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之城》里的“废核”隐喻:空中都市为什么毁灭?

[日]秋元大辅 著 丁超 译
2018-06-13 15:30
来源:《宫崎骏的和平论》

无论看多少遍都会被吸引的作品

1986年在电影院公映的《天空之城》是我看到的第一部吉卜力动画片。虽然当时我是小学低年级学生,但“浮在空中的宝岛”这个设定令我兴奋不已,对这一点我记忆犹新。我曾经询问过我的学生,很多人把这部作品列入吉卜力最优秀的五部作品之一,它尤其在男学生中很有人气。究其原因,男孩子们果然还是喜欢“冒险故事”吧!电影《天空之城》是吉卜力工作室成立第二年后上映的作品。对于宫崎骏导演来说,这距离上一部作品《风之谷》公映仅仅两年。或许正因如此,这两部作品所传递的信息才会有不少共同之处。话虽这么说,但这两部作品当初预设的观众年龄层似乎是迥然不同的。

《天空之城》本来是以《少年帕兹和飞行石之谜》为题策划的。吉卜力在给面向内部相关人员的策划书中这么写道:“电影《风之谷》是面对‘高年龄层’的观众,而电影《少年帕兹和飞行石之谜》(即《天空之城》)设定的观众是小学生。”

动画电影《天空之城》剧照

宛若《格列佛游记》的政治讽刺

乍一看,《天空之城》是面向儿童的,但是从学术的角度来研究,这部影片也充满了非常有意思的深刻内容。

首先,这部电影的构思,受到了来自爱尔兰讽刺作家乔纳森·斯威夫特的名著《格列佛游记》(发表于1726年)的影响。“天空之城”这个构思和“拉普特”这个名称,都来自这部小说中出现的飞岛“勒皮他”。

《格列佛游记》作为儿童文学名作,在以英国为首的世界各国都广受欢迎。然而,实际上这个故事蕴含了讽刺当时英国政治的内容。因这些讽刺招致统治者不满,斯威夫特从和出版社打交道起用的就是笔名。

因此,《格列佛游记》在英国政治史上尤其是分析大英帝国对爱尔兰政策时,被作为重要的学术资料。也许同斯威夫特一样,宫崎骏导演也是通过表面上面向儿童的《天空之城》,来进行一种政治讽刺。

实际上,《天空之城》和《风之谷》一样,渗入了冷战政治的影响。尤其是影片中从天空之城放出的“拉普特之雷”使人印象深刻,那种压倒性的破坏力,被描绘得好像冷战时期不断重复的原子弹、氢弹试验。

另外,如果不特别注意的话,有可能看漏的是,整部影片中只出现过一次“和平”这个词汇。讽刺的是,这个“和平”是从本片中企图征服世界的第一反派慕斯卡上校嘴里说出来的。让一个表里不一、使人生厌的特务机关的军人来说这个词,宫崎骏导演的政治讽刺意图可以说是呼之欲出。

而且,我想可能是偶然,作品中出现的毁灭的咒语“帕兹斯”,很像土耳其语中“和平”这个词的发音。这个咒语阻断了慕斯卡试图以武力和威慑控制世界的野心,守护了和平。

这部作品公映的1986年,世界上的核弹头数达到了史上最高值约7万枚。以这一年为峰值,此后世界上的核弹头总数逐年减少至今。因此,我们也能将这部影片作为引子,来研究“废核进程”。另外,电影中也强调了“人类与自然的和谐相处”和“保护环境的信息”。

王族后裔的少女和冒险家的儿子

故事从工业革命时代的英国威尔士的煤矿小镇开始。男主人公帕兹是一个失去父母独自生活的少年,为了生计在煤矿打工。

某天晚上,帕兹在加班时,看到一个少女闪着炫目的光芒从空中缓缓落下来,帕兹一边非常吃惊,一边接住了这个不可思议的少女(希达)。希达胸前挂着的发光吊坠(飞行石)使她可以浮在空中,守护着她。

