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城市的变与不变:来自技术、想象力和青年的回答

澎湃新闻记者 王昀 记录整理
2023-02-04 13:38
来源:澎湃新闻
腾讯研究院产业研究中心主任刘琼,与中科院计算所研究员、博导山世光,高级城市规划师、科幻作家顾适,以及Z世代青年、全球知识雷锋副主编刘瞻远的圆桌讨论,并发布WeCityX未来城市说明书。(103:57)
科技如何改变城市,未来的城市能否顺应人们对美好生活的追求?

腾讯研究院这几年一直在做未来城市的研究。希望这些研究、探索和想象,能在公司自有的、在大铲湾建设的新总部园区项目里,进行探索性的落地和应用。这就是WeCityX项目

这个项目意味着,从零开始,并行探究科技和城市规划、建设、运营和治理等方面的关系,以及技术对人与城市的关系、对城市文明将产生哪些实质性影响。

基于这些问题,在2023 腾讯科技向善创新周“WeCityX未来城市探索”分论坛上,WeCityX项目的发起和参与者,与信息技术大咖、科幻作家/城市规划师、新生代青年,进行了一次圆桌探讨。WeCityX项目还发布了《未来城市说明书》,希望回答未来城市的变与不变。以下为讨论实录精编。

刘琼(主持人,腾讯研究院产业研究中心主任):2022年11月,我们发起了“未来城市大哉问”,邀请大家一起提出有关城市和科技的问题,共收到约200份回复。比如,技术如何应用于城市,如何寻求立足点,城市又如何适应技术快速发展,以及未来城市如何让每一个人都能有获得感,等等。

带着这些问题,我们非常高兴,邀请到不同行业和领域的三位嘉宾来做交流。

“未来城市大哉问”中,大家首要的关切,是生活遇到的问题。比如,交通拥堵。

再比如,面对疫情,退烧药等一度紧缺,通过腾讯药物互助小程序,物资得到分享和流转,问题有所缓解。2021年,郑州特大暴雨时,我们的在线文档也起到了类似作用。

那么,还有哪些技术或数字工具,正作用于城市,并带来了深刻影响。三位能不能分享一下观察和感受。

山世光(中科院计算所研究员、博导;中科院智能信息处理重点实验室常务副主任):大概五六年前或更久,我经常加班一到晚上十点多之后,就不知该怎么回家。这非常难受,冬天在路边很久才能等到车。现在各种打车平台,把供应和需求连接起来。药品互助小程序或共享文档,都是建立这种连接。这是依靠互联网技术、物联网技术去实现的。

现在以及未来,大量互联的信息流,使得我们可以对整个城市运转有更加准确的把握,更好地满足各种各样的要求。

顾适(科幻作家,高级城市规划师):确实,技术和城市建设是有关的。当下城市空间体现的现代主义风格,更多是100年前左右,像勒·柯布西耶等大师,基于当时的工业化背景形成的营造方式。它同古代的城市建设方式不同,钢筋混凝土、钢结构的建筑,和为小汽车设计的道路等,都体现了工业革命的成效。印象里,柯布西耶也说过,“住房是居住的机器”。

再看现在的互联网或人工智能技术,它们的诞生与发展,相信一定会为城市带来非常大的改变。比如,这次疫情如果能有一些办法,告诉大家,现在哪家发热门诊还有地方,让大家不用发40度的烧,到门口排三小时队,就是技术在空间上可以为人提供的便利。

我们现在做城市规划,会用到很多大数据分析。比如,要理解城市的创新空间在哪,或者人口密度是什么样的。像人口密度,手机信令数据会和统计数据不一样。而在人口密度高的地方,我们就要提供更多服务设施。

在空间非常紧张的地区,可以考虑,不一定提供落地设施,而是提供服务。比如,常规的养老设施要占地,要有面积,有很多老人居住在里面;是不是可以提供上门照料或上门做饭,用这样的方式提供养老服务?这也是一种可能。

刘瞻远(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毕业,全球知识雷锋副主编):空间只是外在的壳子。真正重要的,是人和人的社群连接、情感链接。过去城市修很大的文化馆、美术馆,但进去的只是一小部分人。就算政府推动,让市民可以更便捷地使用,但年轻人也缺少喘息时间,没空去这些地方。

