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谈|超越“妥协社会”,重拾生命感受

吴冠军、姜宇辉、蓝江
2023-02-12 11:45

2023年1月9日,中信出版集团特邀华东师范大学政治与国际关系学院院长、教授吴冠军、华东师范大学政治与国际关系学院教授姜宇辉、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蓝江,围绕韩炳哲及其《妥协社会》一书来聊聊在后疫情时代,我们该如何面对肉体和精神上的疼痛,以及在元宇宙的虚拟世界里,我们会如何理解快乐与痛苦,或者幸福与创伤。

《妥协社会》,[德]韩炳哲著, 吴琼译,中信出版集团,2023年1月版,104页,56.00元

蓝江:今天我们要分享的韩炳哲这本书,叫《妥协社会》。最近有一个现象级的动画片引起了广泛共鸣,就是《小妖怪的夏天》。那个小猪妖的形象深入人心。不是因为这个片子讲了一个多么美好的故事,而是因为大家都有痛苦,韩炳哲称之为镇痛剂(Palliative)。那是一个画面很温馨、色彩很明朗的动画片,但是大家看成了一个很痛苦的片子,因为小猪妖引起了大家的共鸣。但是,面对痛苦的时候我们怎么办?我们怎么去面对这个世界?动画片的结尾,孙大圣给这个小猪妖三根救命毫毛,但是我们知道绝大多数人都没有这三根毫毛,也没有心目中的孙大圣,我们的痛苦就一直存在着。

今天我们一起来讨论一下这个令我们痛苦的社会。书名中的Palliative,实际上是镇痛剂、止痛药。我们很痛苦,但我们不是去解决痛苦的来源,而是用镇痛药来消除我们痛苦的表象。大家读过赫胥黎那本著名的反乌托邦小说《美丽新世界》,其中有一种药叫soma,就是一种镇痛剂,让人可以在短时间内把所有痛苦都忘掉。这本书是韩炳哲在疫情之后写的,他写出了很多很多反思。我们先请姜宇辉老师分享一下他认识的韩炳哲,以及他对这个痛苦的感受。

姜宇辉:我主要谈两个可能比较轻松的话题。第一是我认识的韩炳哲,或者说,在我的理解之中,他为什么会在中国这么火。第二是韩炳哲的一个重要问题。除了痛苦,还包括另一个更重要的、和痛苦相关的哲学概念:否定性(Negativity)。这两个概念跟我的哲学研究有密切的关系。大家可能知道,我这两年写的大部分文章都是围绕痛苦这个概念展开的。可能在中国学术界里,从哲学、电子游戏、电影、文化的角度,我是谈论痛苦这个问题最多、最全面的(即使不是最深刻的)。我所有的文章都把苦痛(suffering)这个概念当成核心要点来展开。所以我和韩炳哲之间有一种心灵的默契。但我在集中转向痛苦之前,其实根本不知道韩炳哲是谁。我主要是从列维纳斯、阿甘本、德里达这些和否定性比较有关系的哲学家入手,慢慢地转向痛苦的问题,然后通过痛苦来超越我所谓的德勒兹主义,包括生命主义(vitalism),平滑、透明、生成、流变。德勒兹是我之前的哲学男神,韩炳哲是我用来超越他的一个重要契机或动力。我写完这些东西之后发现,在遥远的西方,德国,一个韩国人写了一系列东西,和我的思想、我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有非常非常强烈的契合,这真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非常美妙,非常奇迹。他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他对这个现实的体验,和我是如此相似。我之前没有读韩炳哲,但是我写出来之后发现,他的书里面有我直接想表达,想写出来的一些意思,包括有些句子。他有一句名言说,在我们今天这个透明的世界里,最缺的就是否定性,最缺的就是痛苦的体验,这恰恰就是我之前很多论文都想去表达的一个中心、核心思想。

所以我跟韩炳哲确实是非常有缘,而且是有不一般的缘分。由此就涉及我要谈的另外一个问题,就是韩炳哲为什么在中国这么火?我觉得这是一个挺悖论的现象。大家可能会把韩炳哲简单地理解为网哲或民哲,甚至公哲、公知哲学。但当你真的打开韩炳哲的著作,一字一句去读他的一本本书,你会发现他和我们社会上流行的很多网哲或民哲有很大区别。他的书是有注解、有脉络的,他搬出的随便哪一个主题或问题,背后都有非常详细的思想史线索。比如《爱欲之死》中的“爱欲”概念,他梳理了它在欧陆哲学里的不同发展阶段。所以韩炳哲和一般的民哲、网哲不太一样,他背后有非常扎实的哲学背景和功底。包括《山寨》那本书,开始第一段他引用黑格尔,后面引用大量欧陆哲学的素材。他不是来随便谈一些八卦,谈一些梗,玩一些鬼畜,相反,他谈论任何一个问题,都有很严肃、很扎实的哲学背景。这和大家一般理解的网红的哲学著作或哲普著作,有非常大的区别。从这个角度看,我自己也很奇怪,这些实际上很严肃的哲学著作,批判现实的著作,怎么会在中国产生这么大的效应,有这么多的读者,甚至有这么大的流量。而且恰恰是产生了一个可能韩炳哲自己也不喜欢的现象——他是反流量的,结果他的著作在中国掀起了一阵又一阵的哲学流量。

这么严肃的哲学著作,为什么会得到大众如此的喜爱?我觉得背后可能有三个原因,或者三种启示。第一点就是很简单、很直观的看法。中信出的韩炳哲这一系列书,其实从装帧或者设计角度来看是做得非常可爱的。各种各样的颜色,开本也很小,坐一段地铁,一两个小时就能把这一本书翻完。就像法国也有口袋图书(livre de poche,pocket book)。我在法国的时候最喜欢买这个,小小的开本,里面都是很经典的内容,很严肃的讨论,可以拿在手里,放在口袋里,随身携带,随时随地拿出来阅读。我觉得中信把这些书当成是一个把玩之物,当成是能够拿在手里的一个器具、物件,做得非常精美、可爱。为什么很多哲学书没有获得大家的喜欢,大家都觉得是大部头,砖头,拿在手里不可爱。你拿起一本厚厚的黑格尔的书、胡塞尔的书,那么厚,你搬都觉得很沉,那你可能打开它的欲望也不是很强烈。所以我觉得第一点不可忽略,就是从装帧或者设计的角度,这套书是很成功的。

