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的两个身体》中的问题意识:现代政治思想的中世纪根源

刘平
2018-04-20 09:14
来源:澎湃新闻

1950年,德裔美国中世纪政治思想史学家康托洛维茨(Ernst Hartwig Kantorowicz,1895-1963),因为效忠誓言事件离开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结束了个人学术生涯上的伯克利时期(1939-1950),接着开启了普林斯顿时期(1950-1963)。康托洛维茨的自然身体在此完全朽坏,归入尘土;康托洛维茨的学术身体在此最终如同“不死鸟”完成华丽转身,奠定了他在学术思想史上的地位。

康托洛维茨在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The Institute for Advanced Study in Princeton)就职后不久,1957年,巨著《国王的两个身体:中世纪政治神学研究》(The King’s Two Bodies: A Study in Mediaeval Political Theology,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57年初版,1981年第2版;下文简称《国王的两个身体》,引自此书仅标注页码,引文参考原文,略有差异)面世,旋即引起学术界的高度重视。无论学术界是褒是贬,此书都已经成为一部经典,被誉为最为重要的中世纪政治思想史研究著作之一。

《国王的两个身体》的初版于1957年出炉。时隔一个甲子之后,中译本于2018年初春上架,迅速引发中国学术界热烈讨论。这部七百多页、以最为冷门的中世纪研究为主题的大砖头著作也能热销,这出乎译者、读者、出版人的意料。这部著作不仅厚度足以让人望而生畏,而且内容本身所涉及的是冷僻的中世纪研究,更加让人惊叹的是作者信手拈来,所涉猎到的领域可谓一部百科全书。有鉴于此,我们不妨从该书由作者本人为1957年版所撰写“前言”入手,了解该书写作的缘由、成书过程以及主题思想。在此基础之上,我们分析全书独具匠心的结构,和读者一起为进入神秘的中世纪思想世界做好热身运动。

《国王的两个身体》的缘起:徽记与神聊

1950年,尽管康托洛维茨的自然身体已经从美国西部学术重镇移居至东部执学术牛耳之地,他的学术思想并不因此发生断裂,两者之间依然保持着延续性。这种延续性特别体现在他的“前言”之中。在“前言”中,康托洛维茨提及,在《国王的两个身体》成书的十二年前,即1940年,其时康托洛维茨逃离祖国纳粹主义不久,也离德国纳粹主义发动二战不久,更是离开落难中接纳他的牛津大学(1938-1939),横跨大西洋至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工作不久。

这一年,欧洲纳粹铁蹄下的犹太人生活在浓重而压抑的恐惧与死亡阴影之下,侥幸逃离灭顶之灾的康托洛维茨在四季如春的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与自己的朋友-同事、法学学者-语言学家麦克斯·雷丁(Max Radin,1880-1950)一起神聊。麦克斯·雷丁时任博尔特(John H. Boalt,1837-1901)法学讲席教授。引发他们两人神侃的话饵是美国本笃会修道院出版的一本有关罗马天主教崇拜礼仪期刊的选印本,上面印有发行人的徽记:“The Order of St. Benedict, Inc.”(圣本笃修会有限公司)。康托洛维茨来自欧洲大陆,接受的是德国大学的法学教育,对英美法律思中的精妙之处并不精通。此书上的“Inc.”(有限公司)让他困惑。其中的理由不难理解,通常情况下,“Inc.”(有限公司)是用于商业公司和其他法人的缩写。也就是说,这个英文缩写对于欧陆人而言应当出现在世俗商业领域,而根本不会出现在努西亚的本笃(Benedict of Nursia,约480-543/547)于查士丁尼一世(Justinian I,约482-565)关闭雅典柏拉图学园(Platonic Academy in Athens,约前387-529)同年、在意大利卡西诺山(Monte Cassino)建立的修院团体上。的确,这种情况犹如中国的庙宇冠以“有限公司”之名,恐怕也让现在的我们感到难以接受。