第二天,希达在帕兹家中醒来。

这时,想要抢走希达飞行石的强盗团伙朵拉一家出现了。好不容易刚从朵拉手中逃出来的帕兹和希达,又被大反派慕斯卡上校所率领的政府特务追击。

结果,他们被慕斯卡的政府军抓住。慕斯卡向希达展示了一个出了故障的机器人,对她说:“这是从空中掉下来的。”并且告诉希达,她是拉普特王国的继承人。

另一方面,慕斯卡上校以帕兹答应放弃寻找拉普特并且忘记希达为条件,而释放帕兹。帕兹落寞地回到家中,等待他的是朵拉一家。随后,为了救出希达,帕兹和朵拉一家结成了同盟。

慕斯卡想让希达来帮助自己寻找拉普特,就把她软禁了起来。希达独自一人在房间里陷入了思索,突然她口中不由自主地念起祖母曾经教过她一句“遇到困境时的咒语”。本来坏掉的机器人瞬间苏醒,奋力保护身上流淌着拉普特王族血脉的希达。并且,飞行石吊坠发出一缕光,直指天空中拉普特所在的方向。趁着骚乱,帕兹和朵拉救出了希达。随后,帕兹和朵拉一伙,还有慕斯卡政府军,都发现了拉普特。

手握拉普特帝国科学力量的慕斯卡,露出试图统治世界的本来面目。但是,希达和帕兹一起念毁灭的咒语“帕兹斯”,拉普特就开始崩塌。慕斯卡被瓦砾所吞噬。逃出拉普特的帕兹和希达,目送着不断崩塌的拉普特朝高空中飞去直至消失,故事到此结束。

和平学与《天空之城》的共同点

和平学与《天空之城》的连接点——其相同之处的关键词,是乌托邦。

回顾人类的历史,那就是战争的历史。也许有很多人倾向于认为,“完全没有战争的和平世界”就是乌托邦。

同样,出现于《天空之城》和《格列佛游记》中的拉普特(勒皮他),也是埋藏着人类之手难以企及的科学技术和金银财宝的“传说中的空中都市”,在这一点上可以说它就是乌托邦。

关于乌托邦,英国的人文主义学者、法学家托马斯·莫尔在他的著作《乌托邦》(发表于1516年)中曾详细地分析过。此书的问世比《格列佛游记》还要早200年。

托马斯·莫尔的《乌托邦》也是政治讽刺。“近代和平论”严厉批判国家间的战争为“野兽般的行径”,此书可以作为“近代和平论”的范例来研究。“近代和平论”后来作为“防止战争的学问”而被体系化为“国际政治学(国际关系学)”,并进一步派生出“和平志向性”较高的“和平学(和平研究)”。

也就是说,我们认为《天空之城》处于与和平学、国际政治学相同的思想谱系之中,并无不妥。

从国际政治学的视角看《天空之城》

国际政治学中有“现实主义”和“理想主义”(或称古典自由理想主义)这两大理论。现在我们来说一下什么是“现实主义”和“理想主义”。

首先谈一下“现实主义”的代表人物——思想家托马斯·霍布斯。英国的政治家、哲学家托马斯· 霍布斯受到英国内战的影响,于1651年出版专著《利维坦》。霍布斯把内战的原因归结为“人类的自然状态(斗争状态)”和“(强制秩序的)国家权力的缺席(无政府状态)”。

人类的自然状态表现为“一万人对一万人的斗争”,为了规避这一斗争状态,人类需要铁腕一般的国家权力——利维坦(《圣经·旧约》中出现的海中怪兽),并且结成“社会契约”,才能享受和平与安定。

“基于力量和威慑的统治”,由此获得“强制的和平与秩序”。从这一点来看的话,可以说被霍布斯用作书名的怪物利维坦和《格列佛游记》《天空之城》中出现的“拉普特帝国”有异曲同工之处。

接下来,我们来谈一谈“理想主义”这一理论的代表人物——思想家伊曼努尔·康德。

德国哲学家伊曼努尔·康德在其专著《论永久和平》(出版于1795年)中提倡,为了实现和平,必须要废止常备军,设立国际机构。现在,作为保障和平与安全的国际组织有联合国、欧盟(EU)等。但在《论永久和平》出版的18世纪,此类组织估计会被认为“像乌托邦一样”而被轻易否定。

国际政治学中,也有肯定“战争”的情形。但在和平学中,以用“和平的手段”消除暴力、获得和平为首善。这里的“暴力”中最大的就是“战争”和“核武器”。

《天空之城》也是如此。观众是从国际政治学的视角,还是从和平学的视角来看,看法也会随之改变。

期待和平的“理想主义”VS. 诉诸力量的“现实主义”