第二,韩炳哲的书有一个非常强烈的特点:他的书虽然短小精悍,但都是围绕一个主题,而且每个主题都切中当下现实的痛点,比如透明性、怠惰、绩效、平滑、否定性、舆论。他的每一本书,每一个主题都直击且切中肯綮地把握到我们这个时代的一种症状。所以我们甚至可以把韩炳哲这一套花花绿绿的小书当成是对我们这个时代的一次次明确“诊断”,他告诉我们这个时代出了什么样的问题,就像我们走进药房,医生会告诉我们是感冒、是发烧、是头疼,我们身体的哪个部位出了什么样的问题。韩炳哲的书为什么这么吸引大家?即使里面有非常多、非常严肃的学术内容,即使里面有注解,有背景,有哲学史,你也可以把这些东西都悬置、忽略掉,直接抓住书里的主题,而这个主题就是和我们今天每个人的现实生活都息息相关,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即使你不看那些学术内容,只是看他书里对我们当下现实的批判,相信每个人也都会有一种非常直观、非常直接的心灵感应。你会觉得他说的就是现实,比如倦怠、群、爱欲、暴力、平滑、无聊等问题,每一个点都能直接在我们的日常生活和心灵体验里激发一种非常强烈的共鸣。你会觉得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我们生活的这个现实就是这样一次次地出现了各种各样的“疾病”。所以这也是我觉得韩炳哲这些书虽然很学术,但仍然能够激起大家强烈共鸣的一个鲜明、重要的原因,就是他确实在每本书中都给我们这个时代开出了一个“诊断”,甚至在某些书里还给出了一些“药方”。

比如我自己最喜欢的韩炳哲的书,是《仪式的消失》(中信出版社2023年3月份即将出版)。为什么呢?只有在那本书里,我切实地看到韩炳哲第一次对他所批判的这个世界,也就是我们大家都生活在其中的这个数字的、平滑的世界,给出了一个解决方案。就是用仪式,就是用复魅、再魅(re-enchantment)这样的方式,重新引入那些被现代性去除掉的魔法、灵魂、精神的东西,把它重新引回来,然后用这些东西来拯救我们当下数字时代各种各样的问题。这是第二点,就是每本书都有一个鲜明的主题。

第三点就涉及韩炳哲写作的风格,很多人都会觉得韩炳哲的书不够学术,不够严谨,因为它们是以我们所说散文(essay)的方式写出来的。他不像学术著作,一开始有问题的引入,后面有扎实的思想史和概念梳理,还有各种各样的文献,梳理整个体系,概括成一个结构,最后给出自己的结论,再给出各种各样的比较。韩炳哲这些书,和我们学院派,或者学院里非常严肃严谨的学术著作有非常大的区别,它们是散文,有时就是随性所至,这边一个片断,那边一个片断,交织在一起。大家如果对散文这种书写风格感兴趣,可以去看阿多诺非常著名的一篇文章,就是《论散文》(“on Essay”)。他就解释,论文或者散文,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思想风格。它不光是写作的风格,也是一种思想的风格。很多人对韩炳哲有所指摘,认为他写得不严谨,我认为这是有问题的。因为散文这种写法,其实并不是韩炳哲自己发明的,从古希腊、古罗马,爱比克泰德、犬儒派……到启蒙运动,百科全书派,大量的法国思想家、欧陆思想家,都是用散文的方式进行哲学写作。20世纪也有很多哲学家用这种方式来写作。所以我觉得散文并不是判断写作者是不是严谨的唯一标准。相反,我觉得韩炳哲确实是唤醒了散文,或者在蒙田的意义上,一种尝试性的写作,对话性的写作(test)。他在当下这个时代和现实之中重新唤醒了散文的传统。这也是我觉得他在今天能够吸引大众、能够唤起大家关注的一个重要原因。关于韩炳哲的痛苦,我就不多说了,我们等一下可以围绕这一个问题再进一步展开。

蓝江:有时候和一些人文社科的、哲学的学者讨论,比如说对于那些大部头的书,其实大家可能会买,也会读,但对于一般人来说,真的很难读下去。其实,还有一个问题,今年人们不太看厚书,或许也因为我们的阅读习惯发生了重大改变,我们更习惯于读图,看视频,没有耐心读很长的文字。我觉得这不是人们不愿意读书了,而是这个时代更希望有一种更加轻松解决阅读问题。姜宇辉老师讲到散文(essay)的方式,或者是韩炳哲的写作方式,他用这种方式来结合市场化、大众化的口味,是与深度的学术结合起来的一种方式。

我们接下来请出冠军老师。冠军老师经常谈爱。其实爱是痛苦的。韩炳哲在这本书中说了一句话,真正的爱是痛苦的。如果你没有爱的痛苦的话,那种爱只是你的消费。你在消费一种商品,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在这本书里有一节的名字,叫“痛苦的辩证法”。我们请冠军老师从爱和痛苦的辩证法角度,来谈谈韩炳哲这本书。

吴冠军:今天学术著作被阅读的比例是很低的,中信把韩炳哲引进来,我觉得是做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因为韩炳哲的书真的是有魅力的。

我很同意姜老师的判断:韩炳哲的每本书,都能够把一个问题讲清楚。而且他总是能找到相当敏锐的甚至是充满灵性的观察视角来谈问题,这个是很难得的。他可以直接插入到我们生活的一个重要面向上,用一本不厚的小书的篇幅,非常敏锐地引导我们去思考我们当下的社会。他的书不会让人越读越累,轻量级阅读,并且有所收获。韩炳哲基本上把每个主题的讨论都扩展成一本书,我觉得这是一种很好的写作方式。

我们今天的讨论是关于韩炳哲的这本书《妥协社会》。这本书是很新的,是写在新冠疫情中的一本书,里面有很多他的思索。我们面对着新的挑战,我们从两个向度上都在面对:我们的身体在直接面对;我们的思考、我们的精神状态同样也在直接面对。我们所面对的东西,就是“痛”(pain)。我们如何面对痛?这里不只是涉及哲学的思考,而且涉及政治的、社会的安排。

