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拉克大选“黑马”:萨德尔的“伊拉克梦”所面临的内外挑战

澎湃新闻特约撰稿 胡甄卿
2018-05-27 16:24
来源:澎湃新闻

穆格泰达·萨德尔

2018年5月19日,后萨达姆时代的第五次伊拉克大选尘埃落定,一匹“黑马” 意外杀出重围:由什叶派宗教领袖穆格泰达·萨德尔所领导的“行走者联盟”斩获了伊拉克国民议会全部329个席位中的54个,领先其他参加选举的政治联盟。选前各大媒体普遍看好的,由现任总理领导阿巴迪领导的“胜利联盟”仅获42席,名列第三。虽然阿巴迪为消灭极端组织“伊斯兰国”与维护伊拉克国家统一与稳定立下了汗马功劳,但在其任内伊拉克经济发展疲软,物价高企,贪腐横行,因而阿巴迪没有获得足以使其连任的选票,反而给了对手崛起的良机。萨德尔是何许人也?为何此前名不见经传的他会在此次选举中突然爆发呢?笔者认为有以下三点原因。

倡导教派和解

现年44岁的穆格泰达·萨德尔出自伊拉克纳杰夫的一个什叶派阿拉伯家族,其父亲、舅舅兼岳父都是什叶派大阿亚图拉(最高等级的伊斯兰教什叶派宗教领袖,相当于东正教一个大教区的牧首),因而家族内的宗教氛围极为浓厚,萨德尔自幼便耳濡目染,潜心钻研伊斯兰神学,日后也成了清真寺内的一位阿訇。

萨德尔青年时的伊拉克尚处在复兴党的统治下,其领袖便是逊尼派阿拉伯人——萨达姆。逊尼派在伊拉克是少数群体,仅占总人口的20%左右,而什叶派则占到了65%。少数统治多数的政治架构自然是不稳定的,占主体地位的什叶派常受压迫,甚至是迫害。萨德尔的舅舅与父亲作为什叶派的宗教领袖,自然常为信众发声,为其争得自身的合法权益,两人也因此搭上了自身的性命,于1980年与1999年先后被萨达姆逮捕并杀害。

虽然有亲人惨死在逊尼派手中,但萨德尔并没有选择袭击逊尼派作为报复,他深知千年来教派冲突中的 “以牙还牙”只会让逊尼派与什叶派都被仇恨蒙蔽了理智的双目,一同倒在血泊之中,同态复仇只会让伊拉克民众痛失和解的机会。

因而在2003年萨达姆倒台,伊拉克国内的政治生态平衡被打破后,萨德尔不像那些叫嚣着要血债血还的狭隘的什叶派民众那样以暴力复仇的方式来算旧账,反而倡导教派和解。他站在伊拉克国家利益与民族大义的立场上,不止一次地呼吁逊尼派、什叶派与基督教徒等不同宗教团体和平共处,实现宗教宽容与文化多元。

尽管萨德尔创立的萨德尔运动是个以什叶派为主的伊斯兰主义政党,但因他持教派和解与宗教宽容的立场,且将伊拉克国家利益放在教派、部落与民族利益之上,他不但获得了各族群的支持者——不仅有与他同宗的什叶派,还有部分逊尼派、基督教徒甚至是更小众宗教的信徒,而且他还成功与多个世俗政党乃至伊拉克共产党组成了选举联盟——行走者联盟,并在选举中斩获最多议席。

萨德尔自己也身体力行干了些实事,以实现自己所承诺的宗教宽容,在2004年他为被美军围困的逊尼派武装送去过补给。可是与此同时,他麾下的什叶派民兵组织——马赫迪军在与美军作战的同时,也在攻击敌对的逊尼派武装,并对逊尼派平民犯下过罪行,这无疑给萨德尔倡导的教派和解蒙上了一层阴影。

关注民生,反对贪腐

萨德尔多年来始终关注民生,并致力于打击贪污腐败,这也是他能获得广泛民意基础的重要原因。

萨德尔在幼时曾亲眼目睹底层什叶派贫苦百姓生计困顿,却又因萨达姆的压迫而难以改善生活水平,陷入潦倒的窘境,因而他深知贫苦大众之苦,同时他的家族成员身为什叶派神职人员,常常帮助陷入困境的信众,这也对他成人后形成关注民生,乐善好施的个性有着极大的影响。