麦克斯·雷丁的解答是,美国修道院是注册法人,除此之外,罗马天主教教区也是如此,例如,按照美国法律,旧金山大主教是一个“独体法人”(corporation sole)。老中两代人由此将话题转向十九世纪晚期、二十世纪初英国法律史之父梅特兰(Frederic William Maitland,1850 -1906年)有关该主题的学术研究。康托洛维茨在《国王的两个身体》中第一章开篇就采用《梅特兰选集》中有关国王二体的理论发现。二十一世纪以来,梅特兰法学思想对《国王的两个身体》成书功不可没,而且已经逐步进入中国大陆法学界,其部分著作已译为中文出版。

他们的话题不断地围绕着这个主题从一个话题神游到另外一个话题:抽象的“王冠”(crown)是法人/合众体(corporation)(参见第七章),英国在都铎王朝(1485-1603年)伊丽莎白一世(Elizabeth I,1533-1603,1558-1603年在位)时期形成“国王两个身体”的法律拟制(参见第一章),莎士比亚(William Shakespeare,1564-1616)的历史剧《理查二世》(Richard II,1595)(参见第二章),中世纪形成“抽象国王”概念的原型(参见第七章)。但是,所幸的是,这些热烈的思想星火最终都转入康托洛维茨的笔端,落于纸上,成为今日摆在我们面前的《国王的两个身体》。

《国王的两个身体》成书过程与英文版本

侃大山后不久,康托洛维茨受邀给麦克斯·雷丁退休纪念文集撰文,为此提交了一篇关于“国王两个身体”的论文,此即《国王的两个身体》第一至三章的部分内容以及第四章的部分内容。由于康托洛维茨的文章受惠于麦克斯·雷丁,因此,他自谦地说:麦克斯·雷丁本人“可说是这篇文章的共同作者,或者至少算是私生的父亲。”(第66页)让康托洛维茨遗憾的是,该纪念文集最终未能刊行。1950年春,在接到退稿后,康托洛维茨把这篇论文拆开发表,题献给退休后时任普林斯顿高研院临时研究员的麦克斯·雷丁,庆贺他的杖朝之年。遗憾的是,当时的康托洛维茨事务繁多,还要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校董们就效忠誓言事件斗争,导致他无法将礼物送到忘年交手中。麦克斯·雷丁于1950年6月22日辞世。康托洛维茨赠送给聊友麦克斯·雷丁的礼物变成了对麦克斯·雷丁的纪念物。

康托洛维茨在上述论文基础之上,再花费六年时间完成了最终成果《国王的两个身体》。该书实际上远远超出他最初的写作计划。康托洛维茨原来打算仅仅研究“国王两个身体”这一法律理论在中世纪的原型或平行项,结果,不知不觉或有知有觉之间,变成了该书副标题所标示的“中世纪政治神学研究”:最后到达的目标偏离了初心,或者说,最后到达的目标只是初心的一小部分,因为最后的目标大幅度扩充了起步时预设的范畴。

《国王的两个身体》原文为英文,于1957年由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初版。摆在英文读者面前的是一部厚达六百页的著作。《国王的两个身体》于1981年依然由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再版。1981年版已经与康托洛维茨去世(1963年)时隔十八个春秋了。1981年版只是增加“再版出版说明”(Publisher’s note to the second printing),并附有“补遗”(Addenda),勘误原文的三处问题。1997年,《国王的两个身体》的第17版由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推出。在1981年版基础之上,1997年版增加由美国中世纪研究学者威廉·切斯特·约旦(William Chester Jordan,1948-)撰写的“1997年版序言”(Preface[1997])。有点遗憾的是,中译本所依照的是1957年版,因此没有将“1997年版序言”“再版出版说明”与“补遗”呈现给中文读者。

问题意识:现代政治的中世纪根源?