这本书实际上批判了那种恐惧痛、想尽一切办法去镇痛的做法。面对痛,我们拼命吃各种各样的止痛药,因为我们怕难受、怕痛,怕得不得了。这就形成了止痛的社会、镇痛的社会。这种社会,就是他所批评的。尤其是他在书的最后讨论到新自由主义社会,这种社会是想尽一切办法让痛消失,这是一个末人(last man)的社会。它里面只有一个单向度的“健康”,而没有辩证的向度。对于韩炳哲来说,痛,比起不痛,恰恰具有本体论的优先性。

我记得蓝老师前面在开场的时候讲到动画片《小妖怪的夏天》。我们能够发现这个动画,其实是在轻松氛围里面讲了一个蛮沉痛的故事,只是包装成比较轻松的喜剧故事。第二集《鹅鹅鹅》是更加阴郁的故事,在非常阴郁的氛围里最后遭遇失去爱的痛苦。大家是否关注到,我们今天的氛围跟前几年相比有一点变化,之前我们特别处在一种泛娱乐化的氛围里,这种氛围具有止痛的效果。充斥我们生活的各种娱乐节目、综艺节目,你会发现它的基调就是一种高甜度的,让你无脑式的笑,充满肉体的欢快,停不下来。但是这两年有一些变化。

写学术文章很累,我有时候会看一些网络文学。我们华东师大中文系还专门搞了一个创意写作专业硕士学位,专门教你写小说。然而,大家也看到了,网络文学发展至今,其模式已经工业化到不行了,完全变成一个爽文的逻辑,那些特别爆款的作品,实际上恰恰是把各种爽点桥段缝合在一起的“缝合怪”,让你看了之后能够爽感不断,无脑式的开心、爆爽。甚至有人总结网络文学的密码,就是不断让你爽。但这一、两年的一些爆款作品,真的有很大不同。我记得有一个作品是《我们生活在南京》,是用一个淡淡的轻喜剧的方式写成,但实际上是一个非常痛的故事。在2040年和2019年两个人通过电台来对话,而2040年已经是一个后末日的世界,一个废土的世界,已经是我们整个进入到生态奇点之后的世界。作品写得很流畅、文采非常好,但实际上字里行间充满剧痛。我记得另一部爆款作品叫做《道诡异仙》,你以为是一个修仙的网文,但不是,主人公在表面上的现实世界和很诡异的修仙世界里面都很痛苦,各种剧痛从文字中扑面涌来,这本书读下来非常压抑。

从《小妖怪的夏天》到《道诡异仙》,痛变成了基调。这就是韩炳哲讲的痛带来的否定性。一旦你不是去用爽——不管是网文之爽抑或酒精之爽——来抹消痛,而是直面痛,肉体的痛也好,生活里的痛也好,思想层面的痛也好,这个时候,实际上你就有可能打开一个辩证的向度,你就有可能引入一个内在的激进变化。所以韩炳哲整本书就是在分析“今日之痛”(书的副标题)。

于是,我们看到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向度正在生活当中显露出来,我们不再那么恐惧痛。这就是韩炳哲《妥协社会》第一章的起点。他说新自由主义社会里面充满 “痛苦恐惧症”,在这个社会中,最恐怖的敌人就是痛苦,我们想尽一切办法抹掉痛苦,让痛苦消失,让这个向度在我们的生活中消失。这样的社会,就成为末人的社会,它不会有实质性的变化,因为作为症状的痛苦全部被抹消了。痛苦作为一种存在性的向度,有潜能打开一种对生活的激进反思。面对这样一种对痛苦的抹消,首先我们就要从个体性或话语性的方式来表述和言说痛苦开始。

韩炳哲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分析,就是对于今天的数字秩序、数字社会,他是极其批判的。他认为,今天的数字秩序实际上是没有痛苦的。当我们在完全拥抱数字秩序或者数据主义的时候,我们恰恰在遗忘痛苦。人工智能算法在处理诸多具体问题上的有效性十分强劲,但它没有痛苦,没有痛苦就没有辩证法,没有否定性。正是因为没有痛苦,算法只能在一个既定的维度里面提升自己,比如说现在对话能力越来越强,但这个维度是线性的提升。随着超大量数据的训练与人的不断矫正,人工智能变得越来越聪明。但问题是,它的成长不是通过辩证式的成长。

辩证式的成长,就是你可能原来在这个轨道上,你也在工作和奋斗,但是突然之间,一个坏消息,一个纯粹的痛苦,一个挑战(比如说新冠疫情的挑战),冲到你的生活和生命中来。这个时候就有多种可能了。你有可能被它打败,这就没有任何辩证的向度可言。然而,你也有可能,通过这样一个否定性而重新组织你的生命,迈入完全不一样的轨道。这种可能性,就是辩证向度的打开。所以说韩炳哲捕捉到了一点,如果我们把智慧这样东西拱手让给人工智能,我们就丧失了一个很重要的向度,不再可能以辩证的方式成长。我们只可能以单向度的方式成长,而单向度的方式往往不可能获得对整个社会和世界一个综合性的理解和把握。在这个点上,韩炳哲是很忧愁的。他认为这种镇痛性的、止痛性的社会里,只要有痛马上吃药,没有任何可能使得我们成长。在这个意义上,他是忧心忡忡的。

在数字时代,爱是无法存在的。韩炳哲也专门讨论过爱。爱有痛苦的向度,我们相信这是每个在爱中的人都非常清楚的一件事情。当然今天很多恋爱综艺里面没有这个向度,它全部是甜的,全部是糖分。但是真正恋爱的痛是非常具体的,非常深刻的,非常扎心的。只有在这种时刻,你才有真正成长的可能性。所以爱实际上是能够帮助一个人成长,能够帮助一个人打开辩证向度,使得一个人不再在本体论上是闭合的。尤其是“妥协社会”里面,每个人都很容易在996里面闭合,直到你遇到一个叫爱的东西,一下子发现很多可能性。

我今天穿的衣服上有一行字:潜能化,“potentialize”,跟阿甘本的思想很相关,不是按照你现在的生活去生活,而是把你“潜能化”,不断探索你的潜能,让你生命中打开不同的可能性。韩炳哲的书告诉我们,我们害怕痛苦,不愿意面对痛苦,痛苦好像是个糟糕的东西,是要躲避的事情。但是反过来,恰恰是这种痛苦,恰恰是我们想要把它扼杀掉的东西,真正使我们变得不同,使我们的生命一直处于打开的状态,因为痛苦而到来的可能性,它存在真切的可能性。