伊拉克战争结束后,因巴格达中央的过渡政府力量有限,而各地教派、部落与民族势力暗流涌动,互相倾轧,全国上下很快就陷入了一片混乱。在这乱世,萨德尔运动在控制区内开办报社,设立自己的宗教法庭,提供社会保障服务,执行法律并管理监狱,在动荡的伊拉克为民众开辟了一小块安全与稳定的乐土。此后他也一直为伊拉克底层百姓的福祉到处奔走,为维护劳苦大众的合法权益大声疾呼。由此,萨德尔关心民生的形象深入人心。

长久以来,萨德尔一直对贪污腐败深恶痛绝,青年是所目睹的一切历历在目,因而此后他不仅在布道演讲时多次开炮抨击伊拉克前总理马利基所领导的政府贪腐横行,还多次组织并领导游行,呼吁进行反腐改革。

2016年2月26日,萨德尔亲自领着100万人在巴格达解放广场示威,抗议伊拉克的腐败乱象,并敦促伊拉克政府切实落实改革。当天,他在广场上发表了公开演说,以激励民众投身反腐斗争:“放声高喊吧,只有这样腐败才会惧怕你们。”3月18日,萨德尔率领支持者在巴格达绿区外静坐抗议,绿区是伊拉克各政府部门所在地,常年有军警驻守,戒备森严,萨德尔将其戏称为“贪污腐败的堡垒”。数天后,他冒着被逮捕甚至被枪击的风险,独自走入了绿区静坐抗议,结果迎接萨德尔的不是子弹,而是负责绿区安保工作的伊拉克安全部队将领的迎接,将军热情地吻了萨德尔的手,以示允许其逗留在绿区继续抗议。同年12月26日,萨德尔成功与总理阿巴迪会面,讨论了开展反腐改革的相关事宜。成功与总理共商国是,这表明通过多年关注民生与致力反腐萨德尔建立了稳固的民意基础。

然而,萨德尔究竟是否能在执政后成功执行反腐改革仍然存疑:虽然口口声声说对腐败深恶痛绝,但萨德尔运动的成员在之前担任伊拉克卫生部与交通部的高级领导时,却贪污公款,过着极为腐败的生活,他们的贪腐与玩忽职守,曾导致许多受伤病困扰的逊尼派民众无药可医,死在医院里,或者干脆被极端的什叶派直接从医院里拖出来打死。由此可见,伊拉克的腐败不仅是普遍的,而且甚至已经渗透到了“反腐斗士”中。萨德尔会不会一边利用反腐为借口打压政治对手,一边对自己的党羽贪污腐败熟视无睹,仍然是未知数。

反对外国干涉,维护独立自主

美国终结了萨达姆的逊尼派政权,也终结了伊拉克的和平与稳定。伊拉克战后社会秩序崩塌,教派与部落武装混战不休,“基地组织”也乘虚而入,搅得伊拉克鸡犬不宁。什叶派虽然因美国入侵而重获主导伊拉克事务的权利,但是在这“礼崩乐坏”的乱世,通过依赖美国力量来维护自己的权利与权益,不仅不是长久之计,而且会加剧本就十分严重的伊拉克内部族群对立情绪。萨德尔也清楚地意识到,美国虽然主持组建了什叶派主导的新政府,但仍通过在伊拉克驻军来操纵伊拉克事务,变相地建立势力范围,因而他在接受美国CBS新闻采访时说:“萨达姆这小毒蛇已经走了,但美国这大毒蛇却又来了”。

作为阿訇,清真寺的讲台就是萨德尔的主场,他时常在星期五聚礼日上对信众发表反对美国占领的演说,且尺度越来越大,语不惊人死不休:“伊拉克军警啊,别和美国占领军肩并肩,他们是你们的死敌。”“美国领导的联军在巴格达逊尼派聚居区修隔离墙的做法暴露了他们的险恶用心,他们试图将巴格达、乃至整个伊拉克分裂开来,绝不能让他们得逞。”此外他在接受国际媒体采访时,也反复强调美国领导的联军必须赶快撤走,所有外国部队必须受联合国控制,伊拉克必须组建与前政权毫无瓜葛的新政府。