年轻人最大的文化公共品,反而是王者荣耀与和平精英。大家没时间接入实体空间,但在游戏里,有朋友能随时随地来一会儿游戏,进行连接。生病的时候,还能给朋友们诉苦,上不了游戏,很难受。

这些游戏更多涉及社会历史文化。比如,普通人平常不关心公元867年发生了什么,但自己喜欢的人物,出了历史版的新皮肤,人们就会有热情,探索历史上发生了什么,在其中不断进行维护和新的创作。

我觉得,在虚拟空间,基于情感链接,能激发出的创造性和好奇心,是实体空间花更高成本都难以实现的效果

刘琼:山老师认为,人工智能和大数据技术,对城市发展的影响,有没有到新范式的程度?

山世光:我个人觉得,可能还没到新范式的程度。但它对未来城市的塑形,确实起到越来越重要的作用。

可以想象,一个城市就是一个人。人之所以有智能,可以做各种各样的事,是因为:首先有五官,有眼耳鼻舌身,去探测感知周围的环境,看周围的人、听声音,等等;通过这些方式,去了解所处的环境是什么状态;大脑把这些信息汇集之后,会去思考,然后决策;最后靠手脚,执行各种动作。

城市也需要眼耳鼻舌身。现在的城市到处存在摄像头、传感器。很多城市构建了所谓城市大脑,运用大数据和人工智能技术,汇总数据,清洗呈现,去发现规律。去回答如何提高市民的生活质量,改善市民的生活状况,怎么能让大家更加便捷,等等问题。

元宇宙概念本质是虚实结合的技术。虚实结合,需要数字孪生技术。我们可以有非常好的体验,未来可能除了虚拟现实的眼镜之外,也会把气味、味道等,做到这些设备里,让大家更身临其境。还有一块技术,是各类无人系统。像人的手和脚,是要去做执行的。包括各种自动驾驶的汽车、无人机,各种场合的机器人,都是在去替整个城市做执行的角色。我认为,这些技术可以形成更智能的城市系统,给每一个市民带来更好的体验。

刘瞻远:技术提供了一个更高的下限和上限的可能性,但还得看人能做到什么程度。有句话说,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

很多城市在进行老城区改造。之前我们清华规划本科出游,重庆老城区十八梯拆除前最后一刻,看了老城址。重修之后,我们再去看,这个地方的生活水平提升,供水系统改善,环境改善,但原有的社会关系、人情链接剥离之后,人消失了,那里变成了空洞的地方。用年轻人的话叫“没那味了”。它不是一个过去人生活的地方,变成了文化商品。

也有积极的例子。比如,文和友在深圳开店,采用深圳老的海鲜市场的装修形式,试图重新接纳原有城市的社会关系,类似把文脉给续上。

我很好奇,人工智能能不能理解,过去生活在这的人们是怎么想的,文脉是什么状况?

山世光:至少对当前的人工智能来说,让它承载太过复杂的、跟人脉或人性相关的事,可能比较困难。它能提供的也许是,比如刚才举到重庆的例子。也许拆之前,我们先去把它数字孪生了,把它留在虚拟空间,未来的人可以去回味。

显然,它会打断过去的一部分连接。特别是一些老年人,如果不能很好地与现在的虚拟空间互联,会断掉一些社会关系。现在很多老年人也逐渐在适应。我们需要让他们更好地去做连接。这确实是技术做得不够的地方。

刘琼:MIT可感知城市实验室负责人 Carlo Ratti 2019年出版的《智能城市》里有一句话。大概意思是,科幻小说预测的未来,很快会成为作古的未来,对未来的提前预测从来都没有变成现实。顾老师怎么看?

顾适:如果说我的书里提及的科技,像《嵌合体》,就几乎变成现实了。写这篇小说之前,我问了一位生物科学家朋友,她告诉我,嵌合体是比较新的技术。我当时想,那我要赶紧写。这个故事里,我写的是人和猪的嵌合体。可以在猪的身体里培养人的器官,比如人的肾脏,这个器官移植回人的身体时,不会有排异反应。不到十年,这个技术本身有了很大突破,几乎是可行的。我感叹过好几次,幸好我写得早!

