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兰西第三共和国的崩溃是一场自杀
“诞生于一八七〇年色当惨败的法兰西第三共和国,在经历了七十年风风雨雨的磨难后,又从一九四〇年的色当惨败走向灭亡。”
这真是一个充满魔幻感的轮回。
威廉·夏伊勒在《第三共和国的崩溃:一九四〇年法国沦陷之研究》里铺陈的这段历史,一向是人们热衷探讨的史学话题,也是一个始终没有“标准答案”的难题。
在二战中沦陷的国家中,法兰西第三共和国得到了最多的惋惜。六个星期就宣告沦陷的它,一度被视为坚不可摧的欧洲文明支柱。即使其他国家深陷经济危机,法国仍然歌舞升平,成为时人的文明向往。而且,它还有着号称欧陆最强的陆军体系。
按照传统观点,法国人对马奇诺防线的过分相信,还有法国政府的软弱,都是未能抵挡住德国入侵的原因,但事实并非这么简单。
美国作家、记者和历史学家威廉•夏伊勒,曾供职于《芝加哥论坛报》、《先驱论坛报》、环球通讯社、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等知名媒体。他曾在欧洲工作、生活十几年,目睹纳粹德国兴起和衰亡的全过程。战后,夏伊勒结合亲身经历与大量第三帝国原始档案,创作出《第三帝国的兴亡:纳粹德国史》《柏林日记》《第三共和国的崩溃》等十余部历史作品。
在《第三共和国的崩溃》中,夏伊勒将历史追溯到了1879年,也就是第三共和国成立之时。通过对整个历史脉络的梳理,试图从中检视第三共和国急速崩溃的原因。
书名:《第三共和国的崩溃:一九四〇年法国沦陷之研究》
作者:[美] 威廉·夏伊勒
译者:戴大洪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出品方:译林方尖碑
出版时间:2022年3月
记者与历史学家的双重身份,让夏伊勒的历史写作更具现场感。正如他在书中所言:
“通过对于事件的身临其境,通过接触领袖人物而获得的第一手材料,通过对有关国家、社会、体制尤其是平民百姓在危机时刻所表现出来的性格特点和精神状态的感受,足以弥补无法通观整个时代给所有现代史研究者造成的缺陷。”
法国投降这一重大历史事件,夏伊勒便是亲身经历者。当时,德国官方命令所有记者返回柏林,夏伊勒却躲开监视来到签署协定的场地外,在近距离靠近希特勒的情况下写出报道,比德国官方公告足足早了六个小时。
与许多人想象不同,第三共和国没有想象中那般坚硬。它的建立充满偶然性,也并非大多数人的共识,正如书中所写:
“即使在当时,许多议员也不清楚他们为什么竟然选择了共和制。在那一天之前,他们曾经拒绝它,或者打算拒绝它。”
自1792年路易十六被送上断头台以来,法国几乎试验了每一种能想到的政体形式。在第三共和国之前,是拿破仑三世的法兰西第二帝国。第二帝国在普法战争中倒台后,法国国民议会议员更期待的并非共和制,而是一个新的君主制政权。只是因为君主候选人争执不下,最终才敲定了共和制,而且在投票中,赞成票与反对票仅有一票之差。这个数字多少是个象征,体现着第三共和国的先天不足。
第三共和国并没有解决法国社会存在的种种矛盾,尤其是“布朗热危机”、“德雷福斯事件”和“协和广场事件”这三次危机,使得法国社会一步步走向分裂。
在众多第三共和国的研究中,“德雷福斯事件”都是重中之重,夏伊勒也并未免俗。他用了一个章节的篇幅铺陈德雷福斯事件的始末,还有这一事件所折射的种种社会矛盾——犹太人与反犹主义、激进派与保守派、共和主义与极端民族主义之间的矛盾。
