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中国笛王”陆春龄:有一分力气就要发一分光

澎湃新闻记者 廖阳
2018-05-22 10:57
来源:澎湃新闻
视频编辑 薛松(01:24)
5月22日上午8时53分,笛子演奏家陆春龄在中山医院去世,享年97岁。
陆春龄1921年出生于上海,是南方笛派的代表人物之一,有“中国魔笛”之称。

2017年5月28日至6月2日,上海音乐学院曾经主办“陆春龄笛子艺术节”,庆祝陆春龄从艺90周年。艺术节期间,澎湃新闻采访了陆春龄,那时候的他精神矍铄,思路十分清晰。

音乐会、研讨会、讲座、工作坊,庆祝活动十分热闹,陆春龄还要接待从全国各地蜂拥而来的嫡系弟子、旁系学生,虽然紧张,然而他的心情是雀跃的、兴奋的,甚至带着一丝感恩。

“人家说你九十多岁了,不要吹了,休养休养。不对,你有一分力气就要发一分光,吹不动了要讲,讲不动了要做,要为培养新生力量做榜样。”陆春龄说。

2017年5月29日晚,贺绿汀音乐厅,陆春龄在弟子们的众星捧月下上了台。笛声婉转清亮,无需任何华丽的装饰,在台上,“笛王”陆春龄是会发光的。

2017年,上海音乐学院主办了“陆春龄笛子艺术节”,去年5月29日晚贺绿汀音乐厅,陆春龄在弟子们的众星捧月下上了台。

求学皮匠

陆春龄出生于上海南钱家塘一户清贫人家,一家七口全靠父亲踩三轮车、开出租汽车或打杂工来维持生计,母亲就在家里叠元宝,信佛,拜菩萨。

他与笛子结缘纯属偶然。陋巷里有个老皮匠叫孙根涛,以修鞋为生,但笛子、琵琶、二胡、胡琴样样都会,“他问我,海根你要不要跟我学,我说好啊,我早想了。”

那一年,陆春龄7岁。那一年,他的小名还叫陆海根,根在上海的意思。

“海根比较土,后来就改名春龄了。”成名后,有人拿名字打趣他:陆海根是上海的,但陆春龄是全国、全世界的。

因为家境贫寒,陆春龄小小年纪就要出来做工,白天做工,晚上就跟着皮匠学笛,那么多乐器,他对笛子情有独钟。

“小小一根竹笛,清脆嘹亮,喜怒哀乐都可以表达,所以我从小喜欢。”皮匠不懂哆来咪发,就用工尺谱教他,上尺工凡六五乙,高八度加个单人,低音加一点……陆春龄上手极快,一个小调二十来天就学会了。

上海人最早是通过收音机认识陆春龄的。1934年4月,13岁的陆春龄在小学校长推荐下,第一次登上了西藏路南京路口的一家商业电台,演奏了一曲《虞舜熏风曲》。

消息一出,亲友们闻风而来,群集在陆春龄堂伯家的收音机旁,边听边叫好。师父听到他在电台里演奏,也开心得不得了。

但陆春龄对皮匠的记忆止于抗日战争爆发,“日本人打进来,他妻离子散,辗转去了香港,我再也没看到过他。”

声震印尼

为生活所迫,青少年时期的陆春龄开过汽车,踏过三轮。然而环境再苦,他也始终曲不离口,除了借笛子来排遣胸中的积郁,他还借开车、踏车之便,寻师访友,磨砺自己。

新中国成立,是陆春龄从艺之路的转捩点。民间艺术重获新生,他的专长有了用武之地。

1952年,陆春龄参与筹建上海民族乐团,成了一名专业笛子独奏演员。他出访过70多个国家和地区,有趣的故事很多,但在印度尼西亚的一次演出经历,最叫他念念不忘。

1955年夏天,陆春龄随中国文化代表团出访印度尼西亚,在雅加达广场举行露天演出。他登台没多久,意外就发生了。

二十来档节目,陆春龄一个人就要演十几档(独奏+伴奏),吹到《小放牛》时,砰砰,枪响了。

“广场十万人,人山人海,大家一哄而上,吹呀吹乱了。我不能逃,就是倒在舞台上我也心甘情愿。我就继续吹下去,越吹越静,越吹越静。后来报纸评论说,枪声不能维持秩序,笛声征服了十万观众。”

也是因为这场演出,陆春龄体会到了什么是“忘我”——无论在什么环境中,只要从引子开始到尾声结束,必须全身心地,忘我地服从乐曲的要求,“脑子里不要杂七杂八,看到什么大人物,怯场,怕,这是不对的。演出地方不一样,忘我的思想要一样。”

