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的7个晚上|东北年俗的生长与消融
小年夜,买了一堆烟花爆竹,带儿子去河面放掉。梅河汇入辉发河后已是一条江的身量,冰面阔大空旷,满目皆白,正是放烟花的绝好舞台。儿子自然欢呼雀跃。
对在上海长大的孩子,算是他父亲的老家——这个叫“梅河口”的小城市所能给的一种“福利”吧。
可是燃放烟花爆竹的人似乎在减少。不知道其他地方如何,就我自己的感觉,在梅河口,似乎现在大部分人家过年时买的鞭炮并不比三十年前多——当然会贵得多,却与物质丰富的进程不太同步。一个显然的指标,是售卖烟花爆竹的店面越来越少,以至于与老家的中学同学聚会时,席上会有人求问哪里才能买到烟花。即使买了,找到合适的地方燃放,在春节冬夜突破重重寒冷求一时之乐,也变得益发困难。放烟花作为一种年关娱乐的地位与神奇魅力,早已淡化了。
放烟花爆竹在春节习俗中,曾经大概算全国最大公约数。连这也愈发淡了,可以想见那些更具地域特性的春节习俗,少不得要接受年岁的考验与洗礼。
我小时候,1980年代吧,到别人家串门,很多人家里某面墙上有祭拜专用的一块空间。摆放的物件五花八门,祖宗牌位,神灵画像……通常香烟缭绕,光线不足,充溢晦暗的神秘感。春节期间,照例还有供果糕点,讲究一点的,糕点都按了红点。说也奇怪,即使在物质那么匮乏的年代,也很少听说有小孩子偷吃供果的事件。想必是那神秘的威仪,确实深种到了所有人心中。
如今普通人家已经少有这样专门的空间。即使有家中祭拜需求,也都大为克制,甚至近乎敷衍。反正以我所见,作为一种曾经相当普遍的习俗,这个祭拜空间是在年岁中慢慢消融了。
有消融就有生长。私人空间消融的,转而在具有某种公共性的空间生长出来。怪力乱神的需求在萨满传统十足的东北是永远不会真正式微的。河边山边,一种曾经在特别年代被肃清的名叫“小庙”的微型建筑,从无到有到遍地开花,似乎不过用了十几年时间。
如果说有一种春节消耗品在这几十年中始终在增长,我首先想到的会是黄纸。春节期间,几乎每家小商店门口的黄纸都摆成小山,在有些街道两边更是显得壮观。黄纸经过焚烧,在另一个世界就注入了流通体系,灌注了对先人的情义与关心,盛而不衰。然则何以家庭中的祭祀空间会消融,烧纸却日渐茁壮?恐怕人人心里还是觉得,烧纸送钱更实惠更直接一些。
在这一点上,功利性占据了主导。谁能不遇到些不顺当的事儿呢?难免会有些狐疑,转而有了寄托和指望。一位亲戚就非常肯定地说,在得了新冠难受几天后,她忽然想到有两年没去给父亲烧纸了。挣扎着去烧了些,回家后什么症状都当即消失。
各地的年俗,主要分两种,一是禁忌,二是偏好,遍及娱乐、饮食……诸多领域。
东北的年俗讲究正月初一这一天不能动扫帚,否则会把“扫帚星”引来,招霉运,如果非要扫地不可,必须从外头扫到里边;这一天也不能往外泼水倒垃圾,怕因此扫走运气而破财。 再有正月里不剃头,会“克死舅舅”。其实也不全是东北风俗,很多北方地区都有。到今天,目力所及,这些禁忌在有老人的家庭或许还比较严格地被遵守,但年轻人的小家小户,就很难说了。
至于饮食偏好与习俗,就更加如此。街上依旧有卖冻梨冻柿子的,但买回家经常没多大市场。各种经典的东北小吃,“粘火勺”“苏耗子”“粘豆包”之类,早就日常,不再是春节期间的食物。“杀猪菜”曾经是传统东北年夜饭的代表,如今因为随时能吃到,反而与春节尤其疏离起来。
与杀猪菜相近境遇的是秧歌。1980年代时,春节期间最值得期盼的就是秧歌队的到访,无论城市还是乡村。但在现在,扭秧歌越来越回归到一种日常的文艺娱乐项目,在气候宜人的公园中稳定生长,结果是它反而离春节越来越远——当然还不至于消失。
东北之外的人,甚至相当多东北本地人,常忽视东北文化风俗元素来源的多元性。东北有自己的悠久文化与历史,但它却不存在于当代东北人的大脑里。比如我老家梅河口市,曾经是盛京围场总管衙门治所,类似一个娱乐与自然保护区功能的机构。从梅河口向南不远就是柳条边。向北呢?莫非是一片无人区吗?在《帝国之裘》一书中,作者就此提出了疑问,并给出了相反的答案:即使在柳条边存在的日子里,吉林以北的东北也并非无人之地。
短短一百多年间,东北骤然膨胀,土著与外来者的文化一起融入了当代东北的风俗文化中。融合如此顺畅,如今东北文化中一些代表性名词,已经不是每个人都能说出它的来历。比如嘎拉哈、酸菜白肉……汉族人和朝鲜族人都做自己的辣白菜与冷面,味道近似却又分明。
东北文化是年轻的,并且仍在继续生长。地方特色文化和风俗的消融在中国是普遍现象。只不过,当经济发达区域民间保存地域文化的呼声越来越高之时,多年来经济发展乏力的东北,却逐步成为某种“文化落后”的标靶,很少有东北人会为东北地域文化的主体性、独立性感到担忧。希望这仅仅是无意识下的无畏,而非无谓吧。
无论如何,总有一些在真实生活中缺乏土壤的年俗会逐步消融,能保留下来的年俗都是生命力强韧的。也有一些新的年俗会生长出来。但新的是不是一定好呢?也不见得。有一种“新年俗”肯定是全国都有的,那就是在年夜饭的桌子上,统统低头,翻看自己的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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