和平学和国际政治学本属同一学术谱系(和平思想)。这与作为《天空之城》背景的思想谱系也颇有重合。

置换成国际政治学的“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这两种视角来看的话,这部电影的主要人物可以分为两个不同阵营。

前者是男主角帕兹和拥有飞行石的谜之少女希达。后者是觊觎飞行石的盗贼朵拉一家和以慕斯卡上校为首的政府特务及军队。前面我们介绍过剧情,下面我们从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的视角,重新回顾故事的要点。

影片男女主角

影片的女主角希达在故乡贡多阿的山谷中独自一人过着平静的生活。但慕斯卡上校带着政府特务和军队出现,将她塞进大型飞行战舰“哥利亚”中带走了。

慕斯卡不单破坏了希达的平静生活,而且企图利用希达佩戴的飞行石来找到拉普特帝国,以攫取曾统治地面的拉普特所拥有的科学力量,最终征服世界。也就是说,慕斯卡是威胁地面和平的野心勃勃的“超级危险人物”。

盗贼朵拉一家也和慕斯卡一样,觊觎希达的飞行石和拉普特。因此,他们袭击了希达乘坐的政府飞行战舰,试图抢走飞行石。这是电影开片的场景。

希达为了从特务、军队和盗贼们手中逃出来,跑到飞行战舰舷窗外藏了起来,却脚底一滑掉了下去。但是,希达身上佩戴的飞行石吊坠绽放出耀眼的光辉,减缓了希达身体落下的速度,让她慢慢地坠落在夜色中的煤矿小镇。

另一边,男主角帕兹也与希达一样是孑然一身。为了生计,他在位于斯拉古峡谷的煤矿中打工。虽然独自生活看似举步维艰,但他居住的地方是一个人际关系融洽的和平小镇。加班直至深夜的帕兹,目睹并接住了闪着光芒从空中落下的少女希达。

第二天,在帕兹家中醒来的希达,注意到墙上挂着的拉普特的照片。帕兹饲养着象征和平的白鸽。被白鸽围住的希达宛若“和平的天使”。

帕兹告诉希达,自己的父亲是探险家,曾经亲眼见过传说中的空中都市拉普特,自己的梦想就是继承父亲的遗志,有朝一日飞到空中寻找拉普特。通过“拉普特”这个羁绊相连起来的帕兹和希达能够相遇,也许并不是偶然的。

发现希达藏身之处的盗贼朵拉一家逐渐逼近。帕兹和希达为了躲开盗贼,穿过民宅林立的镇中心区域,跑到横跨山谷的铁道上。然而,不单是盗贼团伙,慕斯卡率领的政府战舰也出场了。由于铁道毁坏,帕兹和希达摔下了山谷。

但是,希达的飞行石再次闪耀光芒,让两人缓缓落下,他们落到了溪谷深处一处古老的坑道中。

从故事前半段能够看出,帕兹和希达追求的是“和平的生活”。而且,他们为了保护飞行石不被坏人抢走而实施了“互相帮助”。与之相反,慕斯卡上校和政府特务想要的是象征“权力、军事力量”的飞行石和拉普特帝国。朵拉一家想要的则是象征“经济力”的拉普特的财宝。慕斯卡和朵拉为了各自的欲求,不惜诉诸“战争”和“暴力”。

也就是说,如果用国际政治学的两大理论来说明故事的前半部分,帕兹和希达的态度就是重视和平的“理想主义”,这与慕斯卡上校和朵拉一家追求力量的“现实主义”恰成对比。

势均力敌——帕兹·朵拉同盟VS. 慕斯卡·政府军

从现实主义的立场来分析的话,由于“人性本恶”,无论是人际关系还是国际政治,都是“围绕力量的竞争和对立”,如果放任之,就会演变成暴力和战争。

因此,站在现实主义的立场,为了保障和平与安全,“势均力敌”(力量均衡)是必要的。所谓势均力敌,是指通过保证国家间力量的平衡来维护和平。

势均力敌有强化本国的军事力量和与他国结成“同盟”这两个选项,但从历史上来看,多数国家选择的是后者。而且,这部电影中也能看出“同盟”和“势均力敌”的关系。因此,下面我们着眼于“同盟”关系,来往下梳理剧情。

