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博回忆父亲杨卫华(“敬礼娃娃”拍摄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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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敬礼娃娃”的拍摄者杨卫华)当时目睹了大量的人间惨剧,地震也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他以频繁回北川拍摄来治愈创伤,却从不曾对我细说自己的感受。”    ——杨博

记得小学一次作文考试的题目是《我的父亲》,我交了人生的第一张白卷,老师问我为什么,我说,我真的不知道我的爸爸是什么样的人。那时候,我和妈妈生活在一起,爸爸在我的世界里,每周只出现一次。

后来上了初中,学校里举办校运会,我想拍点照片,问爸爸借相机。他有点惊讶,又蛮高兴的。那天下午我们聊了很多,他教我怎么拍,怎么抓瞬间,怎么调光圈和快门。这是我第一次拿相机,也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和他交流。

我学习摄影后,爸爸会在我暑假的时候带我去拍照,我们之间的沟通渐渐多了起来,但我们很少谈及个人生活,比如我喜欢什么样的女生,我学校生活有没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我们仿佛给彼此画了一个圈,谁也不知道如何跳出来。或许因为爸爸有了新的伴侣,我们都小心翼翼地回避着一切跟情感有关的话题。甚至到爸爸去世前,我们都没有深入地交流过。

今年是震后第十年,爸爸去世后的第三年,年初就有媒体联系我,让我谈谈爸爸这么多年拍的照片和他对北川的情感。我有点回答不上来,不只对于地震,也对爸爸的情感世界万分陌生。我突然觉得很可怕,如果说遗忘是终极的死亡,那么在我心中,难道爸爸就没有有血有肉地活过吗?

2008年5月13日,北川地震现场。  杨卫华 图

我第一次坐下来,认真整理爸爸留下的照片,思绪被带回了十年前的北川。2008年5月12日,汶川特大地震发生。8月,爸爸带我去了北川。路还没修好,时不时会出现一个大坑,还有落石从山上滚下来,砸到车顶,我不禁有些害怕。爸爸说5.12发生的时候,他当晚就摸着黑进入了北川,那时余震不断,山上的落石更大。那个时候废墟都没有完全清理,空气里弥漫着恶臭,我看到一个被压扁的小朋友,心里特别难受,总感觉他还没死,想去救他。爸爸像往常一样,走在前面,但与往常不一样的是,他一路都很沉默。突然,他在一片废墟上告诉我,5月13日的早晨,他就是在这里听见了郎铮的求救。

地震直接撕裂了遇难者家庭的命运,也间接改变着介入者的人生轨迹。地震后的三年,爸爸几乎没有日常生活。郎铮的每个成长阶段,爸爸都帮他留了影,他们亲密到连郎铮洗澡的照片都有。“如果把郎铮交给我来带,我都不知道怎么宠他,能存活下来太不容易了。”爸爸曾说。我有些困惑,我和爸爸之间怎么没有如此亲密的互动。爸爸的朋友跟我说:你爸对郎铮这么好,是在弥补自己对你成长缺席的愧疚。也可能是地震时,眼睁睁看着求救女孩的死亡后,那种冲击太大,让他加倍对幸存者好。我已经永远没有机会从爸爸口中知道答案了。

今年2月,我带着对爸爸的一些疑惑踏上了去北川的路。爸爸一定想知道他拍摄的人现在过得好不好,也一定想知道曾有溃坝风险的唐家山堰塞湖现在怎么样了。2月26日是爸爸的忌日,那时候,我可以告诉他震后十年的北川什么样。

2009年12月19日,羌族第一例(震后)试管婴儿出生。第一眼见到刚出生的孩子,43岁的母亲刘洪英哭了。在地震中,她失去了19岁的儿子和已经嫁人的女儿。  杨卫华 图

重逢

“有个女孩从废墟中伸出一只手,拉住我的裤脚:“叔叔,救我。”随着时间流逝,我眼睁睁看着她闭上双眼。这个声音一直挥之不去,我太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了。”    ——杨卫华

