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聪︱王鹏运旧京足迹补正三则

刘聪
2018-06-09 14:01
来源:澎湃新闻

王鹏运遗像

作为“清末四大家”之首的王鹏运(字幼霞,号半塘),曾宦游北京二十余载。在他留存的七百多首词作中,也以写旧京生活和交游者最多。可以说,追寻王鹏运的旧京足迹,正是我们了解晚清词坛和宣南士大夫文化的一个窗口,很有意义。

最近,沈家庄、朱存红整理的《王鹏运词集校笺》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该书搜罗宏富,尤其辑录自抄稿本的部分词作,多为首次整理,极裨益读者。不过,整理者对旧京地名的一些笺注,偶有瑕误。这里,笔者摭拾一二,略作补正。

王鹏运:《王鹏运词集校笺》,沈家庄、朱存红校笺,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11月出版,768页,188.00元。

槐街

半塘《磨驴集》之《徵招 鹤老以正月向尽水仙未花倚声速之畴丈瑟公亦各以水仙新词属和……》起句云:“槐街芳事唐花过,虚斋嫩寒犹峭。”关于“槐街”,整理者注云:“即天街,因其两旁绿槐成行,故称。此指京城街道。”

其实,这里的“槐街”并非泛指,而是实有其街。清末朱一新在《京师坊巷志稿》中引诸书记载云:“下斜街。亦称槐树斜街,俗称土地庙斜街……旧时古树夹路,今每月逢三日为市集,槐亦仅有存者……丰台种花人,都中目为花儿匠,每月初三、十三、二十三日,以车载杂花至槐树斜街市之。”

下斜街,位于今宣武门外,北与上斜街相连,南有土地庙。旧时因土地庙有京城著名的花市,故寓居此街的文人常常以之为诗料。如朱彝尊移居下斜街后,作诗云:“老去逢春心倍惜,为贪花市住斜街。”祁寯藻住在下斜街四眼井胡同,亦撰联云:“草堂小秀野,花市下斜街。”(“小秀野”指位于上斜街的清初诗人顾嗣立之小秀野草堂。)

在王鹏运的词友中,曾寓居下斜街者亦不少。如端木埰在《齐天乐 见枣》后自注:“槐街旧居,子禾总宪馀屋也……文端师留居此屋十年……”“文端师”即祁寯藻,“子禾总宪”是祁寯藻之子祁世长。端木埰是祁寯藻的门生,他曾在祁家下斜街的“馀屋”里住过十年。而半塘的另一位词友许玉瑑,亦有《赁屋槐市斜街即事写怀用樊榭山房移居诗韵》,其第三首云:“密树槐街上下斜,小斋占得竹垞夸。留人每忆淮南桂,逐队还看市上花……”当时,宣南士人称下斜街为“槐街”者,可谓屡见不鲜。

下斜街

明乎此,我们再看王鹏运的《徵招》。原来,这一年正月底,许玉瑑(鹤老)的水仙迟迟不开,端木埰(畴丈)、彭銮(瑟公)填词后,要王鹏运也一同唱和。而王氏所写“槐街芳事唐花过,虚斋嫩寒犹峭”,正是说下斜街花市的热闹劲虽刚刚过去,可空斋中依旧轻寒料峭,才导致水仙不能开花。

词中的“唐花”,即培育于温室之花,正是丰台的“花儿匠”在冬日里携至下斜街而鬻卖者。王鹏运与当时的宣南士大夫一样,每每爱对唐花加以题咏;而在题咏的诗词中,也常常不忘提到这条卖花的斜街。如《鹜翁集》之《一萼红 唐花》云:“冷宦心情,斜街烟月,殷勤点缀年光。”《校梦龛集》之《三姝媚 唐花》亦云:“莫负斜街芳事。记冷逼茸裘,瘦筇闲倚。”显然,这两处“斜街”均指专卖唐花的下斜街,而整理者又将它们误注为地安门外的烟袋斜街,可谓张冠而李戴也。

