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题|我曾把家暴者当成“父亲”来对话

实习生 傅晓 澎湃新闻记者 任雾
2023-01-20 14:39
来源:澎湃新闻

【编者按】

《离题》是澎湃人物的记者手记栏目。所谓“离题”,是写在报道之外,也是记录报道未能穷尽之处。有一篇报道从0到1的过程,也有故事背后的故事,还有报道者的一些沉思。

这篇手记来自《“男德班”里家暴的人》的作者傅晓。曾经是家庭暴力受害者的他,在与作为家暴者的采访对象对话时,也曾恐惧,也曾质疑,人是否会真的改变?他不由得想起自己的父亲,而采访和写作,是他面对与疗愈的方式。只是,受害者与施害者之间,并不能仅以抗争或和解来囊括,“那个过程远比想象中要更复杂,更幽微,更加充满挑战。”

【一】

一开始,编辑老师告诉我,可以来操作“男德班”这个选题。我深感荣幸,想要好好抓住这次学习的机会。关于男德班,我们好奇的是什么样的人会来报名,他们会在课上学习什么,学完之后又是否真的有所收获。遗憾的是,我们发现,在第一届男德班中,自费报名的仅两名学员。因为2015年时微信还未完全普及,当时的联系方式又已改变,我们未能联系上他们。正当我以为这个选题快要做不下去的时候,我们从参加男德班的白丝带志愿者群里发现了顾伟。

顾伟是白丝带志愿者群体里比较特殊的一个,他曾经是一名家庭暴力的施暴者,后来通过白丝带宣誓成为了反家暴志愿者,又在2015年以志愿者的身份参加了男德班。

顾伟(左一)在2015年男德班上与其他学员合影,模拟女性怀孕的体验。受访者供图

编辑老师了解一些我的情况,知道我也曾遭受过家庭暴力,便提醒我:“如果在做这个题的过程中,你有任何不适,要及时告诉我。”老师这么说,让我觉得自己更应该把这件事情做好,不可辜负她的信任。

事实上,决定要写一个家暴者的故事,我内心的第一感觉只是平静。小时候最严重时几乎每天都被父亲家暴的我,如今一个人在上海读创意写作的研究生,距离我高考后离开那个曾让自己厌恶、无奈的家庭已经七年。

去年,在毕业小说开题答辩时,我引用了梁鸿在纪录片《一直游到海水变蓝》里说的一句话:“父亲,是我最大的疑问。”听完这一陈述后,研究生导师评价:“我觉得你一直在嫉妒你的父亲。他好像比你更具备生活的能量。”她的这句话让我陷入了沉思,惊讶,又惭愧。我这才意识到,其实我从来都未真正弄懂父亲,也不曾超越过他。

父亲在我考上大学后离了第二次婚,头几年的单身生活中也曾几度陷入爱河,后来他通过网恋闪婚,觉得自己找到了可以一起终老的“另一半”,如今又已经和这位“另一半”分居超过两年。有一种感觉,父亲就像是小时候在游乐场里,我很羡慕的那些敢于快活地坐上海盗船的同伴。他们好像从不疲倦,也不害怕被抛下,因为知道自己拥有着快速修复生活的能力。所以,看起来他们似乎都收获了快乐,而我只敢在一旁围观,内心况味复杂。

也许我人生一个很大的困境就在于此:不会快乐,或者说不会感知快乐。

【二】

我知道,《“男德班”里家暴的人》其实写得并不成功。这是因为采访对象太少,没有形成一个综合的视角。如果能够采访到顾伟的前妻,他的父母,他的前岳母,甚至是他的同事,或许最后呈现出来的样子会更冷静、客观一些。

但是令我惊讶的是,作为一个曾经的施暴者,顾伟居然能够如此坦诚地面对自己的过去。我们一共通过三次电话,除开第二次通话时,顾伟因为嗓子肿痛发不出声音,我提前终止了谈话,另外两次通话都进行得还算顺利。当然,如果是当面对谈的话效果一定会更好。

第一次通话时,我很明显地感受到,这是一个曾接受过多次采访的人。他能主动说出自己家暴母亲与妻子的经历,并且对力度和出拳次数作出精准描绘。他还能根据时间顺序来叙述自己的婚姻,并时不时地作出诸如“我不会控制自己的脾气”的自我评价。

整个谈话都进行得很流畅,但我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在采访快结束时,我猛然想起研究生导师评价我嫉妒父亲的那句话,于是问他:“那你觉得你嫉妒你的父亲吗?”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顾伟提到他的父亲年轻时是一个有魅力的男人,恋爱经历也很丰富。相比之下,要通过相亲来结婚的他显然看起来要“笨拙”一点。

对于我的提问,顾伟表现得很惊讶。“我当然不嫉妒我的父亲啊!”他这样说。于是我接着问:“那你不觉得,他似乎过得比你幸福吗,至少在婚姻上看起来是这样。”