“爸爸走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觉得自己不配拥有开心的生活。我亲眼看着他走,什么都做不了,愧疚让我不知道如何告别。”    ——杨博

春节前,我去拜访了郎铮家。一进门,郎铮就热情地抱了我。我很惊讶,因为之前见他,他对我还很腼腆,他跟我爸比较亲。郎铮现在读初一,个子都长到1米7了。郎爸经常带他去打球,吃饭时,两人一起讨论NBA。郎爸说年三十抽到他值班,郞铮有点失望,埋怨说:“你怎么那么倒霉!那么多人就抽到你了!”郎爸说:“嘿,那叫运气好,那么多人只抽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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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他们父子间的亲密互动,我心里很羡慕。我和爸爸从来没有这样平常又自然的对话。郎铮很想念我爸,有时候骑车,还会特地绕到我爸家门口看一看。他这学期的期末考了年级第21名,郎爸有点骄傲,还说男孩子就是要多运动才能阳光起来,所以平时经常带郎铮打打篮球。郎铮小声地告诉我:“哥哥,我还很喜欢你之前送的柯南漫画书。”爸爸去世前的一年,郎铮还是不愿意一个人待在家里黑暗的房间。现在,我看到的郎铮是一个性格明朗的少年,爸爸一定会对他的成长感到开心。

左:2011年6月8日,在地震中失去双臂的北川高考考生王虎用脚夹笔参加高考。  杨卫华 图

右:2018年,王虎在位于资阳的加多宝工厂上班。  杨博 图

爸爸拍过的无臂考生王虎现在在资阳的加多宝工厂上班。我给他发微信,他几乎秒回。我很好奇,没有手臂的他怎么做到的。见他那天,我远远见他一弯腰,熟练地刷卡出厂门。王虎独自生活,他房间里有一台摆放得比较低矮的电脑,门口的架子上有一个拉力器。他每天都坚持锻炼,避免上肢长期不用造成的背部酸痛。我给他看爸爸给他拍的照片,王虎感叹道:“真的很感谢你爸啊,记录下了当时的我。你带着这个照片找到我,我感觉好像冥冥中自有安排一样。”

上:2009年5月6日,郑海洋在宿舍。地震发生后,他身处废墟夹缝中超过22小时,后高位截肢。  杨卫华 图

下:2018年, 今年27岁的郑海洋加入了互联网创业的大军。  杨博 图

北川中学的残疾学生郑海洋是我的同龄人,现在在创业,做一款专门为残疾提供康复资讯的App。我知道,爸爸在他家里陷入困难的时候,曾帮着他家人张罗工作。“其实,我青春期的秘密也会跟杨叔叔分享。”郑海洋说。我读高中的时候,每个周末,爸爸会开车送我回学校,在半个小时的车程里,我们彼此无言。爸爸能充当其他孩子的知心叔叔,为什么到了我这里,他总是沉默。我不禁有些懊恼。

左:2010年9月1日,开学典礼上的朱春燕。地震时,朱春燕班仅6人幸存,她双腿被截肢。  杨卫华 图

右:2018年,朱春燕是成都电子科技大学的大四学生。  杨博 图

2010年,北川中学开学,父亲的镜头里有一位叫做朱春燕的女孩。地震后两年,朱春燕的父亲也去世了,对于刚经历地震的她,这段时间是人生的最低谷。为了能照顾上大学的女儿,她的母亲也在大学里谋了一份差事。朱春燕现在是电子科大大四的学生,主修计算机专业。“这个专业就业前景好,我好想自己早点独立。”朱春燕说。就在不久前,朱春燕每天带着电脑坐一个小时地铁去实习,回到家中,母亲看着疲惫的她,抱着她就哭。好在现在朱春燕已经找到了工作,她的人生有了新的跑道。

2018年2月22日,独自生活的杜爷爷煮了水饺。十年前的地震,他失去了一个儿子和儿媳。  杨博 图

我去了唐家山堰塞湖旁的楼房坪村探望杜爷爷,2011年这里重建好后,我跟爸爸来过。杜爷爷的儿子长期在外打工,平时只有杜爷爷一个人在家。政府每年给每户送20只鸡,他种了很多菜,自己吃不完,都摘给鸡吃了。临走前,杜爷爷热情邀请我和他一起吃饺子,我觉得自己应该留下来陪他吃个饭。杜爷爷的身影让我想到了爸爸长年一个人吃饭的孤寂。有年春节我问爸爸,你一个人过年寂寞吗?他好像很意外,表情有点尴尬,说:“其实没什么,一个人也挺好的,除了有时候生病比较难受,再说,我过年跟谭叔叔他们一起的嘛!”