在事件最后,德雷福斯得以平反,法国也在反思反犹主义传统,共和派顺势推动社会改革,但即使是这样的“坏事变好事”,仍然无法掩饰一点:真正能左右第三共和国的力量,不是法治、信念与良知,而是权力和利益。
更重要的是,掌握着权力的那部分群体,并不希望第三共和国继续存在下去。因此,第三共和国只能依靠不断“内斗”来解决问题。所幸的是,1880年开始,第三共和国通过停止政府对教会的资金支持和将教会排除在政治生活之外等一系列措施,限制教会的地位和权力。到了1905年,政府终于击败了教会,法国的共和制得以稳固,人民不再需要一个君主,教会再也无力颠覆共和政体。同时,第三共和国也对军队进行了部分清洗。
第三共和国并非没有前景,共和派的改革稳步推进,也让法国越来越接近一个现代文明国家。但这样的进程需要时间,可历史往往不会让人遂愿,德国人打断了这个历史进程。
正是因为这样,面对德国入侵的法国,其实并没有想象中强大。
其实这一切早在一战时就已经暴露:法国的工业革命进程远远落后于英国,小规模手工生产的传统,使得机械化生产发展缓慢,也就无法应对战争所需的大批量工业品生产。“政府特批经营”对自由市场经济也是极大的阻碍,政府掌握特批权,就意味着权力寻租的存在,也让法国实业界的既得利益者拒绝改变。而当时法国工人的工资,也是欧洲最低的,社会地位也很可怜,甚至被视为社会不安定因素。
在这种情况下,工人阶层也不可能成为关键的生产力量,使得法国在战争期间的生产能力严重滞后于对手。尤其是军事领域的,当时重型坦克已经出现,但法国却主动要求重型坦克月产量不得超过十辆。直至1939年初,纳粹已经入侵奥地利和捷克斯洛伐克,法国的重型坦克月产量仍然仅为八辆。
因此,“在一个其自身和平受到越来越好战的法西斯独裁者日益严重的威胁的惶恐不安的欧洲,虚弱无力的第三共和国继续迅速衰落下去”,是一种必然。在民主制度之下维持着经济发展的法国,富庶繁华且品味高雅的巴黎,面对的却是拥有强大军事化组织体系、高效运转的纳粹德国。
一战曾被视为“结束一切战争的战争”,但却事与愿违。吊诡的是,正是英法等国不愿千方百计避免战争的做法,反而成为对邪恶的最大纵容,最终引发了更惨烈的战争。甚至在许多保守派看来,纳粹德国代表着未来发展的潮流,法国必须适应它。
因此,夏伊勒认为,如果欧洲各国能够在希特勒做大之前掐掉其气焰,欧洲就不会沦落至二战的局面。尤其是法国,以其军事实力,完全可以做到这一点。当然,这个观点并不能让所有人接受,因为在许多人看来,经历过一战的法国,面临着劳动力短缺、工业停滞、债台高垒的局面,很难干涉纳粹的崛起。
换言之,绥靖主义当然沦为纳粹崛起的帮凶,但对于法国而言,绥靖不仅仅是无知,也不仅仅是错判,还是一种无奈。至于法国国民的反战情绪,更是没什么好批判的——难道只有叫嚣战争才是正确的吗?民众不是政治家,不能指望民众对国际形势有着一定正确的预判,出于朴素的文明认知去反战,恰恰证明当时法国民众素质一定也不低。
当然,不管出发点如何,法国不断的妥协和谈判,无异于缘木求鱼,最终并没有得到和平,反而把自己也搭了进去。
外部局势的变化,甚至让第三共和国内部的混乱也呈现出另一种光怪陆离的形态。第三共和国政府更迭速度极快,比如1925年4月10日赫里欧政府被参议院赶下台后的14个月里,就相继产生了六届政府。“一些内阁被混乱而且反复无常的国民议会赶下台;另一些则为更换部长直接辞职,目的是在国民议会中保持几个星期或几个月的不稳定多数。”
夏伊勒写道:
