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美术学院院长高世名谈人工智能:与AI一起进化
编者按:中国美术学院院长高世名在2022年世界互联网大会乌镇峰会“人工智能与数字伦理”分论坛上的主旨演讲。
未来走到我们中间,为了在它发生之前,先行改变我们。——里尔克
2020年,新冠疫情开始肆虐全球,中国美术学院的三位本科生联合创作了一部科幻作品《无限分之一》。这件作品目前已经入围了世界范围内的数十个重要国际节展。作品的设定是:2020这个大疫之年,三位年轻人接受了生命冷冻实验,陷入长久的沉睡。五百年后他们被唤醒,那个未来世界早已实现了人机接口和脑际接口,人类上传了所有的知识和记忆,无私分享、共同拥有所有信息,形成一个“共脑”。这个全体人类的智慧集合正在汇聚一切力量突破人类的极限——形成一个超然盘旋于智慧生物圈之上的universal mind(总体心灵/世界精神)。然而,随之而来的却不是新的突破,而是创新能力的丧失和永久的停滞,因为人类社会已经没有了差异性,甚至,人类已经没有了“社会”。于是,人们只好唤醒数百年前的他们,试图从“21世纪原始文明”的差异性备份中重新激活人类社会的创造力。
来源:中国网。
三位21世纪来客刚刚苏醒,就面临命运的抉择——是否上传记忆,是否融入“共脑”?这里涉及一系列关于自我与存在、永生和虚无、人性和伦理的终极性命题,与我们这场论坛主题息息相关。“共脑”状态下的存在是否还是人类?“共脑”之中我在哪里?创造性与差异性关系为何?创造性是否只能以个体性为基础?这一系列科幻式的追问令我们反思——今天全球网络、万物互联状态下的超级智能计算不就是“共脑”的雏形吗?这件作品提醒我们,各种各样微观和宏观的增强技术正在逐渐地、不断地把我们改造为非人或者新人,人的危机正以前所未有的压迫性逼到了我们面前。
在20世纪,广义相对论瓦解了“现在”,量子理论重新定义了“这里”;在21世纪,下一个被更新的将是“人”这个概念。我们正在见证和经历有史以来最具颠覆性的技术变革,这些技术变革正在重塑“人”的形态、“我”的意义。然而,在过去半个世纪,数字智能科技的主要成就基本上只是研制出了无数种“数码物件”,这些数码物加速了社会的自动化,也加速了人的异化。这些年我一直在呼吁,除了数码物件或者说数码客体(digital object)的研发,我们更要推动一种“数码主体”(digital subject)的探索,我们需要发展出一种数字智能时代的新的“人学”。
就这种新“人学”而言,最大的挑战、最大的启发莫过于人工智能。其实,与互联网猝不及防的大爆发不同,我们对人工智能已经有了几乎一个半世纪的思考。一百年前,人类从来没有梦想过会有互联网的发生,但是从十九世纪以来,人工智能就是科幻小说和各类预言最为钟爱的主题,以至于它占据着我们关于未来的主要想象空间。我要说,它窄化了我们对于未来的想象,似乎人类未来的主要内容就是与机器人的斗争,如同电影《骇客帝国》中所呈现的那样。
在《骇客帝国》这类影片中,人与机器的斗争掩盖了一个根本事实——即使在未来,决定人类命运的依然是人与人之间的斗争,如果那时我们还可以被称为“人”的话。因为通过新技术,极少数人将把绝大多数人类变为无用之物,变成那个作为日常生活的Matrix的消费者,变成一个虚拟世界的永远的沉浸者,同时也变成现实荒原中的赤裸生命、肉身电池。
循着《骇客帝国》的逻辑,未来人类的根本困境必然是身心的分离,这是人机合体的副作用。在未来,或许只有那个Matrix的操控者、那“终极的主人”才能做到身心合一,其他的人类,心在Matrix,身在“现实的荒漠”。
这将是一种技术控制下的永恒的“冻结状态”。身心分离状态下人的主体性丧失,或者说,人之为主体的自由意志与行动力被从现实转移、置换到了虚拟现实。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历史终结、人的终结。打破这一“冻结状态”,将是极少数人对抗几乎全体人类的斗争,是人机合体的终极消费者对抗同样人机合体的终极控制者的斗争,是两种“非人”之间的斗争。