谭叔叔和我爸就住两对门,我当时真的以为爸爸有朋友陪就够了。很久以后我才知道,爸爸生病那段时间,谭叔叔曾撞见他一个人在家偷偷哭。这么多年,爸爸都试图在我面前扮演一个什么都扛得住的硬汉形象,不肯轻易展现自己的脆弱。

爸爸留下的照片里,地震当日的惨状触目惊心,一张张翻阅,末日感逐渐吞没着我。我知道,有几个瞬间,被石板压住的人还活着,拍摄之后没多久,他们就遇难了。爸爸当时在现场,和救援人员一起帮助救这个,却顾不得气息逐渐微弱的下一个。地震之后很久,爸爸只跟我说,他常常听见地下有人喊救命。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跟心理医生聊过,爸爸的同事说,其实爸爸一次次重返北川拍摄和帮忙,是他自己的治愈过程。特别是地震后的三年,爸爸把自己的生活都简约到最大限度,没事就往北川跑。那时候,谈到北川人和北川城,爸爸太喜欢用“希望”这个词了,或许是因为经历过难以想象的绝望吧。

2008年5月19日,地震后一周,废墟上飘扬的国旗。  杨卫华 图

重走

“我看到这个废墟上开满了黄色的小花,这种生命的旺盛让我感到既矛盾又纠结,绝对没有想到,五年以后是这个样子,很吃惊,吃惊于自然的修护力量。”    ——杨卫华

“当新北川浸润在勃勃生机中时,唐家山堰塞湖的存在永远在提醒着大家,在大自然面前,人类是如此不堪一击。”    ——杨博

大年初一,我独自开车去老北川地震遗址,没想到,来参观的车辆在路上排起了长龙,全国各地的车都有。之前每次来北川都是爸爸开车,这是我第一次自己开车来,有些山路比较险,一边是悬崖,心里还挺忐忑的。

到了著名的三倒拐,我看了看右边的景家山,想起以前爸爸告诉我,他刚参加工作时,厂里要把他分配到景家山上,他抬头一看,心想,这么高我才不要来呢。谁知道二十年后,父亲一次又一次地跑上景家山,拨草开路,寻找最佳拍摄点。

这一次,我一个人站在景家山上拍摄,真切感到了冬日凛冽的寒风。在茅坝中学祭拜的地方,爸爸拍摄过的旗帜,又树立起来了。两个前来祭拜的人一语不发,偶尔叹口气,烧完香之后,便默默的消失在人群中。

上大学后,每年寒暑假我都会跟着爸爸一起回访北川,已不下十次了。2013年7月,北川突降暴雨,引发特大洪灾,老北川地震遗址几乎被淹没。我和爸爸去时,水势还很大。我们穿着连体防水衣探入被淹没的地震遗址,有些地方水没到脖子,脚也陷进淤泥里,寸步难行。我看着对岸的北川大酒店,想起父亲几天前在这里拍下的照片。当时还下着暴雨,面前波涛巨浪,水声震耳,一不小心,随时可能被卷入洪流中。不知道父亲当时是否也害怕过。

2013年7月9日,北川遭遇50年一遇大洪水,老北川地震遗址被淹没。  杨卫华 图

爸爸说他永远不会忘记他在唐家山爆破堰塞湖的夜晚。那时,因地震造成的山体滑坡,堵塞河道,形成了堰塞湖。一旦溃坝,就有淹没绵阳城的危险。那晚,他看不见四周的情况,耳边时不时会传来战士报水位的声音,只听见水位越来越高,谁也不知道大坝会不会溃堤,谁也不知道爆破会不会成功,谁也不知道今晚是否能平安度过。爸爸说,他决定留在唐家山的那一刻,其实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上:2008年6月10日,唐家山堰塞湖淹没了漩坪乡。  杨卫华 图