如果说起很多科幻大师的作品,包括电影和小说,还有规划大师对未来的想象,那么在威廉·吉布森1984年的作品《神经漫游者》里,就创造了一个赛博世界,当时看来是非常超前的想象。

刚刚提到的勒·柯布西耶,他100多年前提出的光明城市计划,以及改造巴黎的瓦赞方案,都有超越时代的想象力。巴黎是一个有着放射路网、轴线的城市,在瓦赞方案里,他提到要修建横平竖直的道路和高楼大厦。

我一直觉得,柯布西耶也可以算是一个伟大的科幻作家。他真真正正改变了我们所有的城市。在他之前,我们很难想象,可以把城市的一部分铲掉,建一个新的现代主义城市。他的想象力确实影响了无数人。

在柯布西耶之前,凡尔纳写《机器岛》时,也创作了一个可以浮在海上的巨大岛屿,其中的城市叫做亿万城。这个城市里,道路是90度垂直的,也可以看到工业化和现代主义的痕迹。

往回看,可以看到100多年前的想象力如何改变我们当下。想象不一定成真,但如果没有想象,没有超前的、站在未来的视角,来反思当下该做什么,那么世界肯定会一直停留在某个时间点。在现代主义、在工业出现之前,我们已经在这个点上停留了很久。

现在是在一个飞速发展的时代。源头还是,我们相信自己会改变这个世界,只有相信之后,我们才能真的改变。

刘琼:技术的发展可能需要城市空间去做一些响应、改变和匹配。几位如何看这个问题?

顾适:我想到沙特线形城市的概念。城市要建到500米高,要连170公里。里面没有汽车,也没有道路。如果新建一个城市,又有足够的资金,完全可以把它变成想象力的实验田,变成新的、完全不一样的地方。

 沙特线性城市,效果图

但在中国,60%多的人住在城市。更多时候,我们面对存量空间,很难进行颠覆性、结构性的改变,包括大家生活的模式,居住区和办公的地方。这不太可行。

但有一些新的可能性。假设未来用无人机送外卖,说不定要考虑无人机的充电或中转站。可能每家每户未来阳台上、窗台上会多一个小平台,专门停无人机。肯定会有很多这样比较小的改变,不断出现在城市中。但对于机器人,是不是要给它新修一条道路,我感觉,最好是在设计机器人的时候,让它适应我们现在的道路。

刘瞻远:我觉得,还是人观念的变化。我家的扫地机器人是我的猫的移动城堡,是我的猫坐的小坦克车。猫喜欢坐在汽车上四处晃。这是扫地机器人显著改变了猫的行为模式。

对城市来说,如果不改变同质化的发展,那么人们只会以同样的标尺比较。既然能去一线,为什么要在不特别舒服的二线、三线待着。

就是说,每个城市可以发展个性化的东西。当下技术到达突破点,会给中国城市带来新的可能性。比如,这个城市探索无人机进行怎样试用;那个城市在南方湿热环境下,探讨高密集情况下,怎么把网络信号搞得更好。不同城市走不同的道路。

山世光:如果新建一个城市,按照车路协同,构建道路和基础设施,自动驾驶就更容易实现,更安全可靠。未来可能有越来越多服务型的机器人出现在日常生活里。它们要不要外出?外出是轮子,还是像人一样走路。这也需要时间考虑。基础设施和机器人的设计,肯定要联合优化,才便于机器人更好地为人服务。

刘琼:“未来城市大哉问”里,很多朋友说到,很多技术很前沿,但在城市中的体验很少。有人说得特别尖锐,说智慧城市不该只存在于PPT里。三位怎么看?