我们知道韩炳哲最早研究海德格尔,他每本书里面都会谈到海德格尔。当然他跟一般的学者不一样,他从来不会掉到陷阱里,一谈海德格尔就要涉及他的全幅观点与行为。韩炳哲总是在地化地援引海德格尔。谈到痛的时候,那痛就是跟必死性相关的,痛苦永远会在。对于海德格尔,我们不要回避谈论死,而是要向死而生。对于韩炳哲,我们不要回避直面痛苦,代之以通过各种方式抹消它,我们让它打开我们生命的否定性。所以韩炳哲批判那种肯定社会,什么都是按部就班,一切全部规制好。我们困限在一个单向度里面,在这个向度里996,在里面内卷。网络作家想尽办法成为写作机器,大学教授想尽办法成为论文机器。在我们的社会里面有各种各样具体的指标,各种“绩效”,把我们规定到很具体的尺度里面去。我们的人生,如果只是拥抱这样一个向度,只是在这个里面,那很早你的生活就在一个背景程序里面编好了,我们没有任何可能性,可能变得不同。

我之前专门有一个讲座是讲舞蹈。舞蹈有一个身体的向度。我们对身体实际上平时根本不会真的去发生一个思考性的关联,因为我们都把它作为一个预先给定(pregiven),身体就在这里,就在我身上。然而,当它疼痛的时候,身体用一种完全不一样的方式跟我们当下发生关联,它才在场,呼唤着你的关注。所以疼痛带给我们的是一种打开生命的东西。

痛苦不是一个坏东西。尽管痛苦每次到来的时候,我们都想避开它,我们都想逃开它,像爱情,我们都想要甜的部分,而避开那痛苦的一部分。想把它像割阑尾一样,一刀切掉扔到垃圾筒里去。但在韩炳哲看来,这时我们真正在做傻事,我们在切割使我们生命中还有那么一点尊严、能使我们面对人工智能保留尊严的那个部分。所以这本书整个都是在呼唤我们,它甚至谈到“痛苦的伦理学”,只有痛了,你才可能打开伦理的面向。按照韩炳哲的分析,恰恰在痛苦的这个时刻,也是打开我们思考的时刻,使得我们人生开始变得有不同可能性的时刻。

所以对痛苦,一种是逃避、抹消,用一种镇痛的方式,用一种外在的技术,我们太擅长用这个方式使它消失了;还有一种就是我们直面痛苦,我们抓住痛苦,我们甚至笑对痛苦。只有痛苦来了,你才可能在应对它的时候,激进地打开你生命的可能性。面对这种全新可能性,应当大笑。否则你的笑容是浅薄的,是无脑式的,是看爽文、爽剧时的笑容,这个笑容没有任何生命的力量,而面对痛苦的时候,我们就不一样,痛逼迫我们迎接生命的挑战。

蓝江:韩炳哲很喜欢谈海德格尔,我们就从海德格尔谈起。大家谈到我们的世界,然而这个不是我们的世界,我们是被抛入到这个世界的。我们的这具身体(body),我们的生命,起初与这个世界是格格不入的。当我们第一次被抛入到这个冰冷的大地上,本身就是痛苦的,这是最源始性的、具有存在感的一种痛苦。

《妥协社会》中有一章标题“痛苦之存在论”。为什么是存在论呢?因为我们作为一个身体,如果在一个母亲的子宫里,那是很好的地方,有营养、有温度、有共鸣,但是被抛入到这个冰冷的世界时,就没有这样的幸福感受。一旦我们被抛入大地,成为时间中存在,就获得了一种情绪,海德格尔用了一个词,叫做Sorge,也可以翻译成“烦”(也有人翻译为“操持”),来描述这种情绪。他说我们会觉得烦,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是烦的,操持的,我们天生就是烦的。我们到这个世界上不是来享受的,因为那个伊甸园是不存在的,这是一个失乐园。我们在这个地方来,本身是让我们烦的,所以我们要筑造一个家园,让我们可以在此生存下去,这就是此在和寓居的概念。人的此在之所以叫Dasein,我们之所以是人,是因为我们有能力在这个世界上筑造、思考和创造,例如诗歌在本质上就是当我们面对痛苦的烦的时候筑造的诗性的家园,即“筑·思·居”。在这里,我们把大地上本来不让我们作为家园的地方,可以作为家园来安居,才能偶尔创造一个不那么痛苦的地方,但是这个世界的本质是让我痛苦的,是一种存在论的痛苦。拉康有“三界”,实在界(the Real)、想象界(the Imaginary)、象征界(the Symbolic),我们先不说想象界和象征界。他有一个概念叫实在界,我最开始了解这个词,是看吴冠军老师写的《爱与死的幽灵学》,我在读那本书的时候,我读懂了这个实在界的含义。我们面对这个实在界会非常不舒服。所以在齐泽克的书中,说我们人为了不那么痛苦,我们就喜欢用各种连贯的、平滑的现实(reality)来压抑这个实在界,我们用各种各样的缝合把痛苦给遮住,使其尽可能不那么痛苦。

进而言之,我们梳理出第二个问题,实际上韩炳哲这本书讲到两种不同类型的痛苦,所以叫痛苦的辩证法。一种痛苦是刚才所说的,存在论的、本体论的痛苦。我们降生在这个世界上,本身是烦的,是痛苦的,很难感到惬意和舒服。我相信每一个最开始出生的人,每个没有任何依靠的人,在这个世界上绝对感受到寒冷、冷酷、残忍。古希腊最重要的刑罚就是流放,为什么流放呢?当没有城邦保护你的时候,你只有痛苦,这是第一种痛苦,即存在论或本体论上的痛苦。