“在一战前,第三共和国的政治情况便是如此混乱,政府和内阁是如此短寿,利益各方斗争是如此激烈,而到了二战临近时,危机感似乎也没法阻止第三共和国保持这样的‘常态’……在一九三六年的春天,这个国家没有心情探究这场失败的原因或者考虑其致命的后果。当时,它很快陷入了混乱的竞选……在选举中遏制人民阵线比在莱茵兰遏制希特勒更重要。”
频繁的内斗让第三共和国无法维持稳定,也让许多政策流于文件层面,根本无法推行,政府的虚弱也让外交变得无力。尽管在经济层面,常设机构的存在和部长岗位的相对连续性,维持了整个体制的前行惯性,使得经济保持增长,但却很难面对复杂的局势。
而且,在第三共和国时期,法国的左派和右派在立场上变得飘忽不定,甚至时常互换。
“国民议会的多数派不顾选民表达的意愿分化瓦解,从一种倾向转向另一种倾向。当左派拥有多数时,就像一九二四年大选之后那样,他们变成了右派。这成为一种无法改变但也无法做出合理解释的习惯,在共和国余下的岁月里,它给这个国家平添了混乱和失望。”
最直接体现第三共和国失败的是军事上的缴械。当时,法军过于迷信马奇诺防线,导致色当成为德军突破口。而法军前线军官的无力和缺乏自主性,让反击全无章法。
当然,如果追溯历史,会发现一切早已注定。一战后的法军指挥官盲目推崇阵地防御战,认为防御对敌人的消耗才是制胜关键。也正因为这样,法国人产生了“马其诺防线变态心理”。马奇诺防线的巨大洞穴深入地下六七层,不但有粮仓,还有浴室、阅览室和电影院。这个庞大防御工事就是现代版的长城,法国人认为凭借这个就可以御敌于国门之外,但事与愿违。
这种观念深入到了军事学院中,演变为教条主义,同时对新的军事科技无比淡漠。1936年法国军方制定的《指导手册》,仍然沿用一战时的战术,步兵与马拉大炮以每小时一英里速度前进。相比之下,德军的装甲战术已经成型,重型坦克配合战斗机,释放出的战斗力足以压倒法军。
在战斗中,面对德军的坦克和轰炸机,法军似乎见到了外星人入侵。于是,“法国炮兵停止了射击并隐蔽起来。步兵瑟瑟发抖,躲在壕沟里一动不动,被炸弹的猛烈爆炸声和俯冲轰炸机的尖叫声吓得目瞪口呆。一连五小时这样的折磨垮了他们的神经。整整一天,没有一架法国战斗机露面干扰德国轰炸机。”
不过,如果仅仅是军事层面的失败,并不足以让第三共和国迅速崩盘。毕竟,在经历惨败之后,法军仍有庞大军队和体系。但一切的走向都让人哭笑不得,正如书中所说,在法国历史上:
“军人由于无能和缺乏应变能力而输掉战争这并非首次,但是,军人由于甘心接受彻底的失败而掌握政权这肯定是第一次。共和国总是担心出现常胜将军的独裁政府,它却从没想到竟然会出现败军之将的独裁政府。”
“败军之将的独裁政府”,本身就印证了当时法国政治的混乱,还有各大政治派系对共和国体制的失望。
也正因此,“那些从第三共和国获益最多的人,怯懦地任由共和国遭到谋杀。”第三共和国之亡,亡于政客的信念崩塌。
当德军穿越凯旋门时,丑陋的独裁政体——维希政权以压倒性票数建立了。在第三共和国时期曾经历挫折的赖伐尔疯狂报复曾经的政治对手,并最终将第三共和国送进坟墓。维希政权的建立,是第三共和国以代议制民主形式完成的最后一项决议,也是一次自杀决议,这个结果实在令人唏嘘。夏伊勒对此痛心疾首,认为“它(指第三共和国)的消亡与其说由于它自身的缺点,不如说是由于那些负责和管理它的人们的失误。”
所幸的是,这不是一切的终点。
图源 | 网络
作者 | 叶克飞
编辑 | 二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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