事后整理采访录音时发现,问完这个,我又继续问了许多“奇奇怪怪”的问题。我问顾伟,如果要给父亲这个角色上打分,你觉得你的父亲有多少分,以及你自己能打多少分?他说觉得自己做父亲能打68-75分,但是对于他的父亲,他不予打分。

我还问顾伟,离婚后,你是如何处理和小丁的婚纱照?当初婚纱照拍完后,有没有在岳母家的墙上也挂一张,他们又是怎么处理了呢?对于此,顾伟向我透露了一个颇有意思的细节。有一回,他去到小丁的紫砂壶工作室,看到地上有一个巨大的塑料袋,里面装着的就是当初的婚纱照。对于这个发现,他并没有出声,也没有问小丁为何婚纱照会出现在这里。“就是放在角落里,我也没说什么,看到就看到了。”

在采访中,有一个问题令我印象最为深刻。我问顾伟觉得自己如今的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他回答:“说实话,不是婚姻,也不是儿子,而是我自己的‘改变’。”我很惊讶,他竟然把“改变自己”放在了如此重要的位置。可是就在几分钟前,他才刚刚说了自己,“有时候还是没法控制自己的脾气。离婚后也打过儿子。”

令我触动的是,即使顾伟如此努力地想要寻求改变,但也还是在“不打儿子”(这件很关键的事情)上做得不够成功。就像是以前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如今他也未必能够完全控制好自己的“改变”。这让我想起曾经在一篇论文里看到的话:“非虚构的道路是要自觉接受现实世界之内具体人、事的限止。”关于现实世界中人、事的限止,它们是在我们生活中有灰度的、难以概括的部分,而这些也正是我在写非虚构时最感兴趣的内容。

从顾伟所做的努力中,我看到的是这样一个朴素的愿景:不因为限止的存在而放弃去做自己认为是对的事情。

顾伟与儿子的合影。 受访者供图

【三】

在《“男德班”里的家暴的人》发出去之后,网友们对此发表了多样的评价。有人觉得顾伟应该因为家暴被法律制裁,也有人觉得儿子不应该判给作为施暴者的他。还有一位网友肯定了白丝带与男德班帮助男性参与到性别平等实践中来的努力。“让施暴者或每一个有暴力倾向、甚至每一个在这种文化熏陶下成长的人认识到问题,并从自己开始做出改变。”

事实上,我国的第一部《中华人民共和国反家庭暴力法》是在2016年3月1日起正式施行。这晚于顾伟与妻子的离婚,也晚于第一届男德班。而儿子之所以判给顾伟,也是夫妻双方最后的协议成果。值得注意的是,如今的顾伟与前妻家住在同一个小区,“儿子每个星期都会去外婆家住个两三天。”

关于方刚说的“第一届男德班结束之后的这些年,中国性别平等的实践情况有所改善”,我有过一些怀疑。近几年,性别话题逐渐变得敏感,社会公共事件也屡次发生。我曾一度产生过“这个世界正在分崩离析”的感觉。

只是,在看到白丝带做的有关性别平等的努力之后,尤其是看到顾伟因为此而想要改变的决心之后,我才知道,其实可能只是自己忽略了一些事情。这个世界上还是有着一群像白丝带志愿者这样的人,他们走在推动性别平等的道路上,风风雨雨中也要前行。

顾伟参与的白丝带公益行为艺术创作。图源:“学者方刚”公众号

屠格涅夫曾经在《父与子》中借由书中人物之口说出这样一句话:“任何人都应该自己教育自己。”在与顾伟的对谈中,我时时感受到了他是个一直在“自己教育自己”的人。大专毕业后,他通过考试升了本科。为了厘清自己施行暴力的根源在哪里,他不仅加入白丝带,还买来大量有关家暴与性别的书籍来看。在一次采访的最后,我问他觉得最想教会儿子的是什么,他说是“遇到问题后,要学会与人沟通”。

他的回答让我想到自己的父亲。事实上,在采访中,有好几次我都误以为是在和自己的父亲对话。而在过往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和父亲并不算熟。是上了大学之后,事情才开始慢慢发生变化。疫情这三年,我在上海一共搬了七次家,因为资金不够,每次搬家我都不得不向父亲开口要钱。

隔着手机屏幕,我和父亲讨论起新租的房子。应该付多少押金,哪个平台的中介更合适,父子俩从来没有因为一件事情,像这样频繁地联系过。我们从房子谈到食物,又从食物聊到气候,比较湖南和上海的天气差异。争吵,许诺,指责对方“心肠冷淡”,原谅,懊悔,商量着寒假时再见面。

坦白讲,中文系出身的我,不能算是一个不会沟通的人。曾经我也一度以为自己已经和家庭、童年、父母、以及过往的种种达成了“和解”。但是最后事实证明,作为家庭暴力受害者的一方,要想真正学会放下,那个过程远比想象中要更复杂,更幽微,更加充满挑战。

有关家庭暴力,有关性别平等,甚至是代际关系中的沟通和误解问题,可能我们每个人都还有着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责任编辑:黄霁洁
    图片编辑:陈飞燕
    校对:栾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