第二种,我们为了避免本体上的痛苦,所以我们背负第二种痛苦。第二种痛苦是我们使用镇痛剂,什么是镇痛剂呢?刚才我们说到绩效、小猪妖。小猪妖为什么会听熊教头的话,大家是否想过这个问题?熊教头用他去刷锅,小猪妖为什么不能溜走?或者说熊教头让小猪妖去做箭,他为什么不能跟他抵抗?因为小猪妖知道逃避这种痛苦会得到更为痛苦的痛苦,即人生在世的源生存在的痛苦。为了避免这种源生存在的痛苦,我们就像阿甘本分析的梅尔维尔的小说《抄写员巴托比》中的巴托比一样,巴托比说,“I prefer not”;“我不干,我不想干”。小猪妖真的做得到“我不干”吗?当然,做不到,就跟今天996加班的年轻人跟老板说,“我不干”,哪个年轻人敢随便这样说?因为我们抛弃这个体制,相当于古希腊的流放,我们会面对那种本体论或存在论的痛苦。所以就变成这样一种逻辑,就是为了避免源生存在的痛苦,我宁愿选择一个经过镇痛的痛苦。因为我为什么在公司里面逆来顺受?因为我自己感觉到与受到规训相比,失业更痛苦。这是两个不同的点。为什么要吃镇痛药?是因为不吃镇痛药更痛苦,但是吃了镇痛药也不舒服,它是一种次等的痛苦。那么我们在这种情况下,为了避免最大的、本体的痛苦,或者存在论上的痛苦,被迫选择了那种绩效的、倦怠的、透明的、生命政治的痛苦。这是我们自愿的吗?是我们自愿进入这个绩效考核吗?是每个高校自愿想接受评估吗?是每个公司自愿考核业绩吗?因为我们知道不接受这种考核,我们更痛苦。这是两种不同的痛苦,而我们倾向于第二种痛苦。

韩炳哲在书中引用云格尔的一段话,说痛苦是意义的来源。由于我们痛苦,我们被迫要在这个世界上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园。通过我们的身体在荆棘中摸爬滚打,经过抵抗,在各种恶劣环境中的抵抗,我们才能创造一个家园,我们的意义,即sense,才可以建立起来。意义是什么?德勒兹有一本书叫《意义的逻辑》,他在讲了三个关系之后,指出第四种逻辑就是,相对于事件来说,就会产生意义的逻辑,就是在我们与痛苦的事件的接触中间产生出意义。但是由于我们接受这种痛苦,比如说接受了各种指标,就像小猪妖一样去做箭,去擦锅,为了不直接面对痛苦,他接受这种镇痛的痛苦以后,就变成一种削足适履式的痛苦。为了不掉到更大的坑里面去,次要的坑是可以接受的,结果在这种情况下,接受了体制,接受了生命政治,甚至接受了监控的管制。我们的绩效社会就是,前面有更大的坑,你跳下去一定会死,如果不想跳的话,就跟我混,老老实实接受这种规训,就是这样一种社会结构。我们都知道某种东西需要抵抗。尤其是今天的社畜是很痛苦的,包括高校里面的青年教师也是很痛苦的。这种痛苦是镇痛衍生出来的痛苦,因为要避免更大的本体论痛苦,他才会接受这个镇痛的痛苦。发文章还是可以发得出来,但是如果没饭吃真的要死人。比如绩效考核,说我打几个电话,再找几个客户,拉几个关系,总比我没饭吃好。我下顿饭都不知道在哪里,那不更痛苦吗?这样的结构,让绩效社会、倦怠社会能够形成有效管理;这样的节奏,它奠定了一个恐怖的画面。比如说有一个更大的痛苦在这里,你不想要,就接受我的规训,到我的笼子里面,我的笼子里面至少保证你饿不死,至少有你吃的。小猪妖就是,小猪妖去到浪浪山以后,它会接触到更大的痛苦。当我们面对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们要抵抗的不仅仅是体制本身。你要知道德勒兹的游牧,不仅仅指我们要逃脱到域外去游牧,也是同时要接受在游牧过程中的痛苦。这是德勒兹非常推崇的东西。当然我们知道游牧,就像打工,零工经济或外包经济,没有固定收入来源,吃了上顿没有下顿,这也是游牧。游牧不是幸福的,不是忘却了这样一些东西,游牧也是痛苦的。阿甘本在《身体之用》中说到游牧是类似于飞蛾扑火式的一种抵抗。德勒兹有一个很重要的概念,就是无器官的身体。由于没有器官以后,这种生命是没有痛苦的,真正有痛苦的身体是有器官性的。无器官身体是一个乌托邦,我们期望的这种无器官的身体,要我们逃脱各种规训的要求,可是,现实中我们,只有有器官的身体,这是很无奈的结果,德勒兹和加塔利许诺的无器官的身体更像是《天书奇谈》中的神话。我们有自己的身体,很现实的身体,这种身体恰恰意味着我们的身体必须要承受我们自己在世界上的痛苦。这是我们自己的一个宿命,痛苦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的根源。但是忘却痛苦,并不代表我们自己真的得到了解放,而是相反,我们得到了一个被延迟的甚至被老化的,甚至把我们其他方面都牺牲掉的,一个新的被镇痛的痛苦。

姜宇辉:什么是痛苦?刚才蓝江也提到,如果我们从痛苦的角度理解人的本体论,也就是人的生存的最根本境遇,那么它就是来自于人的脆弱性,人的各方面都是受到束缚、受到限制的。虽然我们从哲学、文学或历史的角度,经常会赞颂人是大地的精灵,人是万物的主人,人可以掌控自身,可以掌握世界,但是从蓝江刚才说的海德格尔的“被抛”境地来说,人其实是非常脆弱的。一个小小的病毒,就可以把你认为非常强大、非常自豪的生命从这个地球上瞬间抹去。你本来觉得自己是一个著名学者,有非常多的粉丝也好,有非常多的成果也好,在学界有非常大的影响也好,但只是一个小病毒,就可以把你按在床上,让你觉得什么都做不了,没有办法思考和行动。这就是我们所有人的境遇。我在床上躺了两天的时候,强烈感觉到人的有限性、脆弱性,被抛在世界之中,那种难以自控,难以自处,这种最根本的痛苦的本体论。所以我觉得韩炳哲这个概念说得非常好,痛苦是人的生存的本体的境遇,它不是单纯在人身上发生的需要被治疗的疾病,也不是在人身上发生的偶然性的状况。相反,所有人从根本境遇上来说都是痛苦的,都是必然痛苦的。只要你是一个人,只要你活在这个世界上,就都会遭遇各种各样对你生存的限制,对你的束缚、阻碍、否定;就都会遭遇到各种来自内部,来自外部,来自社会或生存本身的各种各样力量,它们在破坏你,在肢解你,在打压你,在否定你。所以“痛苦”这个东西不是随便就可以放掉的,也不是仅仅在我们身上发生的负面消极的东西。正相反,只有从痛苦的角度,我们才可以对生命进行一个本体的认识,认识我们的生存到底是什么(what the life/the being is)。我们生存的本质,我们生存的最根本的东西,恰恰不是来自快乐,不是来自肯定,不是来自理想,不是来自所有我们认为人类身上积极、高远的东西,而恰恰是来自最低的、最底线的一个状态,就是所有人都是脆弱的,所有人从根本角度来说都是脆弱和痛苦的。

