在心里告诉自己:雷佳音,你吃上这碗饭了,你能自己挣钱养活自己了,一定要记住此时此刻的心情,无论过去多少年都不要忘记,那天阳光灿烂。”
那时二十出头,白净消瘦,正是意气风发,雷佳音在话剧舞台上度过一段金色的时光。“虽然挣的钱不多,但对未来特别憧憬,也很有干劲,”近二十年后,即将不惑,当初追求的东西陆续拥有,再说回起点,他仍然严谨地斟酌措辞,“舞台留给我最大的影响,就是艺术上的严肃态度,一颗敬畏的心。以前我们团有很多演员在演出时都会跪在台上,大家都打心里认为,舞台是特别神圣的,对这个行业很崇敬。上台有什么规矩,角色该怎么准备,都有态度章法,这些都是剧团留给我的。”
从舞台剧到影视剧的转型,是雷佳音演艺生涯很关键的一步,同时也是他们那一代的切面和缩影。有的人上来了,有的人隐没,个体沉入时代的转变,必然伴随现实的阵痛。即便已经度过那段疼痛,他也不愿意被当做只有“梗”和笑点的诙谐偶像,不想有过多的新媒体曝光,逐渐地往内“收”,“我现在也不咋接受采访,尽量用作品表达就好。”艺术是严肃的,他也是严肃的,对待表演的这份心总算有人看见,但仍然是严肃的,经不起太多消耗。
以往的作品和各种采访如同一块块拼图,将雷佳音人生的成长轨迹和奋斗历程拼凑完整,每一种品格的溯源也都有清晰的注脚。
他长在鞍山的一个工人家庭,父母给予充沛的爱和安全感,少年时代的故事丰富也滋润;大学毕业后以第一名的成绩考进上海话剧中心,搞艺术,找痛苦;五六年后逐渐转向影视领域,摸爬滚打,以量谋质;又是五年,凭借《我的前半生》走红;之后的五年几乎无休,被一部部作品和无数的通告挤占,直到2022年春天才按下一记暂停键,回归生活,自我疗愈。
“收获良好的身体,人也更沉着了。”2023年初,电话那头的雷佳音这样总结道。
“我这个人很敏感,但敏感这个东西,也分状态,一部分是天生的,像小的时候开始观察周围的世界,想着自己从哪里来,来做什么,这是天然的捕捉力。还有一部分,是靠不断积累,读书思考,去跟社会交往碰撞,才会获得的一种能力。”关照自我的同时,他也意识到与社会结构的不可切割,“自己跟自己相处时间长了,一接触社会就慢半拍,在家呆了半年,一出去见人或者是参加什么庆典,就明显感觉到自己反应慢了,老觉得啊我挺酷挺孤独的一个人,就不想迎合,懒得卖笑脸,这也是把自己呆久了的毛病。”
决定回归的雷佳音是安静的,出门买书,回家看书,照常生活,再逐渐恢复工作的秩序。
书、漫画、剧,对他来说是消遣和学习兼容。之前在广州拍戏,因为手边带去的书都看完了,就去图书馆随手买了几本,其中有一本小说,阿乙的《骗子来到南方》,最近正在读。生活里,雷佳音和作家双雪涛是好朋友,凑在一块就爱聊,聊故事,聊写作,聊各自的想法。读书确实是快乐事儿。
不过,他也很清楚地表示,“我还真不是他们说的什么阅片量大,读书多,现在有没有文化这件事,咱也不敢标榜自己,其实就是一爱好。人家问我说,你闲着干嘛呢?我心想,拍完戏下班,也就是看电影看剧看书,就当娱乐消遣了。当然看的过程中忽然想到什么,或者这书哪里写的好,我会记下来,这种总结倒是有的。”
那天的采访因为信号问题,中途断开了三四次,每一次重新接通,雷佳音都招呼一句,“又回来了!”熟门熟路的,俨然老友,也不虚头巴脑地客套,就是继续把中断的话题接上,滔滔不绝。这也是他喜欢接受文字作者采访的原因之一,“大家可以交流各自的感受,谈谈作品,生活啊,有来有往,不是像完成任务一样,问题1234,好,问完就卡。”
自我治愈后的步入正轨,也像那声“又回来了”一样,充满他自己的风格,明朗、直络。相比以前,重新校准目标的雷佳音,不再逼迫自己,而是容许、接纳那些不确定的存在,“猫有猫道,狗有狗道。就像拍戏,得有那种不确定的,即兴的东西,未知嘛,才有趣。”
明确自己无法掌控所有,以及身体所限的不可抗力之后,生活和工作都有了改观。雷佳音的节奏愈发轻快起来,“演员无时无刻不在积累,其中有飞跃性的认识,也有伴随性的认识,生活里遇到坎,迈过去了,是学习。看剧看书,浇花种草,也是学习。等有了合适的切口,你就知道该如何去表达这些东西。没有那就是没有,急也没用。”
到话题的后半段,聊着聊着,雷佳音着重感谢了我对《功勋》的喜爱,“其实特别感谢你能喜欢我演的《功勋》,因为拍那个戏对我们来说挺受教育的,那是我最受教育的一回拍摄。”雷佳音饰演的氢弹之父于敏,有着那个年代最为朴素的面容,却也肩负甚是艰巨的重任,当最终的结果来临、举国同庆的时刻,他只是和家人一道走在街上,隐身于人潮交织。
那是先辈的辉映,也成为他自己内心的一点铭刻。如果作为演员的雷佳音,最终以作品名世,以素身回归,就是他认为的,很好的结果。
原标题:《封面故事|雷佳音:正当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