刘瞻远:我小时候去过好多次武汉。它是我心中的千湖之城。但城市迅速扩张发展时,武汉把很多湖都填起来。因为道路快不了,城市连接不畅,就把湖填成平地。填完之后,洪涝会把城市淹没。但在经济上升期,大家会其乐融融想上限,不会考虑下限。

我觉得,应该有一个公共决策机制,让大家认识到,危险来临时,大家是风雨同舟的,需要在这种机制上互相帮助。技术发展到新的阶段,要能在大的、刚性的破坏到来之前,形成软性的承托网。这样才是一个温情的城市。不能指望,每个人都是理性的经济人,能够去进行理性的决策。

顾适:这个问题涉及两个层面。第一个层面是,大家感觉不到这种变化。我是85后,成长在真正日新月异的时代。我上大学时,还在用诺基亚,但很快,2010年,我第一次去伦敦玩时,我的朋友带了一个苹果手机,她当时在手机上可以直接查公交车时间表,我极为震撼。

但还有一些事是不变的。她当时告诉我,公交车时间表已经100年没变过。所以在城市里,会有不变的东西和变的东西,像不同图层叠加在一起。我们很容易觉得变化已经完成了,不会感觉到天翻地覆。

第二个层面,是关于灾难的。我最近也在关注气候变化。我就在想,我们现在面临的灾难,真的是大灾难吗?大禹治水,史记里说“鸿水滔天”,形容这洪水叫“怀山襄陵”,就是说,山被水包围着,数月都没有退。

灾难发生时,我们不能先指责洪水不对,或是指责说我们没有预测到洪水。而是像大禹一样,努力把这个问题解决,能解决多少是多少。我们要承认,这个世界不会永远像数字孪生里一样,是理性的,是科学的,是可预测的。它可能就是不可预测的大自然给你这样一个灾难的时候,你可能是没有预料到的。

城市规划师和科幻作家面对未来,会有不同角色。城市规划师更多告诉你,这个问题现在出现了,我们来解决这个问题;科幻作家告诉你说,这个问题还没出现,但有可能发生,比如《流浪地球》,太阳可能爆炸,我们是带上地球跑,还是现在开始关注航天技术?这两种角色是在两个不同时间点,用两种不同方法,去面对即将到来的问题。

我觉得,人始终保持能去应对任何灾难的心态,是更重要的。

刘琼:很多技术在突发情况下,并没有收到预期的应用效果。山老师觉得,是技术方面不成熟,还是有其他原因。

山世光:可能做技术的,还要把它甩锅给时间。十多年前提的“智慧地球”,不是现在我们讲的“智慧城市”或“城市大脑”,那时还没有大数据,没有人工智能这套技术。城市级别的复杂系统,全面打通还需要时间,需要耐心等待。

我们最近跟北京地铁在做一些事儿。比如,要看每人平均等候列车的时间是多少,能不能在人多时,及时调度车辆,更快响应,让乘客等待时间更短;在需要帮助的人出现时,工作人员又特别少的情况下,能有人及时去帮助。可能再过个三五年,大家就能在不知不觉中享受到智能服务,但没有感觉自己各种权利受到侵犯。

刘琼:城市的主体还是人。未来人们对城市基本功能的需求,会不会有一些变化?不变的需求在哪,改变的需求又在哪?

刘瞻远:不变的东西,主要集中在人类的生存延续上说白了,就是年轻人的三座大山,教育、住房、医疗。过去的城市发展逻辑,也是满足这些方面。

医疗方面,二三十年前,我出生时,我妈做产检,还必须要和医生有点关系,托人才能方便地去看。而现在,网上预约就可以。我小时候看病,处于中间状态,需要找黄牛挂号。可以看到,黄牛取代了走关系,网上挂号又逐渐取代了黄牛。这就是技术进步,让更多人便捷地获取医疗服务。还有网上问诊,家里的亲戚做手术能联系到远方的专家,不用挤在北京大医院。

关于教育,山西省城的超级中学,和吕梁山、太行山里的学校,资源是天上地下云泥之别。落后山区的孩子,有了政府帮扶的设施之后,能上顶级学校的网课,和优秀教师的教育理念衔接,我觉得是更大的平权和真正的普惠。

最后是住房。数字游民就是这样。既然能在网上办公,北上广深租房太贵,就去大理、昆明这些宜居的地方,能享受低房租,又领大城市的工资。

如果新技术发展到,差不多能解决教育、住房、医疗问题,那么这个情况下,人们就没必要非挤在大城市那几个地段。要自我实现,不一定非每天早上5点多起来,挤天通苑、回龙观的地铁。