康托洛维茨在撰写此书时并非没有怀着强烈的问题意识。他认为,这部著作要“尝试理解,以及,如果可能的话,尝试说明:一种政治神学的某些原理,在作必要修正后直到二十世纪仍然保持有效,这是通过何种手段和方法,在中世纪晚期开始发展起来的?”(第66页)这里的“一种政治神学的某些原理”指王权思想,具体而言就是,国王二体学说。

从表面上,康托洛维茨所撰写的《国王的两个身体》似乎完全出自学术象牙塔,毫无人间烟火气息。但是,实际上,康托洛维茨既然怀有这样的问题意识,那么,写作就并非一时心血来潮,或神侃的雅兴所致,而是有着直接而当下的现实关怀的。他直截了当地提出自身创作所处的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病症:“我们的时代发生了恐怖的事情,就是从大到小所有的国家,统统拜服于最诡异的教义,将政治神学发挥成真正的妄想症,在许多情况下直接挑战人类和政治理性的基本原则。”(第67页)不言而喻,康托洛维茨此处直指一战后兴起、二战期间盛行,直至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依然炽烈的极权主义。康托洛维茨尽管不乏现实关怀,但是也无意于“试图考察某些现代政治性宗教的偶像是如何生成的。”(第66页)“某些现代政治性宗教的偶像”,在康托洛维茨亲历的二十世纪上半叶,事实上在整个二十世纪,就是现代政治所具有的准宗教性质。虽然贯穿二十世纪的各种意识形态彼此博弈与纠缠,但是都将权力崇拜推到登峰造极的程度。但是,康托洛维茨的写作不以此为关注点。为此他复又申言,“我当然不是对晚近的错乱现象毫无知觉;事实上,越是体会到某些意识形态的蜘蛛网,就越是拓展和加深了我对其早期发展的认识。”(第66页)康托洛维茨的意图是试图从中世纪晚期现代政治的发端之处为二十世纪上半叶出现的“错乱现象”找到理论来源。但是,康托洛维茨又特别强调,“这类思索属于嗣后的思考,是眼前这项研究的结果,而不是原因,也并不影响研究的过程。历史材料本身惯常散发出的魅力,可以胜过一切实践或道德应用的渴望,当然也不消说,胜过一切嗣后的思考。”(第66-67页)所以,一方面,在创作完成《国王的两个身体》之后,作者发现这部呱呱坠地的新作虽冠名为“中世纪政治神学”,但是与二十世纪政治危机并非毫无瓜葛;但是,康托洛维茨又诚实地承认,在创作之初,他并没有带着批判现实的理论激情规划与完成这部作品。因此,他期许读者不必过多猜测与联想,作为一部关于中世纪政治思想史的著作,其本身“惯常散发出的魅力,可以胜过一切实践或道德应用的渴望……,胜过一切嗣后的思考。”(第67页)

《国王的两个身体》主要考察的对象是中世纪的主权国家及其永久性的特定密码,其中包括大写的王冠(Crown)、尊荣(Dignity),祖国(Patria)等(参见第五章、第七章)。它的视角“特别限定于按照各种政治信念在其初始阶段,以及被当作工具服务于近代早期国家建立之时的状况,来理解这些信念。”(第67页)

康托洛维茨认为,考虑到《国王的两个身体》是在非常复杂的欧洲政治思想史结构中抽出一股线索来考察,仅仅围绕中世纪王权观展开,因此,就不能宣称完全解释清楚所谓德国新康德主义哲学家卡西尔(Ernst Cassirer,1874-1945)意义上的“国家神话”。英文撰写的《国家的神话》,在卡西尔去世后一年即1946年出版。该书针对德国纳粹主义与卡莱尔(Thomas Carlyle,1795-1881)的英雄崇拜,从符号学角度探讨现代性祛魅过程中重要环节之一政治祛魅问题。《国王的两个身体》虽然只限于一个主要的观念,即“国王的两个身体”的拟制,包括其演化、涵义以及辐射作用,但是这种研究也对国家神话这一宏大问题有所贡献。康托洛维茨之所以将研究对象收窄,其中的原因主要是防止犯下学者的通病:“通过对主题的限定,至少在一定程度上避免某些包罗万象、雄心勃勃的思想史研究常常发生的危险:失去对主题、材料和事实的控制;语言和论辩含混不清;无根据的普遍化推论;以及因冗长的重复而造成的穿透力缺乏。在这个案例中,‘国王二体’原理及其历史构成了一种起统一作用的原则,用于抹平选取和组合事实及加以综合所造成的罅隙。”(第67页)