昨天我和蓝江有一个对谈,最后都回到人生存的最基本的境遇,就是一种脆弱性。只有从这个角度出发,我们才能真正认识到在今天这样一个时代(你把它称为风险社会也好,称为灾难社会或危机社会也好),正是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发现对人的思考,不能再从传统出发,从古希腊到启蒙时代到德国古典哲学的自主、自律出发。今天我们思考人原始的起点,如果还是只讲理性、共识、反思,我觉得那是睁眼不去看现实。在我们今天的世界之中,在今天这样充满危机,充满灾难,甚至充满各种各样破坏力的世界面前,我们对人进行思考的起点就应该是脆弱的、痛苦的,就应该是各种否定性的力量。从这个本体论的前提出发,我们才能够对这个世界进行深刻的、哲学的回应。我可能这句话说得很多,德国哲学的朋友或同道可能会过来批我,甚至咬我,因为德国哲学经常会讲到“共识”,而且是通过理性实践达成的共识,他们在德国古典哲学的领域,认为通过理性的力量能够将每个人唤醒成为自律的、理性的、反省的主体。通过这样一个主体,形成一种主体间性。通过主体间性形成一种共同体。通过共同体,把所有的人类带向一个未来的、理性的福祉。我们法国哲学里面有一个词我是认同的,就是朗西埃的异见、歧义(dissensus)概念。真正人和人之间的东西,不是在例如设定好的理性共识平台上面;相反,是在我们遭遇到那些差异的力量,那些断裂的力量,那些否定的力量面前,我们才能确证自己真正生存的尊严。

我觉得韩炳哲讲爱的辩证法,包括痛苦的辩证法,其实真正想说的是痛苦和辩证法是不一样的两个东西,为什么呢?因为痛苦是否定性,而辩证法是否定之否定。痛苦把人维系在一种否定性的根本境遇之中,而辩证法是什么呢?它是先给你一个否定,然后再把这个否定拉回来。他是先对生活说“不”,然后再对“不”说“不”,负负得正,所以辩证法最终恰恰是韩炳哲要批判的东西。它给你一个否定的体验,但是马上就又给你一个解药,然后把你拉到一个更高的扬弃,综合,统一,给你拉到一个更高的理想上去。我觉得在我们这个时代不是没有痛苦,而是处处都有痛苦。我们这个时代非常擅长而且非常喜欢制造各种各样的痛苦。我跟冠军一样,也很喜欢看美剧,看肥皂剧。我觉得肥皂剧就是一个会制造痛苦的庞大的肥皂机器,各种各样的痛苦,失恋的痛苦,失业的痛苦,就业的痛苦,包括各种各样的情感。你会发现在美剧里面,它的痛苦可以编一部美剧痛苦百科全书,但是你会发现美剧和好莱坞有一个同样的特征,就是它们给你一个痛苦的同时,在刺激你一下、挑动你一下的同时,最后都会给你一个完美的解决。先否定一下,然后再否定之否定,拉到一个综合、扬弃,它会告诉你生活是痛苦的,但最终是美好的,我们要经过痛苦这个环节,回到美好的生活。但是韩炳哲要说的和阿多诺讲的否定辩证法有一点相似,它是停留在否定阶段的,它把否定当成是本体论的前提。不用任何方式解决痛苦,不用任何方式去扬弃、综合痛苦,而是把痛苦当成一种本体论条件(ontological condition),先决条件(precondition),我们所有的东西都来自痛苦,又回归痛苦,我们就是停留在否定性这样一个环节和维度。这是撕开现实,让你感觉到这个现实无可弥合的裂痕。我们看到在数字空间里面,无法用解药给出各种各样的治疗。这个世界是无解的,这个世界是无治的。

其实韩炳哲最终要说的痛苦是这样一个意思,它是不能被治疗的,它是不能被解决的,我们必须要用非常非常痛苦的方式去直面,所以我觉得痛苦在韩炳哲这里并不是一个解药(solution),而是一个问题(problem)。不是说写一本书,最后告诉我们怎么样可以解决痛苦,怎么样可以不痛苦。他真正说的是我们怎么样把痛苦当成一个问题,让我们反思每个人最基本的生存境遇,意识到生存到底是什么,我们怎么样可以用个体的方式把这些东西承担起来,而不是痛苦了就找心理医生开药方,或者谈场恋爱,看个电影,解决一下,辩证综合一下,扬弃一下,像那个小猪妖一样。

刚才蓝江还谈到爱,我突然想到去年看了一本非常棒的书,就是法国有一个学者叫伊娃·易洛思(Eva Illouz),她有一本书叫《爱,为什么痛?》(Why love hurts?)。她说在传统的爱情里,爱在本质上和痛联系在一起,痛和爱是不可分离的两个方面。为什么呢?她说因为真正的爱情不是为了快乐,不是找一个非常相似的人,两个人在一起厮守。相反,真正的爱情是什么呢?找一个跟你完全不同的人,两个完全差异的灵魂。两个完全不同的个体,当你们遭遇在一起的时候,当你们相遇的时候,必然会发生各种各样的冲撞,各种各样的冲突,但真正的爱就是这样,就是在绝对的差异中,在绝对的裂隙中,才找到一种相互凝聚的和解的力量。所以痛苦才是爱情里面非常重要的一种力量。

相反,为什么今天的爱情有那么多的问题,我后来看英国著名作家吉登斯写的一本书,叫做《亲密关系的变革》,他把西方的爱情分为三个阶段:1、激情之爱。2、浪漫之爱。3、合流之爱(confluent love)。今天的爱情是什么?他说就是一种麻醉,是一种上瘾。它会给我们各种各样的技术,教你怎么爱,怎么攻略,然后失恋之后有各种弥补,用各种各样的笼子和各种各样的解药把你关在那里。但是在以前,你会发现爱是解放,因为你遭遇到一个和你完全不同的力量,它撞过来,撕裂了你,突破了你,你一下子就从自己原来的位置跳出来,你不再是你自己,你给自己非常强的否定。但是今天的爱情不是这样的,今天的爱情是把你拉到各种各样的笼子里,这个笼子,那个笼子,然后你选一个笼子进去。

今天的爱情里面,大家好像越来越把痛苦当成一个需要被治疗的东西,需要被克服的东西,需要被逃避的东西,而不是直面撞上去的东西,这是我们时代所谓的合流的爱情,就是汇在一起,搅在一起,缠在一起,这个透明的、连续的、光滑的社会为爱情所带来的一种幻象,或者它是不是在葬送爱情?