变化的需求,就是人怎样自我实现,怎样去玩游戏,怎样接入。游戏不是纯粹的享乐、放纵和安逸,是让人享受人类文明成果,进行连接,是自我的实现。

如果生活其他部分能实现这样的需求,可以说,工作也是在玩——在设计一款全人类都激动的新游戏。至少我希望,技术能变成桥梁,让人能够打破模糊的界限,而不是上班了起床受苦。

刘琼:未来你会不会把很多精力放在游戏里,去实现人生的成就感。

刘瞻远:我甚至觉得,不存在这个问题的争论。我05后的小表弟,三岁开始玩iPad,不存在上网概念,是随时接入的。在他来说,不存在现实和虚拟的对立。一切都是现实的,一切都是虚拟的,只不过是哪边更快乐,让人有更迫切的成为中心点的欲望。

和弟弟妹妹一起爬山,我会想,山上这个昆虫是什么昆虫,这个树是什么树叶,去和他们聊聊。而他们只想去山顶打卡发朋友圈,实现场景切换的目的。他们后来觉得,聊昆虫聊叶子还挺好玩,第一件事就是,下一个能拍照搜索这是什么的APP。

所以,问题可能对新的人类来说都不存在了。和他们的对话,让我意识到,我原来还属于旧时代的残党。

山世光:物理学上有个虫洞的概念,就是说,我们可以穿越不同的空间。我觉得互联网就是虫洞,把不同空间之间的距离打通了。

就教育而言,我们疫情前也曾跟线上教育公司一起考虑:名师能否不只在北京某校给一个班的学生讲课,而是给全国的孩子讲课;不是到其他学校去放录像,而是让虚拟名师做主角,各个学校的老师做助教,名师看起来像专门给这个班上课,会叫这个班孩子的名字提问。纯粹从技术角度,这些是可实现的。当然,这又是一个复杂系统,需要各方面的政策,全系统的优化和改进,才能最终落地。

在教育上,我们希望有集体学习,也希望每个孩子能得到个性化教育。能否让每个孩子都有专为自己打造的虚拟教师,后者根据对孩子的了解,去定制个性化的教学方式和素材?这也能通过AI技术逐渐实现。显然,这些技术都会特别有利于教育公平。

回到医疗,远程医疗和网上问诊等技术,也逐渐在路上。比如手术机器人,可以远程操纵。医生做复杂的手术非常紧张,压力非常大。当越来越多地用机器人智能辅助,可能名医的压力也会变小,甚至可以同时做多台手术。这样可以扩展医生的资源。

还有老人智慧康养。人们年老时,也许希望到有山有水的地方待着。能不能做到医疗保障?如何对失能人员、老人进行辅助,比如提醒吃药——难的是判断是否老重复吃药,很多老人记性不好,还包括在家跌倒,或其他需要及时发现的问题,都是现在人工智能去赋能的地方。

未来大多数时候,我们不太可能依赖于人。我开玩笑说,等我们老了,大多数时候,要靠机器人陪侍我们了。那个时候,这些技术可能对老年人健康生活有更好的帮助。

当然,最终复杂系统怎么落地,需要很多政策,包括人的观念,包括整个系统构建。但十年二十年,我们肯定会看到非常不一样的变化。

刘琼:最近AIGC、ChatGPT非常火爆。技术快速进步发展,AI能做的事越来越多,三位觉得,未来人做啥?

顾适:我现在的两个角色,一个是城市规划,一个是科幻作家。城市规划领域,可能有一些基础的图纸绘制、常规的分析,包括多规合一,要把不同图层叠在一起,这些工作过程,人工智能或新的技术可以帮助我们。但图纸叠在一起的同时,利益也会叠在一起。跟不同利益相关方沟通的过程,一定是需要人去讨论的。

现在经常说老旧小区改造。比如,要换高层住宅里的上下水管,这样的基础设施如果不换,以后要出事的。但这种改造协调极其困难,怎么让上百户人家达成共识?目前的工作方法是,需要很多人跟他们讨论聊天,告诉他们怎么改造——而且,这还没涉及钱。

