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的7个晚上丨春节风景与“天地人神”
前年秋天,我在苏州平江路闲逛,偶遇一家旧书店,不经意淘了本《蒋梦麟回忆录》,准备在高铁上看。蒋梦麟先生在回忆童年生活时,写到故乡春节民俗种种,其中有一段特别提到了灶神。
他说中国人信奉多神,上天派灶神监督家庭事务,年终岁尾,灶神都要上天提交报告。因为灶神吃素,在他启程时,家家户户要预备素斋送行,他对好事坏事都要上报,因此一到岁末大家都谨言慎行。
看到这段后,我恍然大悟,萦绕在心头十几年的谜团突然被揭开。也是从这一刻起,我才开始真正回过头来,去细细回味我所经历过的那些春节。
蒋梦麟生在19世纪末的浙江余姚,彼时西学东渐之风刚起,那本回忆录的上半部分就叫“西潮”。而我出生在20世纪末的山西忻州,已是初步现代化了的中国。相隔了一百多年,我对灶神的记忆,是另一种版本。
自我记事起,到搬去城里前,每逢过年,家里墙上都会贴一副神像,神像两旁是一副对联,写着“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它就静静地被面糊粘在墙上,任由岁月轮转,从鲜艳崭新逐渐变为褪色发白,然后在岁末几天被我亲手撕掉,再重新贴一副新的上去,而那两句话一直不变。
每年春节那几天,我还负责在开饭前点三支香插在神像前的香炉里,把刚出锅的饺子剥开,夹一点馅出来,放在供碟上,完成以上事项,我们才能开始吃饭。
我每次都端详一遍那句话。上天言好事?以我当时那点语文水平冒昧来看,这简直就是个病句,上天去哪?言给谁?什么是好事?上天专门就为了言好事?简直是莫名其妙。
我从来没去问,大概因为不好意思,也从来没人主动解释给我听。在我这一代,这成了一种不知其所以然的空洞形式,而很多自小生活在城里的同代人,甚至都不知道有灶神存在。
听了梦麟先生娓娓道来,再去回想我懵懂度过的那么多个春节,它们原来是如此浪漫,没错,我只觉得是浪漫。
对于供奉灶神这件事,与其说是一种迷信,不如说是一种谦卑与敬畏。神话也只是形式而已,它的本质是人在天地面前的谦卑,甚至还带点羞涩。荣格就曾把中国神话理解为心理象征主义,它的内涵是一种心理态度。
我觉得可以这样来理解灶神在中国家庭里的地位。如果把每个家庭看作一个企业,那么夫妻只是一对经理,而灶神却是董事长,董事长之上有投资方,天地就是家的投资方,所以中式婚礼首先拜天地。
年终岁末,灶神也要写年终总结,向股东汇报这一年的情况。这时一家人就祈祷灶神尽量多说好话,毕竟过去已逝,善恶默认在心,辞旧迎新之际,还是多多美言为好,人和神都是心地明朗。
西方也有普罗米修斯的神话,这都是人对火的崇拜,可是盗火的神话里弥漫着一种不安,故事阴沉,人神有对抗。而火在灶之中,却成为烟火气,成为四方食事、人间至味,成为安居乐业的轴心所在,灶神崇拜代表了中国人对生活的深信不疑与吉祥嘉庆,它体现在春节习俗的每个细节中。
小时候,每次大年初一,我都是在鞭炮轰鸣中醒来,早上四五点,天还未亮,天空中就开始百家争鸣,各种花炮竞相绽放,整个世界泼辣而新鲜。
我起床第一件事,是去爷爷奶奶屋里磕头拜年,拿红包,喝红糖水,然后就去点旺火和放炮。过年家家户户都要用炭和木头垒一个建筑结构出来,有的简直巧夺天工,有的只草草了事,它们要在初一一大早被点燃,称为“旺火”,旺火点燃后,所有人都要过去烤这喜气之火。
等到天蒙蒙亮,就到了吃早饭的时候,匿名的饺子里包着硬币,看谁能“吃出钱”。而旺火在经历数小时怒放后,烟雾袅袅,只剩残烬,院子里满地是鞭炮炸裂后的红色纸屑,我记得有鞭炮名字就叫“满地红”。这时还会有吹唢呐与敲鼓的“双人乐队”进驻,尽情演奏一曲山西式摇滚乐,名义是迎喜神,家家户户都要给“出场费”。
等到吃完早饭,所有人梳洗完毕,就要出门拜年,这是我印象最深的场景,因为一出门便天地清旷。
放眼望去,人们三三两两,结伴而行,虽然走在蜿蜒窄巷中,却风光无限,仿佛行走在日月山川里。每个人都笑语晏晏,眉目飞扬,不管是否相识,见面都要道声“过年好”。
初一上午的路上,见所有人都有一种亲情,去各家拜年都会被奉为上宾,主人一个劲儿催着喝茶吃糖吃瓜子,完全忽略胃是有限的这个事实。十几家走下来,我仿佛成了大胃王。但这是中国传统的人情物意之美,不能拒绝,好在只此一天。
那一天,我只觉得自己生在一种广大无边的风景里,到处是浪漫与喜气,穿越千年的民俗中隐藏的是中国文化的浩浩荡荡。
海报设计 白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