帕兹与希达从古老的坑道中出来后,就被慕斯卡与政府军抓住,带往军事要塞。被慕斯卡胁迫的希达,请求帕兹忘却拉普特的事。希达为了救帕兹的命,答应帮助慕斯卡。但是,帕兹并不知道内情。他满脑子想的是自己没能救出希达,而且还被希达拒绝,因此懊恼不已。

另一方面,盗贼朵拉一家等候在帕兹家中,他们伺机把帕兹五花大绑。帕兹为了救希达,提仪和朵拉一家结盟。朵拉谋划着如果帕兹加盟的话,后面就可以让希达帮忙寻找拉普特的财宝,因此接受了他。这样,就形成了“帕兹·朵拉同盟”VS.“慕斯卡·政府军”的结构。

在国际政治中,国家间的利害关系或国家利益一致的情况下就可以结成同盟。同样,这部影片中,因为帕兹和朵拉的利害(救出希达和发现拉普特的财宝)达成一致,所以同盟关系得以建立。

与日美同盟的共同点及与日英同盟、日俄战争的关联性

手无寸铁的少年帕兹与装备了飞艇和武器等的盗贼朵拉一家的关系,是“非对称”的。有时帕兹甚至会和驾驶着小型飞行器的朵拉来一段“双人飞行”。其结果就是他替代受到攻击而晕倒的朵拉来操纵飞行器,安全救出希达,并为发现拉普特出了力。这就像在美日同盟中日本所起的作用一样,可以看作是帕兹也为朵拉一家的目的贡献了力量。

但回顾历史,军事同盟也是引起“同盟战争”的原因之一。无论是19世纪发生的欧洲各国的战争,还是20世纪席卷世界的两次大战,概莫能外。而且,冷战时期,由于东西方军事力量结盟形成的对立,使得人类经历了“核战争的恐怖”。

今天,在日本说到同盟,多是指日美同盟。但是,日本也曾与英国(大英帝国)结成同盟关系,即日英同盟(1902-1923年)。也许读者在高中或大学时期曾经学过,结成这一同盟的理由是为了防范“俄国的南下政策”,日本和英国的国家利益达成了一致。

而且,这也是为即将到来的对俄战争做准备。事实上,日英同盟缔结两年后,受到大英帝国支持的日本,发动了日俄战争(1904-1905年),消灭了俄罗斯在波罗的海的舰队,获得了胜利。在这部电影中,为了“救出希达”和“找到拉普特的财宝”,帕兹和朵拉一家的利害关系(同时也是与慕斯卡·政府军间的对立关系)达成一致。也就是说,帕兹·朵拉同盟VS. 慕斯卡·政府军同盟,这一结构与日英同盟及日俄战争的历史是相通的。

更进一步说,帕兹所居住的煤矿小镇也与日俄战争有所关联。这个煤矿小镇以英国的威尔士地区为原型,实际上,威尔士煤矿生产的优质煤炭,在日俄战争中多被使用。

正如东京大学教授山本史郎所指出的,有记载说与俄国波罗的海舰队的黑烟比起来,使用英国无烟煤的日本东乡舰队的烟更为轻薄。也就是说,故事开始的煤矿小镇,在历史上与日英同盟和日俄战争都颇有渊源。在这一点上,俄国的波罗的海舰队和慕斯卡· 政府军的飞行战舰哥利亚号有所关联。

东北女子大学教授佐佐木隆指出,哥利亚号的名字来自《圣经·旧约》中出现的巨人战士的名字,巨人哥利亚被少年大卫扔石头砸倒,暗示了慕斯卡和政府军的哥利亚号被少年帕兹打败。实际上,在影片中,巨型战舰哥利亚号的确被朵拉一家和帕兹打败,他们救出了被抓走的希达。

这样一来,可以说“同盟”这个关键词在分析和理解电影上也就十分有效。而且,是不是可以说,这也例证了同盟具有轻易发展成“战争”的另一面。

慕斯卡阐述“和平”

如前所述,在这部影片中,只出现过一次“和平”这个词汇。讽刺的是,它出自慕斯卡上校——这部作品中最大的反派之口。慕斯卡上校企图使拉普特帝国复活,并且通过权力和恐怖来统治地面世界。