苇湾

旧京文人多有赏荷的嗜好,王鹏运自然不例外。除北城什刹海、淀园扇子湖外,半塘屐齿所及,当以苇湾最多。今检集中诸稿,即有《南浦 苇湾观荷用夔笙韵》《梦芙蓉 同子苾夔笙苇湾观荷用梦窗韵》《红情 苇湾观荷与乙庵分赋红情绿意》《小重山令 酬李髯见和苇湾之作》《念奴娇 同理臣古微观荷苇湾用白石闹红一舸韵》等等。整理者注“苇湾”云:“故址在今宣武门外西南郊,原长满芦苇,后植荷花,为当时观荷胜地。”

半塘《袖墨词》中另有一首《解语花 同龙槐庐王粹甫两农部游南泡子……》,整理者注“南泡子”云:“又称南河泡、南湖,在原北京西南角、彰仪门外,有荷池数十亩,当年为京城夏日游赏胜地。”

注“南泡子”在彰仪门(今广安门)外,而注“苇湾”在宣武门外,可见整理者不知,苇湾就是南泡子。

在《翁同龢日记》中,就有不少关于南泡子的记载。如光绪三年(1877年)六月廿六日云:“饮罢乘舆出彰仪门,南行三里许至所谓南泡子者,土室三楹,荷花四面……今游者甚多矣。”光绪十四年(1888年)七月十五日又云:“乘早凉出彰仪门……南行至南泡子,坐瓜皮艇子入荷花中……主人王姓,野人也,号雨亭,尚质朴。”

与王鹏运同时的震钧在《天咫偶闻》中说:“南河泊,俗呼莲花池,在广宁门(今广安门——笔者按)外石路南。有王姓者,于此植树木,起轩亭。有大池广十亩许,红白莲满之,可以泛舟,长夏游人竞集。厂榭三间,一水回折,八窗洞开……”不难看出,翁同龢所说的南泡子正是震钧笔下的南河泊。

《旧都文物略》中的南河泊旧照

民国时的南河泊(选自《北京历史地图集》)

辛亥(1911年)三月初三,诗家林思进(字山腴)招邀陈宝琛、陈衍、潘之博、林纾、罗惇曧、曾习经、冒鹤亭等于南河泊作上巳修禊,当时各家皆有诗酬和。如陈宝琛《辛亥上巳山腴社主禊集南河泊作》云:“苇湾昔再至,先雨后快晴。”潘之博《集南河泊修禊赋应山腴舍人》云:“南河本苇湾,旧名今已讹。”罗惇曧《上巳南河泊修禊呈山腴舍人兄》云:“苇湾无一苇,水槛清自绕。”这些诗作,又足以证明南河泊亦名苇湾。

可以说,王鹏运观荷的苇湾即南泡子,当无疑义。而整理者注南泡子“有荷池数十亩”,恐亦不确。今日,南泡子虽已不存,但按北地方言,称大湖为“海子”,小湖为“泡子”。旧京掌故家张次溪也说南泡子不过是“有水一泓”(见《燕市旧闻》,载《春游琐谈》),这与震钧所说的“大池广十亩许”颇相合。可见,昔日的苇湾并不甚广,而之所以能受到宣南士大夫的喜爱,当是因其地值城南郊坰,又有花木轩亭,极野逸幽邃之致罢了。

四印斋

四印斋,既因王鹏运校勘整理《四印斋所刻词》而闻名,也因王氏与朱祖谋、刘伯崇于此唱酬《庚子秋词》,而在词史上具有着十分重要的地位。

今检《王鹏运词集校笺》,半塘词作中第一次出现“四印斋”,是在《袖墨词》之《大江东去 坡公生日招同畴丈粹甫槐庐伯谦薇卿设祀四印斋敬赋》。据整理者校记,此词作于庚辰(1880年)十二月十九日。而整理者注“四印斋”云:“半塘在京城寓所名。位于今北京宣武门外校场头条北口路西。”

关于王鹏运寓居校场头条事,友朋文字中确实不乏记载。如况周颐《蕙风词话续编》云:“半塘寓宣武门外教场头巷,畜马一、骡二,皆白……”不过,况周颐是“戊子二月……始识半塘”(《蕙风词话续编》)的。而戊子已是1888年,那王鹏运在填《大江东去 坡公生日……》的庚辰岁末(1881年初),是不是就已经住在这里了呢?