最近我觉得惊悚的一个案例,就是美国迈阿密有栋楼塌了,那个楼之前一直讨论说要修,但没法达成共识,最后一直拖到塌,都没能成功地把它修了。

现在我们的建筑,很多是比较近的时期建设的。建筑有保质期,保质期到的时候——我们国家一年可能有上亿平方米,因为它们是同时建设的——那个时候,我们怎么应对这样一些问题。所以,不管人工智能如何发展,规划师一定会有自己的工作可做,但不一定像过去那样,更多关注新城怎么建设。 

旧的城市怎么更新,如果能通过新技术,比如说元宇宙的发展,出现一些新的平台,来帮助大家,像玩游戏一样,里面有任务包——现在要修这条管道,谁同意,谁不同意。不同意的,派其他几个居民,把他作为游戏里的BOSS,去协调和讨论。或许能有一些新的方法,让共识能更快建立。

科幻这个方向,几年前,陈楸帆老师组织我们一些科幻作家,参与了一个“共生纪”的活动。我们和人工智能一起写小说,它会深度学习我们的文本。当时,我和人工智能一起写完,其实很放心。

写科幻小说这件事,人工智能不太能做得到。它只是结合人的语言方式,生成一些文本,看起来符合语法要求,但当在艺术性上,对小说文本有要求时,比如说,要有结构性,要跟大众能共情,还有想象力,要有文学性上的探索,这个人工智能——就我看到的版本来说——可能很多年都没法做到。我相信,跨越一个门槛之后,它可以跟大家聊天,回答一些特定内容,但到了艺术性和文学性,是非常难的。

最近有画画的 AI,也是突然跨了很大的门槛,很多艺术家有非常大的危机感。但在小说这个层面,由于是通过文字和语言表达,所以相对是安全的。

作为规划师,我也很担心就业岗位问题。会不会当人工智能成长起来,我们需要设置很多新的就业岗位——这些就业岗位是不是在游戏里?会不会有一些人永远无法接入?

刚才说到养老。我一直在想,等我自己老的时候,也就几十年后,老年人要关注的核心问题,可能不是怎么过得更舒适,而是怎么找到就业岗位。95后也会面临同样场景。

前几年我去日本玩,发现出租车司机是80多岁的老爷爷,民宿服务员是70多岁的老奶奶。后来我思考,不是他们喜欢工作,应该是他们不得不工作。到我们年纪大的时候,我们肯定也是那些不得不继续工作下去的人。

所以,我蛮担心新的就业岗位在哪里。这些新的就业岗位,很可能会淘汰掉一些人。这些人怎么办?我们怎么保护他们?这是我觉得规划需要关注的问题。

刘瞻远:很多具体建筑项目,甲方会直接提,想要这个空间有“网红感”,要做一个“网红式”的空间。其实大家要知道的是,什么样的空间能让人真正驻留下来——当人们想起一些文化活动,想到的是对应的具体地点,那么,这就是我们想要的、有意义而不会被取代的空间。

未来城市是什么面貌,像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像《马可·波罗游记》一样。那个时代,苏州是苏州的面貌,北京是北京的面貌,花剌子模是它自己的面貌,每个城市的风土人情完全不一样。到每个城市都是新的探险,希望未来城市能变成不一样的探险。

刘琼:未来新的岗位在哪?

刘瞻远:新的岗位就是创造更多意义。这种文化创意产业,有足够的空间容纳我们,释放人的生产力。技术能让我们从旧的、僵化的、敲钟的工作中解放出来。我相信,每一个人有足够多的能力去创造。就像短视频平台上,很多大妈都有独特的才艺,很多大爷都有独特的一手,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传奇,我坚信这一点。

刘琼:山老师觉得,从技术的角度看,还有哪些新增的就业机会?可能会有越来越多技术给人赋能的地方,但人的主观能动性一定程度上会被削弱。

山世光:首先,从目前人工智能发展的水平看,还处于人有人智、机有机智的状态。肯定需要人机协同,发挥各自优势

其次,人类社会发展,人逐渐被异化,尤其是,进入现代化时代后,人都被工具化了。我们说“人力资源”,就是说,把人当成一种资源。

孔子说,君子不器。我们不能把人变成纯粹的工具。人工智能如果能逐渐把工具性的事儿承揽过去,可以想象,人类社会有了新型结构,最底层靠AI、靠机器人支撑,人不愿做的工具性的事,特别是无聊的、重复的、危险的、高度复杂的、人不擅长的事,都交给机器。人从工具人属性里摆脱出来,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对人来说有意义,更符合人性的事。