其实,即使最终的主权者的梦想实现,成为终极的主人与控制者,他会发现他陷入了“主奴辩证法”的噩梦——所有人的主人也是一切人的奴隶,他只不过是整个梦幻世界的系统维护者。
AI窄化了我们对未来的想象,过去一百年的科幻文化也把AI窄化了。机器人只是AI的一种典型形式和一个发展方向,也就是“人工生命”,它的早期回声是拉美特里的《人是机器》。其实,第一个人工生命应该是在歌德的《浮士德》中,书呆子瓦格纳制造出的“人造人”(Homonculus),那是在魔菲斯特的帮助下制造出的诡异生灵。
人工智能对我们的意义,不只是它可以模拟、延伸和拓展人的思维,更重要的是,AI技术的发展对我们理解人的语言、思维和智能本身都有着巨大的推进作用,它有助于我们去探索人类的思考、学习、分析、推理、规划和想象……究竟是怎样的智力过程。AI不只是研究和制造的工具,更是感知和思维的工具;它是人自我认知的镜子,也是人类社会意识的镜子。甚至,它不只是工具,更是伙伴,AI是我们的一部分,是我们的未来的一部分。
其实,我们人类的本性并非纯粹自然,因为就连生物的捕食、求生、繁衍等行为,也都是被编码在DNA中一代代遗传下来的。我们从来不是自然人,我们是技术化的人、人工化的人,是human being加上artificial being的综合体。那么,作为技术化的感官集成的存在,我们如何制作、如何创造?我们是否还能保有我们的主体性?我们是不是还有那种制作的、创造的、斗争的欲望?
欲望和意愿,或许是我们与人工智能的最大差异。人工智能可以写诗、画画、作曲,可以在棋盘上战胜人类,但是必须接受指令才会写诗、下棋、作曲、画画,它并不具备做这些的冲动、欲望和意愿,而人类不但有eidos,还有pathos。十九世纪以来的机器人幻想让我们时常忘记了——人工智能其实是艺术作品而非艺术家。
围棋少年柯杰败给了Alpha Go,一开始他非常伤心,可是很快又变得很兴奋。据说许多围棋高手都像柯杰一样为此兴奋不已,因为人工智能为围棋打开了许多的新思路,而围棋的魅力当然没有消失。正如在十九世纪,照相术并没有替代绘画,计算机和人工智能也同样如此。
只有人才是一切的关键。我们所有的创造、生产,所有的努力和斗争,都是为了人的保存和发展,都是为了让人更像人,让人保持为人。
2020世界青年科学家峰会分会场“天问:世界观的对话”。
人工智能必须建立一个可预测的世界模型以及反应、修正机制,这都是建立在一个理性个体的假设之上。问题在于,世界上不止有一个个体,还有无数他者——他人或其他的AI,如何以算法应对无数社会性个体之间复杂的、充满非理性和偶然性的相互作用?这才是目前AI技术的难点所在。心灵没有方程式,社会性的心灵更加无法用算法解决。好莱坞电影中总是将机器人和人的根本差别归于感情或者说是更煽情的“爱”,其实人的社会性存在才是人工智能尤其是人工生命研究领域最大的难题,因为人的欲望和情感机制都编织在其社会性存在之中。另一方面,人工智能通过运算和模拟正在逐渐替代和置换着我们的感受力,AI的“无限运算力”也对人类的想象力产生了巨大的压力和推动力。可吊诡的是,今天我们的运算能力已经如此强大,人们却常常感慨这是一个贫乏的时代。作为一个策展人和艺术教育者,我愿意乐观地说,这正是艺术的机会。
我们关于人工智能的讨论应该跳出人工生命的想象,进入更广阔的天地。人工智能的发展不是为了像人,更不是为了取代人,它有自己的未来,多种未来。人工智能的发展反过来迫使我们重新理解什么是创造。创造是最富意义的可能性的生产,想象力只是创造力的一种必要条件而非充分条件。除了想象力,创造还涉及许多东西,好奇、冲动、感性、关怀、欲望、价值与目的......还有最重要的,对于未知(unknown)和无名(unnamable)的爱。
只要我们还保有这些,我们就可以大胆地宣布——那些可以被人工智能替代的都随它去吧,让我们与AI一起进化!
