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孩子们的爱与原谅
朋友孩子读小学三年级。听孩子爹说，前阵子班级组织秋游，大清早出发时，有个女同学被四五个家长拦着，不让上大巴。因为头一天，女孩跟同学吵架，把一个男孩小腿踢得青紫。老师也搞不定此事，最后那女孩抽抽噎噎的，跟着妈妈回家了。
我问，这跟校园霸凌有关吗？朋友答，不是啦，听孩子讲，那就是个普通吵架，女孩平时并不欺负人。我说，那男孩不是受了小伤嘛。
孩子都是磕磕绊绊长大的。我家丫头读小学时，也受过两次伤，还挺严重的。
一次是做课间操时间，才刚下课，孩子们哇呜哇呜地涌下楼。那种场面，凡上过学的都经历过。楼梯上挤来挤去，有个小男孩推了一把，丫头咕碌碌滚下楼梯，跌得满脸是血。伤口在眼睑下。男孩的家长，当然是赔偿了医药费。我记得，丫头妈妈后来嘟囔过好几次：“太不像话了，小家伙的妈妈，怎么一次也不来看看我们。”
那道淡淡的伤痕，在丫头脸上隐隐停留了好几年。直到初高中，只要出汗发热或害羞脸红，伤痕就特别明显。每当此时，我也会发狠唠叨，当时就应该认真索赔啊，让他们知道后果有多严重。有时，还会排演悲惨的内心戏，不停地想象，会不会因为这道伤疤，误了女儿未来的好姻缘？
话虽这么说，其实我也明白，这就是偶发事故。说不定我家丫头出手推一下，滚下楼梯的就是那个男孩。
第二次受伤，是体育课上，丫头和同学搬运体操垫时。对面同学调皮，嘻嘻哈哈往前怼了一下，丫头跌得不巧，左小臂骨折。要命的是，打上石膏后不久，发现接骨处错位了。就是说，骨头没有接好，必须再掰开伤处，重新接骨。那个上午那个诊室，丫头撕心裂肺哭喊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奇怪的是，那天我一秒钟也没有想起，这是谁造成的，又应该怨谁。只是恨自己，上一次带丫头就诊，怎么就找错了医生。
这次受伤，医药费是自理的。该算谁的责任呢？说是学校责任也可以，毕竟是体育老师让小朋友搬东西；说是孩子调皮，不小心也可以。反正我们没想过，追究谁的责任。
时间不仅能淡化伤痕，还能让当年的潜意识，浮出岁月的泥沙。说起来，这跟我年少时几次事故，多少有一点关系，让我对意外多了一点承受力。我不小心弄伤过小同伴，自己也多次受伤。其中最严重的两次，都伤在眼部。
最晚这一次，我已经读初二了。那时候的学校，不办夏令营，但有农场和校办车间。有一整个星期，班上多数同学都到农场去了，留下两三个人在车间。那年我14岁，在一台车床上，学会了加工木塞子。
活儿也不算太简单，得把一截一截的小圆木头，放上车床，卡住定位，用车刀旋成塞子。成品木塞子有碗口大，是造纸厂用的。难度在于，得透过钢格栅保护罩，一边观察一边加工，不然容易把木塞子给车偏了 。
车床嗡嗡响，偶尔有木屑从钢格栅飞出来。照理说，该给加工者配一个眼罩，但就是没有。那天，我脚下一堆加工好的木塞子，半大小孩子干这种活儿，很容易上瘾。心里正默数着完成量，啪地一声，一块挺大的木屑击中眼眶，眼泪和血水流了半脸。
眼睛受伤，孩子最受拘束之苦。我好些天都躺在床上，没法看小说，正巧收音机还坏了，度日如年啊。小孩子性急，每天好几次去镜子前，不断掀开纱布，观察伤眼有没有好一点。
有一天，管车间的老师上门探望。妈妈那种欣慰的语气，我至今记得：“哎呀，老师来啦，来看你啦。”妈妈还对老师埋怨我：“这孩子，做事情总是毛手毛脚的，在家里也总是这样……”
文明进步的标志之一，是人们对冲突与意外的容忍度更低了。在孩子面前，当爹妈的都有一颗玻璃心。只是，对孩子们发生的冲突与麻烦，成人何时介入，介入多深，确实很难把握与平衡。小朋友身体受伤了，你得加倍谨慎，不能让他的心再受伤。
有个70后女性朋友，读六年级时，同桌是个女伴，前座是个顽皮男孩。有天下午自习课，各小组从前往后传递作业本。轮到这男孩向后传时，他又开始顽皮，每次总是欲给又缩手，做着鬼脸逗着女孩，如此再三。后座两个女孩，等他又转身背向她们时，就半生气半玩笑，一把揪住男孩衣领和红领巾，使劲向后拉。
两个女生的力气，怎么也比那男孩大。拉着拉着，男孩慢慢滑坐到地上。她们探身一看，男孩耷拉着脑袋，裤子都湿了——他窒息昏迷失禁了。不到半分钟，他就站起来了。两个女生还在懵懂中，就有同学飞快跑去报告老师。
虽然男孩平安，但这是极严重的事故。老师先带着男生，换好裤子回家，向家长赔礼道歉。此前，他先向闯祸女生的家长通报情况，叮嘱他们买些慰问品，当晚到男生家里探望。女生家长商量后，决定暂时不带女孩去，先由家长们出面。好在那是城郊的学校，周围几个村子，大人之间多少有点熟悉。生气归生气，但没有翻脸。
次日上午课间，男生妈妈带着孩子，直接来到教室，问孩子们：“告诉我，是哪两个女孩子这么厉害呀?”男生低着头不肯说，不管妈妈怎么推搡，就是不肯说。全班也没有一个学生说，有同学还打岔，说她们今天没来。
巧的是，两个女生确实不在，被老师叫到办公室了。老师闻讯赶来，把孩子妈请到办公室劝说；而两个女孩，就坐在那妈妈的不远处。那个妈妈，不知是脑筋没转过来，还是认出来又装糊涂，说：“我只是想看看，那两个女生是什么样子而已，没想要干什么。”一场风波就此平息。
这位朋友说，如果当时挨了处分，或者家长之间撕扯起来，且不说同学之间如何相处，自己的成长道路，就难以预料了。她当然感激老师的处理分寸，更感念的是，全班同学对她的保护。
心理上，成人对孩子总是居高临下。其实，孩子对孩子的影响，可能高于成人对孩子。孩子们的理性直觉，在成人看来可能幼稚，但是这种理性，更多是出自本能的善良。孩子之间在互相保护中，自会习得爱与原谅。童年的微光，将照亮他们漫长的人生。
20多年后同学聚会，那个男生一见面，就嚷嚷着找那个勒他脖子的女孩。分别时，他们认真抱了抱，男孩说，我一直想着你呢。女生笑着说，童年阴影，变成漫天彩霞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