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叶开:怀念智量老师
1月2日18:47分,著名翻译家王智量在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第六人民医院去世,享年94岁。本文为作家叶开所写的纪念文章。
在他人生的最后几年,智量老师已经不认得人了。
我最后见到他时,大概是2018年10月7日,师兄徐建华筹办“智量教授和俄罗斯文学”纪念会,大题为“一个世纪的诗意优雅”。因那段时间我跟智量老师交往比较频繁,建华兄邀请我来做主持,跟智量先生对谈。
“一个世纪的诗意优雅”对谈会现场。叶开与王智量(右)
那时智量老师上过“朗读者”,成为一个“名人”了。因此纪念会上来了很多熟悉或陌生的听众朋友。
然后一隔四五年,让一切变得十分遥远。
那天下午,建华兄把智量老师接到了报社大楼。我晚到一会儿,建华兄带我到楼上。
智量老师坐在椅子上,看见我们进来,就露出招牌式微笑。白发,矍铄,我跟他握手,他笑眯眯地看着。
师母说:“智量老师,这是叶开,你连叶开也不记得了!”
“叶开,哦,是叶开……”智量老师点头,微笑,很迷人。我知道他真记不得了。
我心里一惊!智量老师竟然连我也不认识了。但那次活动,智量老师表现得很好,就像在“朗读者”上一样好。他思路清晰,说话不紧不慢,表情拿捏到位。
只有在台上旁边坐着的我,在台下前排坐着的我太太,才可能发自内心地感慨:智量老师其实已经记不住人了。
翻译家王智量
十几年前,智量老师有一度很寂寞。他精心翻译帕斯捷尔纳克诗集,却没有出版社愿意出版。我当时写了一篇文章,花城出版社编审林宋瑜看到了,立即说她有兴趣出版。林宋瑜是资深编辑,也是行动派,她第二天或第三天就飞来上海,我陪她一起去“师大一村”见智量老师。
在智量老师陈旧而简陋的两居室里,他拿出他那本近乎古董的《叶甫盖尼·奥涅金》给林宋瑜看,上面每一页都密密麻麻地做过修改。
他的一生跟《叶甫盖尼·奥涅金》密不可分。好也是《叶甫盖尼·奥涅金》,坏也是《叶甫盖尼·奥涅金》。年轻时是,年老时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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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宋瑜第一次见到智量老师,可能没想到老先生的实况如此——那么简陋,甚至贫穷,却达观有趣,优雅博学。智量老师的形象极好,是真正的儒雅,而且谈吐潇洒,自然不做作。这么帅的大学者,学养精深,成就巨大,竟住在这种小房子里。作为客人,我们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只能挤在里间的一张旧沙发上。这张沙发很小,沙发的靠背上一块八十年代流行的钩针织物。只要来人,就只能坐在这里。我和太太、女儿有时候一起来,三个人就挤在这张沙发上。
我女儿那时还是个小学生,一名教授竟然住得如此简陋,她感到十分不能理解。她想表达一点什么意见,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老先生反正喜欢小孩子,看到小孩子都眉开眼笑的,就问小家伙英文怎么样,喜不喜欢英文。
现在很多人知道智量老师,都因为“朗读者”,以及俄国大诗人普希金之名著《叶甫盖尼·奥涅金》,知道最完美的中译本就出自他之手。其实智量老师最早学的是英文,他自吹英文水平还在俄文之上。有一次,为了逗我女儿,他流畅地、优雅地说了一段英文。不记得是说什么了,但是老先生这一手把我们都震住了。精通俄文也就算了,竟然还精通英语!狄更斯的长篇小说《我们共同的朋友》,据说是别人挑剩塞给他的,因为太难翻译,他翻译出版后却成了权威译作。他还会德语,据说翻译过德文作品(好像是海涅诗集);另外,他还懂一点法语(大概没有翻译过法文作品)。
一个身世坎坷、差点饿死的老知识分子,是什么时候、哪里来的时间学这么多外语的?难道是在甘肃夹边沟挖沟时?