凭着这支竹笛,陆春龄先后八次受到毛泽东主席的接见,英国、法国、印度、泰国、罗马尼亚等国家首脑,也都听过他的曼妙笛声。

去国外演出,陆春龄习惯收集当地的笛子,形制各异的笛子就这样收了一百多支。每回外访,他也总要准备一大包笛子,印度笛、法国笛、英国笛、非洲笛他都会吹,在将中国笛介绍给世界时,他也会博采众长,汲取世界各国的音乐养料丰富笛子的艺术表现力。

陆春龄的“魔笛”名号来自一位前联邦德国音乐家的评论,“一支小小的竹笛,用乐队来伴奏,发出魔术般的声音,忽而优雅,忽而轻快,忽而庄严,忽而爆发,忽而流畅,有时它又构成声音的图画,宛如一阵诗意的风,吹进剧场大厅,紧紧抓住了观众的心灵……”经他一宣扬,“魔笛”飞遍世界,成了陆春龄的美称。

2013年5月29日,纪念费城交响乐团首次访华演出四十周年欢迎仪式在上海浦东国际机场举行。陆春龄(右)与费城交响乐团老乐手在一起。视觉中国 资料

缔造新笛乐

演奏之余,陆春龄还是一位多产的创作者。《鹧鸪飞》《欢乐歌》《小放牛》《中花六板》,这些经他整理和改编的笛子曲,如今已成笛界的保留曲目。

从旧社会到新时代,陆春龄切身感受到民间艺人“冰火两重天”的境遇,也因此,他不再满足于整理、改编传统曲目,而致力于创作新曲,用笛声讴歌当下的幸福生活。

《今昔》(1957年)作为他写的第一首曲子,直抒今昔对比,述说了今天的幸福、过去的苦难,《喜报》(1959)、《江南春》(1962)也是他在深入生活的基础上创作的几首笛子独奏曲——写实、接地气、有地方风韵,是业内对他作品的普遍评价。

笛子演奏家詹永明是陆春龄的学生,也是“陆春龄笛子艺术节”的总策划。早在1975年,他就是在老师赵松庭的推荐下,来上海追随陆春龄深造笛艺。

詹永明说,陆春龄、赵松庭、冯子存、刘管乐四位先生对20世纪笛乐的发展都做出了贡献,作为“南方笛派”的代表人物,陆春龄对于中国民乐的贡献,首先是把南派风格的江南丝竹,这种民间音乐以一种独奏曲的形式推上舞台。

其次,他在笛乐的风格上有自己的创造性——南派以曲笛为主,北派以邦笛为主,1950年代进入创作阶段以来,陆春龄就在曲笛中巧妙运用了北派的技巧——这在当时是非常新颖,非常具有突破性的。

再者,作为南派宗师,他培养出了孔庆宝、俞逊发等享誉海内外的第二代笛箫音乐家。

过去数十年,陆春龄教过的学生少说也有上百人,说到带徒弟,他有这样一番总结,“你要我学,学不好。我要学,才学得好。”

“学生是很聪明的,有的真学,有的假学,目的不明,要图一个名,有的被家长强迫也学不好。一定要发挥主观能动性,有决心、恒心、虚心、耐心。”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感慨,“年轻人不要坐井观天,自觉天下第一。我作为长辈,也不能倚老卖老,艺无止境,要虚心。”陆春龄曾笑说,把学生培养得超过他,他才算完成教学任务。

笛子演奏家陈惠龙是1960年代进入陆老门下的,和詹永明一样,他也把陆春龄当父亲一样看。

随陆老学艺,陈惠龙感触最深的是,“怎么从笛子文化中学做人,怎么体会和理解中国传统文化中大写的人怎么写。”另外,“他是很真诚的人,有什么说什么,很直白。他也很乐观,不管是在什么困境,永远给学生阳光、正能量的东西。”

“做人一定要开朗。”在97岁高龄的时候,陆春龄仍然坚持每天吹笛,少则一两个小时,多则四个小时。对他来说,吹笛就是运气,运气就是健身,这也是他养生的要诀之一。

生前,他也爱写字,爱唱歌,《愿为人民吐尽丝》几乎是他每日必唱的曲目。这是袁晓园先生(女外交官、书画家)1982年送他的一幅墨宝,他用昆腔的风格自谱自唱,从此有了一首专属于自己的保留曲目,甚至跟着他走遍海内外。纵然不是歌唱家,他说自己也有权利唱。

饮食上他也是挑剔的——喜欢吃的多吃,不喜欢吃的不要吃,软一点、淡一点最好,红烧肉、鳜鱼、鲥鱼是他的最爱。这大概是他长寿的秘诀。

“全世界都有我的笛声,没什么了不起,我只是沧海一粟,没什么稀奇。”去年采访时,“沧海一粟”是陆春龄反复向澎湃新闻提到的一个词。

    责任编辑:梁佳
    校对:徐亦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