慕斯卡把希达关押在军事要塞里,并且给她展示了从空中掉落下来的故障机器人。慕斯卡说,这个机器人拥有“惊人的破坏力”,是人类的科学技术难以制造出来的,它来自曾经统治整个地面世界的、恐怖的拉普特帝国。

而且,慕斯卡为了说服希达说道,声称如果拉普特帝国还飘浮在空中,“对于和平来说是多么危险啊!”希望希达能够帮助自己寻找拉普特。慕斯卡进一步告知,希达就是拉普特帝国正统的王位继承者——露西达女王。

在这个场景中,宫崎骏导演讽刺了在“和平”与“正义”的名义下不断进行军备扩张和战争的政客。不是由男主角帕兹或者女主角希达,而是由反派慕斯卡来阐述“和平”,由此反讽地表达了“和平”的重要性。

而且,更加讽刺的是,慕斯卡阐述完“和平”之后,希达不由自主地念起了“遇到困境时的咒语”,唤醒了拉普特的机器人。于是,慕斯卡和政府军与试图保护希达的拉普特机器人展开了战斗。

“MAD”的疯狂

宫崎骏导演完成这部电影时正是冷战时期。可以推测出,与前一部作品《风之谷》一样,它也受到了作为冷战政治特征的“核试验、核军备扩张竞赛”的影响。

国际政治学有一种现实主义的观点认为,冷战时期,由于规避了美苏两个超级大国之间的军事冲突即核战争,可以认为冷战时期人类获得了“长期和平”。而且,在现实主义者中,规避核战争的动力是“核抑止力”,这也被称为“核之和平”(nuclear peace)。

冷战时期,与“核抑止论”同时出现的还有“核战略”。正如已经在第一章中详述的那样,这个“核战略”是指一旦发生核战争,由于要确凿地歼灭对手,双方只好打消使用核武器的念头,这就是相互保证毁灭(MAD)。

毋庸讳言,这个战略的简称“MAD”,在英语中也有“疯狂”之意。这一逻辑宣称,核战争一旦开始,对方即告毁灭,所以核武器对“和平”有所贡献。这真是“疯狂的”和平论。

“核抑止论”与“核战略”的结果是美苏两国的核试验、核开发竞争升级,1986年世界核弹头数达到约7万枚。据说当时所有核武器的威力能够毁灭地球数十次。宫崎骏导演是不是把对这种“核武器的恐怖”和政客所宣称的“核之和平”的讽刺,让慕斯卡通过阐述和平来表达呢?

实际上,这部电影中有一个将政客与“使用核武器”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场景,令人印象深刻。那是在发现拉普特后,掌握了其科技、暂时成为拉普特帝国最高统治者的慕斯卡,在希达和政府军面前,展示了作为拉普特科学和军事科技的“拉普特之雷”。慕斯卡为了庆祝拉普特帝国的重建,向政府军炫耀拉普特的力量,引爆了拉普特之雷。这是在暗指冷战时期拥核国家所进行的原子弹、氢弹试验。因为冷战时期,美国和苏联为了追求“力量优势”并且维持和炫耀力量优势,不断进行核试验。

什么是基于权力与恐怖的“和平”

关于拉普特之雷,慕斯卡解释说它是《圣经·旧约》中毁灭索多玛和蛾摩拉的“天火”,是古代印度的叙事诗《罗摩衍那》中的“印度之矢”。他说,“全世界将再度臣服于拉普特帝国之下”。

对于慕斯卡来说,通过压倒性的权力与恐怖来统治世界,才是“和平”。这种观点,与“因为核武器存在所以冷战时期是‘和平’的”这种“核之和平”论,可以说其逻辑是相同的。

“通过开发核武器能防止核战争”这种“神话”,所带来的就是核开发竞赛和不断膨胀的核武器数量。

我将美国学术期刊《原子能科学家公报》上发布的1945-1986年间的核弹头总数绘制成下图。如图所示,1945年时全世界的核弹头总数只有两枚,但以1955年为节点急速增长。

冷战紧张缓和(Détente)期的1965-1970年间,核开发竞赛暂时有所缓和,但是其后再次继续增加,至1986年达到史上最高的约7万枚。

那么,从此以后就和平了吗?战争的威胁远去了吗?答案毋庸讳言。

核武器与“拉普特之雷”