吴冠军:记得黑格尔讲过,在爱中有两个时刻。第一个时刻,爱让一个人突然发现,自己并不是一个独立、自足的单位,不是一个“满”,而是一个“缺”。第二个时刻是我自己的骶部份,在另一个人之中发现。爱的第一个时刻恰恰就是打破你,你不再觉得你自己是一个complete person,这个爱绝对不是两个同质性的人直接结合在一起,它恰恰是打破你自己的完整性,打破你自己。今天在个人主义的下面,每个人都是一个完整的大宝宝,生活在一个自我中心的大泡泡里面。爱恰恰把这个大泡泡打破。而爱的第二个时刻,你在对方身上发现你以为属于你的那个部分,则进一步构成了自身的否定性。

如果我们把黑格尔读成一个非常经院性的哲学家,其实是很无聊的,其实他的文字非常具有穿透力和敏锐力。今天我们其实恰恰遗忘了爱的这种辩证的结构,就是在你生命中嵌入了一个否定性的力量,让你不再把自己当成是完整的、本体论意义上的一个“个体”。你不是“你”,你以为属于你的部分,不在你的身体里面,这是一个非常具有穿透力的想法。爱因此成为了一种痛苦。

今天爱的文化恰恰抹去了引入否定性与痛苦的爱,而变成一种,按照一种止痛剂,把痛去除掉,只剩下一种美好的东西。爱成了精神分析所说的幻想,是一个纯粹快感的、纯粹爽感的情感。爱的那种痛苦,像阑尾一样,“妥协社会”帮你切掉,切干净,只留给你那个好的部分。所以我们今天其实生活在这样一个社会中,它把所有的可能会引起你的不舒服,可能会引起你的一种痛感的东西,全部帮你做一个消毒处理,做一个止痛处理,所以你有的就是纯粹的甜度。就像我们今天喝的奶茶。我不要任何糖,但还是很甜很甜很甜。今天这个甜就是一个社会内在的一个手术一样的东西,它一定会给予你。

当爱完全变成了一种超甜浓度的东西后,爱的存在性向度失去了。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个体生命性的碰撞,这个碰撞它是有痛感的。那个一头栽下去的那种感觉,就是坠入爱河(falling in love),这是巴迪欧反复强调的,在我自己的书《陷入奇点》中,就把这种体验称作“陷入奇点”。这个坠入(falling)其实是一种痛的感觉,是一种完全不在你的掌控中,完全失去掌控,完全是一种存在意义上恐怖的感觉,是蹦极的感觉,那是一种存在性的恐怖。

妥协社会不再有这种爱,它被洗干净,调好口感,然后等到你触摸的时候,你似乎就已经在一个无菌的环境里面。正因如此,我们才会在病毒大流行时代里面感到恐慌,因为我们束手无策,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每个人都完全在一个无菌化的环境里面,突然之间你碰到一个挑战,完全不知道怎么办。这也使得韩炳哲写这本书,也是他面对这种直接挑战的一种感受。

所以我在想,我们这个时代已开始变得勇敢起来,我们看到很多作品里面,不管是作者也好、导演也好,他们开始有意识地去直面那种真实(Real)。这种真实是无法用我们的语言完整地阐述出来的东西,能够讲得很溜、讲得头头是道的,实际上恰恰不会是真实的东西——拉康所说的真实。我们今天听到很多媒体里面的专家,他会把一个故事讲得很溜,不管他今天这么讲,明天那么讲,但是感觉都很溜。然而真正的那种真实(real)恰恰是逼迫你去思考,而不是给你一个很溜的答案。你面对的是各种各样充满矛盾的、充满张力的甚至是充满痛苦的东西。你在恋爱中,发现你跟你爱的那个人在各种各样思想上的那种不同调,互相冲击,然后你不断地去尝试,迂回地尝试,转换自己的视角,从对方的角度,甚至是从两个人的视角,巴迪欧最喜欢用the two-ness,从“二”的视角,来重新构建你的生命。这都是一种非常难、非常痛苦,但非常有挑战性的事情。

所以我们有的时候要有一点曹雪芹说的那种“寻愁觅恨”。当然他是形容贾宝玉了,无故寻愁觅恨。你这么乍听上去好像很无聊,你没事情去寻愁觅恨干嘛。但如果说你认肯到这个痛苦本身是一个先决条件(precondition),是本体论意义上一种前置性的存在,那如果你不去寻愁觅恨,而是想办法把这个涂抹一下,有痛马上用止痛药止住,让你的身体始终处于那种迷迷糊糊、很舒服的那种境地,在一种爽感、一种单薄的快感包围的世界里面,一种幻想包裹的世界里面,那就是韩炳哲所批评的“末人”。韩炳哲批评说,以前我们还追求卓越,在妥协社会中卓越消失了。以前我们知道那些寓言比如卧薪尝胆,都是要我们接受痛苦的磨砺,但是今天我们这个追求卓越的向度已经没有了。韩炳哲甚至政治不正确地批评平等社会,他说平等的社会最后全部是末人。大家都要舒服,一点不一样的意见听不得,一点都不能批评,一点都不能讨论。所以每个个体最后都变成完完全全是一种只追求自己的爽感,完完全全生活在一个无菌的、没有任何歧见的世界里,没有任何不一样的东西,没有任何苦痛。你听到一个批评的声音,那就是召唤苦痛,这个痛是会有的。