考半塘行止,光绪七年辛巳冬(1882年初),王氏丁父忧。翌年奉讳南下。光绪十年甲申(1884年),服满回京。入京后,半塘作《齐天乐 甲申十月服阕入都畴丈瑟公鹤老诸前辈皆有喜晤之作感旧述怀倚此奉达》,词中有“只惜长条,绿阴唯向画图看”,句后半塘自注:“指旧居庭柳。”据此可知,王鹏运在北京曾有旧居。而且,旧居的庭院中还有一树垂柳。

顺此线索,检许玉瑑《独弦词》,得《斗婵娟》一首,题序云:“幼霞同年寓斋老柳一本,作图招同人题咏。今秋移寓,出此索题,张王孙所谓‘故园荒没,懽事去心’也。因填是解。”《独弦词》无系年,但据许氏稿本《诗契斋编年集》,可知此词作于辛巳(1881年),即王氏丁父忧的那一年。据此又可知,王鹏运在辛巳(1881年)秋曾有移居之举,且移居时,曾以旧居庭柳图徵友人题咏。而甲申(1884年)回京后,旧居的庭柳却不可再见,因此半塘才说“只惜长条,绿阴唯向画图看”。

此外,许玉瑑《斗婵娟 幼霞同年寓斋老柳一本……》中,有“有胜友、比邻早到,还共幽讨”一句,句中注:“谓端木子畴前辈。”王鹏运丁亥(1887年)作《买陂塘》一阕,题序也说:“畴丈新居,庭柳如绘,拟倩同人题咏为第二柳图,盖续曩日结邻时事也……”可见,王鹏运有老柳的旧居曾与端木埰(字子畴)比邻。而端木埰移居后,对王氏庭院中的老柳也是念念不忘。

笔者还注意到,王鹏运服阕回京后的第二年,曾有一首和端木埰的《齐天乐 悼柳》,词中云:“卜居穷巷东西住,垂杨两家同绾……婆娑生意尽矣,怅寻诗旧径,如梦如幻……”按词意,显然也是说王鹏运曾与端木埰东西为邻,两家共绾一树垂柳。之后,婆娑的老柳“生意尽矣”,而二人往来唱酬的旧事也“如梦如幻”,杳不可寻。(整理者以为《齐天乐 悼柳》是写半塘与咫村为邻事,明显与词旨不符。)那么,王鹏运回京后,为什么旧居庭柳“生意尽矣”?这中间究竟还发生过什么故事?

为了解开上述疑惑,笔者到国家图书馆查阅了《四印斋词卷》抄本。在《齐天乐 悼柳》后,笔者发现王鹏运还有一段自注:

龙蛇之岁,与畴丈结邻。庭柳依依,尝倩旸谷山人绘图徵咏。自余南归,屋主惑形家言,刈兰当户,竟催为薪。去冬抵都,畴丈赠词,自注南邻柳色,每以怀人,今夏特遭剪伐,心甚恶之……

原来,王鹏运奉讳离京后,旧居的房主听信了风水先生的话,将庭中老柳砍掉。迨王氏服阕回京,端木埰在赠词中言及此事,半塘遂作词悼之。这里,有一个重要的信息,即王鹏运与端木埰结邻的时间是“龙蛇之岁”。按“龙蛇之岁”即庚辰与辛巳(1880年—1881年)。至此,二人结邻的时间以及老柳被伐的原因我们都已知晓,只剩结邻的地点还不知道。

其实,在四印斋所刻《漱玉词》后,有半塘跋语,落款已云:“光绪辛巳燕九日,临桂王鹏运志于都门半截胡同寓斋。”“辛巳燕九日”即辛巳(1881年)正月十九日,正巧是在“龙蛇之岁”里。而“半截胡同”,即北半截胡同与南半截胡同的合称,在今菜市口南。

南半截胡同

现在可以确定,王鹏运与端木埰在1880年至1881年秋,曾结邻在宣南的半截胡同里。而后来半塘移居的校场头条,在菜市口北,与旧居相距也不远。当时,外省的京官多爱僦居宣南,搬家事也寻常。如半塘友人端木埰、许玉瑑、况周颐等就都有数次移居的记载。

在为《漱玉词》作跋前的整整一个月,即庚辰(1880年)12月19日,王鹏运招邀友朋雅集的四印斋,当然还是在半截胡同中,而那株未被剪伐的老柳想来也兀自矗立在院子里。

    责任编辑:丁雄飞
    校对:栾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