人肯定会有自己的意义追求。马克斯·韦伯不是说,人是悬挂在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上的动物。每个人都会去编织自己的意义。

那个时候,每个人做的更多事,就是去实现自己个人的价值。价值的判断、价值的创造,更是人应该去做的事儿。这是前提。之所以大家都卷起来,就是因为人被当作工具。

智能分了很多层次。最底层的,是计个数,存记东西,我们叫计算和存储。之后,人有感知和认知的能力,能够去感受去收集信息,然后做决策。这些是感知过程。在此基础上,我们可以通过人智的手去做事,比如记忆、推理能力,去做各种正确的决策。

再往上走,有更多更难的。比如自主,比如情感方面的事,比如创造,包括艺术文学,这些是现在AI系统很难做得很好的。之所以很难做得很好,因为现在的AI系统没有编织一个自己的意义。

它没有自我意识,没有想要创造自己的意义和价值的内在需求。即使有,也是创造它的工程师写进去的,不是自发地、自主地成长出来的,现在也长不出来。目前我们没看到这种途径——有自我意识,按照自己的目标去生活。

这正是人和机器不同的地方。人会通过多年的生活学习经验,自发地找到自己的目标,去追求它,去实现它。而AI只能去接受我们人给的目标。我想,这是从终极来说,至少现在来看,不用那么担心的根本原因。

当然,这样想也许保守,技术发展确实非常快。就像100年前的人没法想象现在的状态。

顾适:我在自己最新的还没发表的一篇小说里,想象一种可能性,叫做“猫语问题”,就是说我跟我的猫对话的时候,我们仿佛是可以交流的,它能告诉我一些信息,我也能告诉它一些信息。但我没办法教给我的猫怎么写小说,这件事我没有办法教给它。

我小说里写的可能性是,AI的眼睛里,人是猫,AI像喂猫一样和人对话,你现在要吃罐头,我给你罐头,你现在要梳毛,好,我给你梳毛。AI是给你反馈的。但会不会有一个它们的语言体系和意义世界,是我们从人类视角无法理解的。这可能是科幻作家会想的事。有点像太阳会爆炸一样,我们会设置一个很夸张的未来,然后再来讨论这种可能性。

刘琼:技术以非常快的速度迭代。在三位看来,什么样的共创方式,可以让城市系统保持比较强的发展性,让未来城市不会建成即落后,同时又在人、科技和城市之间找到平衡。

顾适:还是可以充分去用两种方法——第一是规划的方法,第二是科幻的方法。

规划的方法是,更多去解决现实中出现的问题,并建立出一个正确的目标体系。目标或战略这个概念,我刚开始做规划时,一直觉得是比较虚的词。直到2017年,我去法国巴黎学习。

我当时参观了两个单位,第一个是巴黎市规划院,第二个是巴黎市规划司,一个是技术部门,一个是行政管理部门。他们的规划里,提出的目标体系不一样。比如,在大巴黎地区(小巴黎面积约100平方公里,和北京的核心区、东西城的尺度差不太多,大巴黎是800平方公里)48%的出行是用步行,而在小巴黎市60%的出行是步行;同时,大巴黎23%的人出行靠小汽车,但这些小汽车出行占据了60%的交通空间。巴黎市规划院就讨论,这样是否合理。巴黎市规划司也提出,小巴黎100平方公里范围内的绝大多数道路,除主干道外,速度都限制在30公里每小时。

从规划视角看,其实是,要解决的是拥堵问题,还是通勤问题。如果是拥堵问题,我们让车跑得更快,给车提供更多空间;如果是通勤问题,那么就努力让更多人更快到达目的地——可能有很多方法,加强公共交通建设,或通过人工智能方法,让既有地铁运行效率更高,包括以线上会议减少通勤。如果能在规划里选择正确的目标,就可以让更多的人感受到满足公众利益的效果。

第二是科幻的视角。很多科幻故事,都把人工智能作为反派。在科幻里,我们观察世界的时间点,是跳到未来,也就是说,未来已经发生。之后,在这个场景中,想象人类可能面临什么新的问题。这时我们就想,如果我们已经这么了不起,发明了人工智能,人工智能会不会反过来吞噬我们?