2020“近未来:可能生活”第六届跨媒体艺术节现场,宁波东钱湖。
21世纪的艺术教育面临着全新的挑战与机遇。一方面,媒介与技术的大发展使艺术、设计与知识生产发生巨变,互联网、大数据和人工智能带来了教育的变革与学习的革命,艺术的教育理念、艺术学院的形态正经历着新一轮塑造。另一方面,在技术乐观主义的反面,我们看到,数码化、智能化、自动化的新技术正导致感性的贫困,艺术的源动力正在大数据和人工智能的种种便利中被掏空、被置换。然而无论如何,我们已经被抛入这场科技革命的进程之中,只有在泥沙俱下的技术洪流中弄潮搏浪,为艺术开辟出新的战场。
这几年,我时常跟艺术界的同事们探讨,影响人类未来发展的重要技术有哪些?脑科学、基因工程、新能源、新材料,最后还有大数据、人工智能、物联网所形成的混合现实……我们所有人都无一例外地生活在这些新科技驱动的混合现实之中,我相信,这将是未来艺术、设计和教育的主要运作场域。我甚至有些夸张地断言——如果说互联网是人类历史上的又一次大航海,混合现实就是再一次创世纪。
2021年,“现在史·第三届之江国际青年艺术周暨中国美术学院毕业季”开幕展演。
目前,中国美院有多支部队利用大数据和人工智能技术,围绕算法艺术、加密艺术、元宇宙设计和VR、AR、MR等领域,进行研究、创作与教学,推进“混合现实未来场景的开发”,包括:跨媒体艺术学院、创新设计学院、动画与游戏学院、教育部设计智能实验室、国潮艺术研究院、虚拟视觉和全息艺术研究中心、元宇宙艺术创新实践基地等。
2020年,由于新冠疫情的原因,第77届威尼斯电影节的VR电影单元无法在本地召开,中国美院美术馆承接了威尼斯电影节VR单元的现场展示。展厅中设置了一幅巨大的未来技术发展进程表,从2000年到3500年,这是哲学家翟振明在1998年编写的。在我看来,技术的发展一定比他的预测快得多。我说服他把时间表陈列在展厅里,观者可以根据自己的理解、猜测和想象在上面修改、补充。
在那次关于混合现实、虚拟世界的研讨会上,我讲述了自己对于混合现实未来发展的猜想。我认为混合现实在人机合体、脑际交互以及现实与感官整合的未来进程中,将经历四个阶段:第一阶段的追求是“身临其境”,这是目前基于VR、AR等虚拟技术的沉浸式元宇宙正在努力的方向;第二阶段,全面开发各类智能感应设备如交感皮肤、神经中枢控制等,实现“感同身受”;第三阶段是“颠倒梦想”,如同《骇客帝国》中的人类,沉浸在Matrix幻境中生老病死、爱恨一生,不知是耶非耶;最终,我相信人类会堪破虚拟和实境之间的挂碍,进入新的生命状态,这就是第四阶段“破茧成蝶”——伴随着这个进程,非人和新人以及他们的世界将逐渐发生。那时,我们就将成为一个新人类纪的“史前文明”。
五年前,我给中国美院策展专业的硕士生出了一道题:
未来某个世纪的人们,在一次赛博旅行中,邂逅了一片恢宏的墓地,那是“互联网第一代”的赛博墓地。我们上下三代人的毕生数据和生命信息都储存在那里,那是数百亿人类的数码纪念碑……这是未来人类与“史前文明”的第一次遭遇,在他们眼中,我们现在所谓的“网一代”,其实是史前文明的最后一代……
省略号后如何继续写下去?这也是我们每个人都要面对的一个问题。
来源:中国美术学院
原标题:《中国美术学院院长高世名谈人工智能:与AI一起进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