今天学者专家自己讲得很开心的时候,当另外一个声音说你的说法有一个漏洞,你会觉得痛苦,这个是正常的。但问题是,你接着怎么做?一种就是快点找一帮粉丝来怼回去、撕回去,像镇痛剂一样把这个痛去掉,这是一种方式。还有一种方式恰恰就是,你痛苦之后恰恰是很高兴,你听到这样一种诤友的声音。我很感谢我生命中有好几个诤友,今天会议室里面两位都是。在很多时候有一些不一样的批评的讨论,我感觉这个很受启发。对于批评,你应该是欢呼,那种痛苦,那种让你忽然之间打开一个新的可能性,让你转换一个视角,去想一想你之前的思路,你之前讨论问题的方式。

所以最后我想讲,爱就是这样一种力量,这样一种让你心甘情愿地把自己拉到一个可能的痛苦中,而让你在这样一种痛苦中去尝试你的生命的不同的可能性。韩炳哲在他另外一本书《爱欲之死》里面讲他者,他说最糟糕的爱就是那种爱着爱着就把这个他者抹消掉了,或者说把他者融合到自己里面来,变成自己,你跟我意见不一样不行,你一定要跟我一模一样,我这么想你也得一定这么想。好一点的版本是,我们一开始不一样没关系,我们可以通过沟通,通过哈贝马斯式的协商,慢慢我们要变成一模一样的两个个体,把你吸到我的生命里来,容不得任何不一样,否则就是撕来撕去……这就是我们今天司空见惯的现象,我觉得这是我们今天的一个大问题。

我们不会爱,我们害怕爱。我们会谈论很多爱,我马上在上海文艺出版社会有一本大部头著作《爱、谎言与大他者》出来。这是延续我讨论很久的关于爱的一个话题,我觉得我们今天恰恰对爱是如此的远离,但又很奇怪的是,大家都爱不离口,都在说爱。但是爱的那种沉重感、厚重感消失了——爱的那种真正的惊喜,甚至这个惊还大于喜,有一种坠落(falling)的时候,甚至是那种痛苦感、恐惧感。我记得齐泽克有一段话讲得很好,他说在爱中,人就是浑身的伤口,到最后你问他说,你已经不再是一个整体(one piece),你已经一塌糊涂了,你愿意吗?他说再来一遍我都愿意。爱是在这种百折不悔的时候,那种完完全全你经历的痛苦,没有任何可能去逃避、回避,不能用各种各样的糖精去回避它、用酒精去回避它,但你仍然说这是太美好了,如果我生活中没有这段东西,我将不再是我自己,我将不可能处于这样一种状态,这才是一种完完全全使得你生命可以有不一样的可能性的力量。

所以我有的时候想,我们为什么需要爱?因为我们每个人力量确实太小了,我们很难使得自己打破我们的自我幻想,更何况这个社会拼着命地帮助你构划这种大泡泡。我们知道有个泡泡男孩,不能有任何病菌,所以医生给他造了一个泡泡,一旦碰到外面就要死亡。今天我们实际上都生活在这样的一个泡泡里面,社会给了我们这个泡泡,这个保护套把我们保护得很好,这种无菌的、无毒的环境,不敢碰任何东西,不敢跟任何一个不一样的声音去发生真正的关联,产生出真正的联结。所以韩炳哲说“痛苦即关联”。痛苦感受可能会每个人不一样,但只有在每个人都喊痛的时候,你才知道对方的那种生命的鲜活度。他不是一个机器人。

我们未来怎么去区分一个真实的生命还是一个人工智能算法的机器人?我们看了很多科幻电影,整个人非常像人,但脑袋就是一个算法。那很可能,未来我们看看他,他会不会描述自己的痛苦,看看他是不是会对痛苦有反应,看看他是不是能够对痛苦展露出他的各种不一样的反应。看到痛苦就想办法撕回去,咬回去,对痛苦的源头极尽任何手段进行抹除,这个是可以算法设定的。还有一种是当痛苦来敲门的时候,你笑着说我准备好了。我觉得这是一个生命拥抱一个新的可能性的时刻,这样的人他不可能是一个算法,这样的人,他会让你不断地遭遇惊喜。

蓝江:我想到1994年有一个电视剧叫《过把瘾》,王志文和江珊主演,爱情片。1994年我才读大学,刚刚大一,接触到这个电视剧的时候没有感觉。但是今天,我再重新找这个片子,再看一遍的时候,才懂得里头的千辛万苦。两个人就像两把刀子,虽然彼此都喜欢对方,却见面就是互殴互杀,互相伤害,但是一离开两个人就互相想念。我们现在的爱情是舔狗,是备胎,是“小公主”,要哄着,这不是爱情的感觉。这是科耶夫讲的主奴辩证法,也是黑格尔的主奴辩证法。你现在需要的是一个奴隶,而不是爱情。

就像韩炳哲这本书的最后一段话的第一句:“毫无痛苦、永远幸福的生命不再是人类的生命,追踪并消除自身否定性的生命,自身也将不复存在。”这句话写得很好。没有痛苦,没有对自我的否定,我们的生存还有什么意义?如果我周围都是一群舔狗,这还叫爱情吗?这告诉我们,我们现在实际上对世界无感,对痛苦无感。他在这本书里用了一个词叫indifference,无感,冷漠,感觉不到这个世界的差异,世界上一切都是围着我转的,我哪有痛苦,这不是真实的人,这是机器人,这是人工智能。人工智能是没有差异感、没有痛苦感的。反过来想,这倒是启发了我,就是德勒兹有一本书大家知道,叫《差异与重复》,为什么有这个差异(difference)?差异不仅仅是指物质上或者形式上的差别,而且是我们对于这个世界有感。正是我们在这个感的过程中间,才会产生这种差别,我们在这种痛苦和感受中间,才能体会到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的生命是存在的,这才是我们去体会痛苦的一个很重要的感觉。如果这种感觉没有了,我们就是机器,就是人工智能,就是一个被中介化的人。

实际上,韩炳哲在这本书里谈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我们的情感,我们的激情,我们的痛苦,都已经被一个智能化算法给中介化了。我们只有经过这个中介,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就像其实我已经有一年多没有在身体上见过两位老师了,只能通过画面,画面是一个很平面化的东西,这个平面化也意味着我对他的感觉平面化。很希望有机会在线下接触。因为只有在那种环境下面,才有这种生命的接触,才有感觉,我们人是需要这种感觉的,否则人就不存在,就真的被机器,被算法,被人工智能所支配了。

    责任编辑:龚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