在城市的视角,也是相似的。我相信,有一些问题,需要人和人工智能联手想办法。气候变化,就是很可能发生的事。如果能将科幻作为一种方法,带我们跳出现实,从更远一点的地方,发现一些问题——如果太阳要爆炸,我们现在带着地球跑,还是怎么办?

刘瞻远:我们的文化传统,可能对未来城市发展有帮助。汉唐的长安城,城里只是皇权和政府行政机构,很多居民聚居点都在城外。杜甫诗里所谓五陵少年,其实是汉朝时,皇帝都要修皇陵,城外集中居住着有钱人,变成新的城邑,逐渐变成更多民间聚居点。政府只管中央一片极大的行政区,外圈放给人民自己维护修缮。

  

那时技术不发达,管控力有限。现在科技发展,很多资源外溢可以实现。是不是可以由一个中心,变成很多围绕区域中心的散点,大家可以选择自己的区域特色和邻里特色。这也与安土重迁的传统、邻人文化的价值观相通。

现代城市出现之初,西方人喜欢住在城外,不喜欢住在城里。因为17、18世纪,城里工厂污染严重,形成了与广亩城市相应的文化传统。另外,现在很多城市都是同质化的。类似于,让殖民地与母邦环境一样,会减少殖民者的沟通障碍。现在技术发达,人类沟通能够极其通畅,是不是可以换回文明传统?

山世光:从数学的角度讲,目标确定,优化路径才能确定。把城市想象成活的系统,它要动态演化。如果这套系统是一个集中式、紧耦合的系统,它就很难演化;而一套分布式的、松耦合的系统,相对就比较容易演化。

过去大家要集中居住,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通信基本靠喊,交通基本靠腿。我们现在有各种互联和通讯手段,使得大家可以更加分散,形成一套更加分布式的系统。按照这个模式,城市建设规划时,可能差别非常大。

我不知道,这会不会是未来城市发展的大趋势。如果是的话,也许它本身就是应该设定的目标之一。AI技术等工程技术手段,如何起作用,帮助我们达成更好的目标。这是在进行城市设计时需要考虑的理念。

刘琼:大家用几句话来描绘心中的未来城市,会怎么说?

山世光:人可能越来越愿意回归相对自然的地方,而不是反自然的地方。城市可能更加分布式,大的城市也许会逐渐消失。可能一部分人愿意集中住在一起。但更多的人会愿意回到住在河边、住在湖边,住在山脚下的生活。

刘瞻远:我希望是一个人人居者有其屋,能够自由自在,安居乐业的地方。

刘琼:有其屋,这个屋是实体的吗?

刘瞻远:我全都要。

顾适:直接用《星际迷航》的话,就是“生生不息,繁荣昌盛”。我相信,未来的城市一定会面临新的问题,我也相信,我们一定能通过各种技术来解决这些问题。

刘琼:圆桌分享到这,我觉得非常精彩。快速技术迭代的背景下,人的能力也在不断加强。我们每一个人都拥有对城市感知和加工的能力,未来城市相信是人人共创的发展模式,需要每一个城市的主体携手,找到抵达最适合大多数人理想中未来城市的路径。

这本《未来城市说明书》,也是一本共创手册。我们希望,这本手册里所展现的面貌,可以让大家对未来城市走向达成一定程度上的共识,并邀请大家一起来共创。

我们也专门设计了WeCityX的元空间网站。浏览网页,可以了解WeCityX项目的整体进展,包括项目发起的共创活动。也可以随时加入线上的社群、线下的研讨,包括线下的活动,等等。让我们一起,不断去创造未来城市更丰富的体验。

未来城市探索计划(简称WeCityX),是腾讯基于企鹅岛真实城市场景的研究项目,从零开始,思考和探索科技将如何影响和改变城市的规划、建设、运营与治理方式,以创造更加和谐、有活力和可持续的未来城市。

    责任编辑:田春玲
    校对:栾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