在看“拉普特之雷”那场戏的时候,我不由得认为宫崎骏导演是在尝试将核试验的影像化表达。如前所述,我们说这部电影的构思受到《格列佛游记》的影响,此外,还能看出来自《罗摩衍那》和存在于现实世界中的核竞争的影响。

根据宫崎骏导演的说法,早在制作《天空之城》前,他曾策划过将《罗摩衍那》拍成电影,并从制片人那里获得了一本相关的书籍。《罗摩衍那》中有关于古代印度人翱翔于空中使用核武器及古代文明因核战争而毁灭的内容。

一种文明因核战争而毁灭的这种构思,也是从这本书中得到的灵感吧?“古代存在核武器”这一点因为缺乏科学根据而不能令人信服。但是,正是在核战争的恐怖切实存在的冷战时期,这一点才被纳入这部电影的构思中去吧。

拉普特之雷那场戏的画面构图,宛如从高空俯瞰地面的核武器一般。这一构图使人感到,这是从飞机上拍摄到的核试验情形的影像。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日本的广岛和长崎被投下了原子弹(铀弹和钚弹)。美国声称是为了早日结束战争。美国向长崎投放原子弹是在进行钚弹的“试验”,明显就是针对苏联的“秀肌肉”。因此我们可以认为,向长崎投放原子弹是美苏间冷战的开始。

日本不仅遭受了投向广岛和长崎的原子弹,而且也是氢弹的受害者。这就是在南太平洋的比基尼环礁发生的“第五福龙丸事件”。

1954年3月1日,在南太平洋马绍尔群岛近海处,美国进行了氢弹试验(城堡行动)。当时,在比基尼环礁附近捕捞鲔鱼的渔船第五福龙丸号,暴露在放射性降尘(死灰)之下,全体船员受到核辐射。

我们可以认为,宫崎骏导演是怀着对核弹和氢弹试验的反对情绪来完成这部电影的吧。

毁灭的咒语“帕兹斯”在土耳其语中是“和平”之意

这部电影的高潮场面是以惊人的高科技而自豪的拉普特崩塌,企图通过权力与恐怖来统治世界的慕斯卡其野心破灭。

拉普特崩塌的契机,是帕兹把手叠放在拿着飞行石的希达手上,两人同时念起了毁灭的咒语“帕兹斯”。

根据设定,“帕兹斯”在拉普特语中似乎是“关闭”之意。但是,这个词汇在土耳其语中,意味着“和平”。

念起毁灭的咒语时,拉普特崩塌,和平重新降临。这仅仅是偶然吗?还是宫崎骏导演在通过“帕兹斯”祈祷世界和平呢?

一如本章此前论述的,如果拉普特的科学力量和军事力量象征了“核能·核武器”,那么拉普特的崩塌就可以看作是“废核进程”。

为了确认这一点,我们来回顾一下这部电影的高潮场面。

为了阻止企图以拉普特帝国国王身份统治天下的慕斯卡,希达从慕斯卡手中夺回了飞行石,并试图逃走。因为要利用拉普特的力量,飞行石不可或缺。但是,希达眼看马上就要被慕斯卡追上,在被抓住之前,她通过墙壁上的一个小洞,将飞行石交给了对面的帕兹。

结果,手握飞行石的帕兹出现在挟希达为人质的慕斯卡身边。帕兹首先要求慕斯卡还希达自由。慕斯卡接受了这个条件,放开了希达。与此同时,帕兹面临的决断是将飞行石交给慕斯卡抑或与他决斗。

但是,帕兹和希达念起了毁灭的咒语“帕兹斯”来应对。拉普特帝国应声开始崩塌,飞行石绽放的炫目光芒使得慕斯卡失明。“我的眼睛,眼睛啊!”他一边发出临终前的惨叫一边消失在瓦砾当中。

在拉普特崩塌的这场戏中,若从和平学的视角来看,慕斯卡失明的样子,就像是基于“以眼还眼”这种思维方式的暴力和复仇,不由得使人联想到圣雄甘地的名言“世界只会更盲目”。