萨德尔在发动一波又一波的舆论攻势的同时,还组建了什叶派民兵组织——马赫迪军,号召驱逐迟迟不肯撤出伊拉克的联军,由此发起的轮番袭击给多国联军造成了不小的威胁,美国任命的伊拉克临时政府最高行政长官保罗·布雷默将萨德尔斥为“亡命之徒”,还警告他的追随者将受到法律的严惩。依靠着言语与刀剑,他成功地塑造了自己“反美斗士”的形象。可以说,美军能在2011年完全撤出伊拉克,萨德尔数年如一日的不懈推动发挥了很大的作用。但同时伊拉克民众也因其发动的武装袭击而损失惨重。一些萨德尔的反对者因此讥讽他说:“明明可以通过言语与外国占领军谈判,萨德尔却偏偏用枪来谈判。”

萨德尔与一般的什叶派不同,他反对与伊朗走得太近,认为伊朗作为什叶派大国,其野心与美国的在本质上没有区别,即都试图间接控制伊拉克,将其作为自己在中东地区的代理人,而伊朗因其地利(与伊拉克接壤)与人和(同为什叶派),若成功渗透伊拉克,其后果会比美国占领更严重。因而在伊拉克成功肃清境内极端组织“伊斯兰国”的残余后,萨德尔坚决要求伊朗伊斯兰革命卫队与其支持的什叶派武装迅速撤出伊拉克,避免其干预伊拉克事务。

此外,萨德尔还长袖善舞,多次出人意料地访问中东逊尼派大国,土耳其、沙特与阿联酋都是他常去之地,他通过多边外交,平衡各大国对伊拉克的影响力,防止伊朗势力在伊拉克一家独大,以维护伊拉克的独立自主。萨德尔多年来对试图操纵伊拉克的外国势力的不懈抗争,表明他极度反对外国干涉伊拉克内政,他要的是独立自主,各教派、部落与民族和平共处的新伊拉克。这也是早已厌倦了战争的伊拉克民众选择萨德尔的重要原因。

不过,萨德尔极端反对伊朗的态度也可能遭遇伊朗的反弹。伊朗最高领袖的高级顾问阿里·艾克巴尔·韦拉亚提甚至在萨德尔胜选后公开发表声明,反对“萨德尔联合自由主义者与共产主义者统治伊拉克。”伊朗伊斯兰革命卫队圣城旅的指挥官苏莱曼·卡西姆也表示过不容许萨德尔掌控伊拉克。

在如今美国退出伊核协议,导致伊朗生存状况大为恶化的大背景下,不排除伊朗利用伊拉克国内什叶派民众对伊朗的好感与支持,联合不反对伊朗的伊拉克什叶派政党,阻止胜选但未获得三分之二多数席位的萨德尔组建联合政府的可能,甚至在极端情况下,直接通过武力消灭萨德尔及其支持者。由于萨德尔对待逊尼派较为包容,且其宗教职位也没有达到大阿亚图拉的级别,部分什叶派并不支持他,在选前甚至有什叶派政党在什叶派的圣城——纳杰夫打出标语:“别给没经验的年轻人投票(指萨德尔),况且他还十分腐败。”

对几无国家内部凝聚力的伊拉克来说,天堂太远,伊朗太近。萨德尔的独立自主立国大梦,极有可能被虎视眈眈的伊朗与伊拉克内部部分反对他的什叶派里应外合,联合击破。对萨德尔来说,胜选只是个开始,成功组建听命于他的联合政府,并尽可能地降低伊朗对伊拉克的影响力,才能达成萨德尔政府乃至伊拉克国家安全、稳定且统一的终极目的。

(作者系上海外国语大学阿拉伯语系学生,上海全球治理与区域国别研究院助理研究员。)

    责任编辑:黄芳
    校对:施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