智量老师的小房间里堆满了书,他不断地送人,谁来就让谁拿走。再后来,大部分都捐给了华东师范大学图书馆。
他后来迷上了画画,擅长画虾,不是大龙虾而是生猛草虾。老先生天赋极高,画得惟妙惟肖。他画画是兴之所至,自娱自乐。这些生猛草虾大多画在白色塑料盘上。我家里大概有好几个他画的虾,就搁在书架上,喝茶时是一个很好的背景。我喜欢这些画在盘底的虾。就是那么三几只虾,举着钳子,或者沉思,在空气中探索什么。
他给我画过几把扇子,有团扇,有折扇,都是草虾。
他还擅长画马和柿子。大概是喜欢齐白石的虾和柿子,又喜欢徐悲鸿的马。简直是画什么像什么。如果年轻时学绘画,恐怕也会有很高的成就。
林宋瑜大老远赶来,要洽谈出版《帕斯捷尔纳克诗集》,智量老师情绪不免有点高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退休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多少人关注他,翻译的作品也很少再版。智量老师还说,那些出版社怎么出版怎么再版,都跟他没关系,他都收不到稿费。
智量老师翻译的代表作,是伴随他一生的《叶甫盖尼·奥涅金》。
他对这本书了如指掌,随便就可以给你背诵几段,你要不打住他,他就一直往下背诵。他是俄文系科班出身,却不是进北大就学俄语。记得说是学经济学,但年轻容易受蛊惑,那个时代年轻人也热衷革命,一煽动就热血沸腾。三年级时他秘密离开北京到哈尔滨,在一所俄语学校里学俄语。1950年他重回北大,改读了俄语系。
俄语系当时肯定是时髦专业,有大批俄国专家来任教,能就近请教学习。那时,他意气风发,与系花文美惠是一对神仙眷属。毕业后分配到社科院文研所,前程貌似一片大好。
智量老师在哈尔滨买了第一本《叶甫盖尼·奥涅金》后,跟这本书结下了终身之缘。无论顺境、逆境,他脑子里都带着这一整本书,是真正的“整本书阅读”。智量老师对这本书足够“疯狂”,他一辈子都在读,在翻译这本《叶甫盖尼·奥涅金》,据说绞尽脑汁来押原文的韵。后来,他不满足于自由体诗行,又捣鼓了整齐诗行的《叶甫盖尼·奥涅金》中译本。不过,见到过这本的读者大概不多。
林宋瑜回到广州后,花城出版社出版了《帕斯捷尔纳克诗集》。可能2012-2014年前后,花城出版社陆续出版了智量老师的很多部作品。受林宋瑜之托,我也给一些报纸写了文章。《羊城晚报》副刊上,我还写了一个整版特稿。
很多人大概是被他在“朗读者”上的儒雅、博识以及坎坷的身世深深打动。最让人无法不佩服的是,即便遭受了如此多的苦难,老先生总是穿得干干净净的,站得板板正正的,说得字正腔圆,情真意切的。
智量老师很善于表达,有很高的表演能力,擅长催泪模式:一说小时候就会提到他母亲,说到母亲眼泪就流下来。然后,他又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腼腆地笑。他这个招牌式微笑很优雅,再加上他帅老头的儒雅模样,在2018年的“朗读者”上,让他收获了一大波新粉丝。
我猜那时候他就不记得大多数人了,他只记得自己,内心深处越藏越深的那个自己。
他后来慢慢地被封锁在记忆深处,只认得自己了。他被岁月锁在内心深处。越是少年,越是童年的记忆,他就记得愈清晰。你在他的记忆深处,会看到一个围栏,围栏外一片空无,围栏内芳草萋萋,云淡风轻——在陕西汉中的小镇上,可以看到一个美丽母亲的背影,她受过良好的教育,她亲自教孩子学英文……
智量老师最后十年,翻来覆去就讲这些。
早几年,讲讲一直未能释怀的前妻以及他们之间的恩爱情仇;讲在甘肃夹边沟亲眼看见一个人饿死在一个馒头前;讲七十年代初从甘肃回到上海给黄浦江上的船扛木头;讲七十年代曾去过向明中学做代课老师教过语文;讲社科院文研所老所长何其芳对他怎么关心。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智量在文学所里被打成右派。有一天他在上厕所,忽然何其芳先生进来了,两个人站一排,有点尴尬,一时无语。过了一会儿,何其芳说,不要放弃,要继续翻译《叶甫盖尼·奥涅金》。智量记着了这句话,带上了这本书去下放。在甘肃田间务农时,脑子里就想着《叶甫盖尼·奥涅金》,那些熟悉的诗句在脑子里飘,抓住了就反复地推敲,思考如何翻译成中文。
老了之后,他的记忆越往前越清晰,越往后越模糊,正在发生的事情一概记不得了。
1947年底,年轻的智量和一个朋友结伴,到南京参加当时的高考——他们从汉中坐烧木柴的公交车到西安,足足花了一个星期;从西安坐火车到南京,又足足花了一个星期。就在那样内战之艰难时刻,他们在南京参加了“北方四校联考”。后来,那位伙伴染病离开南京,返乡路上病亡了。智量则继续去上海参加上海的“四校联考”。刚到上海就得知被北京大学录取了(据说英文作文是朱光潜先生批改的),他说当时不认识Tibet,胡乱猜了一下。北京大学校友会集资把他送上了开往天津的轮船,再从天津到了北京。
那时北大在沙滩。青年学生专门给学校当局捣乱,有一次见了胡适校长,问他们为什么不好好上课,不好好学习?语重心长地劝他们不要赶时髦。
他们给胡适校长出了一个大难题,说宿舍离教室太远,上下课走路很不方便,希望学校解决。胡适先生竟找到天津一家自行车厂,弄了300多辆崭新的自行车,发给学生们,一人一辆。
“但是我们不珍惜,”智量先生眼睛里闪着泪花,“转身我们就把这些自行车倒卖了,换了一袋大米。”
2023年1月2日星期一
匆匆而写于多伦多
【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