拉普特崩塌与废核进程

此处我想再强调的一点是,拉普特崩塌的样子暗喻了“废止核武器”。

我们认为,宫崎骏导演把“拉普特之雷”和“核武器”相联系而酝酿了这部电影的构思。根据这一点,可以认为,“拉普特的崩塌”是在描写“废核”。从和平学的角度来分析的话,失去“拉普特的军事力量”与失去“核武器的军事力量”是一致的。

进一步来说,虽然是历史的偶然,但以这部作品上映时的1986年为波峰,世界的核弹头总数呈持续减少的倾向……1986-2013年核弹头总数持续减少。其原因是全世界的市民团体、和平运动家、科学家、和平学者等各种反核及和平运动中坚力量的努力。

2009年,美国总统奥巴马在捷克首都布拉格发表了《无核武世界》宣言,进一步推动核裁军。

而且,1986年世界存在的约7万枚核弹头,不知不觉间已经削减到2014年的约1.6万枚。

这部电影中所描绘的拉普特崩塌情形,仿佛暗示了其后的废核进程。

拉普特为何会毁灭?

最后,我们从“环境· 和平”的视角来审视《天空之城》,揭开“拉普特为何会毁灭”这个谜团吧。

故事中,拉普特帝国毁灭的理由没有详细说明。但是,有一场希达推测并说出其毁灭理由的戏。在念起“毁灭的咒语”前,希达把传颂于故乡贡多阿山谷的歌谣告诉了慕斯卡:

“扎根于土,与风同生。与种子一同越冬,与鸟儿一同咏春。”——无论拥有多么恐怖的武器,操控多么可怜的机器人,离开土地就无法生存!

希达平常很少表露自己的情感,但在这一场戏中,她用严厉的口吻来指责慕斯卡。这场戏发生在拉普特岛心的“王座圣城”。在这里,希达的言行流露出作为拉普特公主的威严。

另外,有一场戏也暗示了环境保护的重要性。

那是帕兹与希达的滑翔翼卷入强气流到达拉普特之后,一个机器人士兵出现在被绿色环绕的拉普特外缘的场景。机器人突然拿起两人乘坐的滑翔翼,使得帕兹与希达担心机器人是不是要破坏他们的滑翔翼。但其实是滑翔翼所在之处有一个(鹟鸟的)鸟巢,机器人是在守护它。

而且,影片中还暗含着保护濒危动物的信息。

他们跟随机器人士兵的指引,跨过连接拉普特庭园的桥梁,神秘的小动物“米诺诺”怕羞似的跳入池中。之后,帕兹向池塘中望去,能够看到不少类似古代生物的动物正在游来游去。

这个“米诺诺”是宫崎骏想象中的动物,他将它设计为灭绝于17世纪的澳大利亚塔斯马尼亚岛的原始哺乳类动物。我们能够管窥宫崎骏导演通过设计这种在地球早已灭绝的动物所表达的环境保护意识。

而且,一如此前多次论述的那样,这部影片在思考“核能的和平利用”这一点上,也蕴含着重要的信息。

宫崎骏导演曾阐述过,“拉普特帝国的巨型飞行石是‘核反应堆’的比喻”。若真如此,那么可以说飞行石就类似于给人类带来力量的“铀矿石”。如果正如影片中所说,“有力量的石头既能给人带来幸福,也能招致不幸”,那么拉普特正因为拥有有力量的石头,所以才走向了毁灭——这么说似无不妥。

也就是说,与上一章中我们分析出《风之谷》中腐海诞生的理由相同,拉普特毁灭的理由也可以被认为是“核能”所引起的某些灾难。

在和平学中,我们把战争、贫困、环境问题等人类直面的、全球规模的问题,称为“全球性问题群”。解决这些问题的是“所有地球公民”,而教育地球公民正是和平学、和平教育的课题。

而且,我们能够从吉卜力动画电影的娜乌西卡、帕兹与希达等角色身上,找出地球公民的“先驱性模范”。

诸如《风之谷》《天空之城》等宫崎骏作品的共同点是个体有情怀的行动和孩子们的勇气,能够救人类于存亡危机中,成为改变世界的原动力——就是这种祈祷强有力的、充满希望的“和平”的寓意。

[日]秋元大辅 著,丁超 译,浙江大学出版社·启真馆,2018年
    责任编辑:彭珊珊
    校对:徐亦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