下:2013年7月14日,淹没五年的漩坪乡从唐家山堰塞湖湖底浮出水面。  杨博 图

如今,当年的堰塞湖抢险指挥中心现在只剩下个集装箱,多了一排 “十里桃花看楼房,千里相会堰塞湖”的标语。通往唐家山的路仍然险要,道路狭窄,旁边就是悬崖,路上还有工人在清理堵塞道路的落石。到了村子,我才知道堰塞湖的大坝垮了,重建楼房坪村的便桥又冲没了,我今天走的这条路也是2个月前才修好的。一面山像被刀劈过一样,碎石顺着险峻的横切面滚落。在爸爸的照片里,唐家山堰塞湖有多种面貌,水位高涨时蕴藏着溃坝的危机,水位下降时,被淹没的漩坪乡又鬼魅般地露出水面。当新北川浸润在勃勃生机中时,唐家山堰塞湖的存在永远在提醒着大家,在大自然面前,人类是如此不堪一击。

1995年11月6日,杨博和父亲杨卫华的合影。

告别

“我真的好难受,好想早点结束,我坚持不下去了……我真的放心不下你啊!”    ——杨卫华

“我满屋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吹风机,便下意识地问了出来:“爸,你把吹风机放哪了?”空荡荡的屋子里,没有任何声音回应我。那一刻,我才真正意识到,我已经没有爸爸了。”    ——杨博

2013年10月,爸爸确诊肝癌。先后做了病兆切除和肝移植手术,手术很顺利,术后恢复也很好,我们都以为肯定能康复,至少可以再活个十年八年。没想到,不到一年又复发了。

在医院照顾他的时间,成了我们在一起最长的时间。病情开始恶化后,我想和他多说说话,但不知道说什么。可能因为我们太不知道怎么向对方表达情感了,话到嘴边,又怕尴尬。这是我最大的遗憾。父亲生前想办个地震影展,因为生病耽搁了,帮爸爸完成这个心愿或许是我能为他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1996年7月6日,杨卫华辅导杨博功课。

爸爸去世前几天,他这辈子唯一一次向我最直接地表达出了情感。那天已经很晚了,他说他疼得睡不着,我过去让他靠着我,他抱着我说:“我真的好难受,好想早点结束,我坚持不下去了……我真的放心不下你啊!”我感觉他在哭,那一刻我其实有很多话想对父亲说,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想起以前,我跟着父亲去采访绵阳第一个捐赠眼角膜的人。那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已经癌症晚期,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他拉住他父亲的手,含泪说:“儿子不能给你尽孝了,要先走了,只有下辈子报答你了。”我第一次见这种生离死别的场面,忍不住哭了,抱着父亲哭得很厉害,父亲却生气地把我赶出病房:“你给我出去!”我当时有点恨他。采访结束后,父亲对我说:“我赶你出来并不是觉得你做的不对,只是我们作为采访者,你不能这样控制不住你的情绪,你以为我不难过吗?”说着他擦了下眼角。

那天晚上在病房里,我想到这件事,就告诉自己千万不能哭,不能让父亲担心。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我很快就经历了同样的生离死别。

回访北川的整个过程里,有一件小事老是在我脑袋里闪回。大学暑假,我和爸爸去北川拍摄,遇见了一棵苹果树。阳光下,苹果闪着光芒挂在高高的枝丫上,我馋得不行,却够不着。爸爸让我骑在他的肩膀上,我伸长手臂摘下了两颗,我递给他一颗,说,爸你吃吗,他摇了摇头。这次来北川,我没找到这棵苹果树,却感到了爸爸另一种形式的陪伴。

1995年,杨博与父亲杨卫华在深圳世界之窗合影。

统筹:戚雅 采写:张小莲 戚雅 口述:杨博 摄影:杨卫华 杨博 制作:季国亮 设计:赵丽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