就康托洛维茨的个人学术思想史来说,他原来的专业是经济学。1921年,他在海德堡大学完成的博士论文所涉猎的是伊斯兰经济:《穆斯林世界的匠人行会》(Das Wesen der muslimischen Handwerkerverbände,打字本,未刊行,先收藏于美国纽约市利奥·拜克研究所)。此后,他先后两次跨专业出版两部代表性著作。其一,他从经济学跨越到中世纪历史,先后撰写两卷本圣贤传(Geistbücher)或君王颂(Laudes),即《弗里德里希二世》(Kaiser Friedrich der Zweite)卷一(Berlin: Georg Bondi, 1927年),卷二(Berlin: Georg Bondi,1931年)。其二,他从中世纪历史跨越到中世纪法律-政治,于1957年出版《国王的两个身体》。康托洛维茨自己也坦承这一点:国王二体研究的缘起可以说明他“如何又一次突然转离(就像在研究君王颂时所发生的)中世纪历史学家的正常轨道,这一次,侵入到了中世纪法律的园地中,而这本是我所受的学术训练未曾预备的。”(第67页)他为这一侵犯之举,向专业法学家们道歉;并就相关研究文献问题向读者道歉。对于后者,其中的原因自然不言自明,中世纪文献难以找到,就是找到也难以使用。

读者在阅读这部体量厚重兼学术厚重的著作时,不难发现,该书在文献引用方面将大量信息保留在注释之中,而且为了保持完整,注释篇幅比一般著作要长。不过,这也是康托洛维茨刻意所为。一方面,中世纪法律文献难以获取,另一方面,为了有志于政治思想史专业的人士可以进一步推进研究,减少不必要的资料查找工作,故“貌似多摘录一些文本比少摘录更为合宜”(第68页)。不过,为了保持正文主题论证一致与清晰性,作者的确有必要将有关材料放进脚注。

全书的谋篇布局:交错配列结构

《国王的两个身体》全书由“导论”与正文九章构成。如果仅仅从国王二体学说的铺陈而论,我们可以将全书的主要内容概述如下:

第一章根据梅特兰提供的理论发现,研究普劳登(Edmund Plowden,1518 -1585年)的《判例报告》(Les comentaries ou les reportes de,Commentaries or Reports,即《评注或报告》,1571年),就国王二体概念最初如何出现以及二体之间的辩证关系作出导引式研究。

第二章以诗人莎士比亚的历史剧《理查二世》为分析对象,以历史戏剧人物英格兰国王理查二世(Richard II,1367-1400年,1377- 1399年在位)为个案,探讨国王二体之间不成功的关系模式,即作为自然身体的国王理查二世在尚未完全朽坏之前就被迫让位,让作为政治身体的国王查理转到下一个自然身体之中。

第三-七章为全书的的核心内容所在,

首先第三-五章分别从神学、法律与政治三个方面研究中世纪王权观念如何一步一步祛魅;

其次第六-七章集中讨论国王二体学说中的时间性问题,阐述在王权问题上中世纪时间如何转变成为现代时间。

第八章则再次以诗人但丁(Dante Alighieri,约1265–1321)的《神曲》(Divina Commedia,Divine Comedy)为分析对象,讨论现代政治的本质即自然主义人学,完全脱去诗人莎士比亚笔下《理查二世》的宗教光环:现代政治的秘密就是祛除一切宗教神圣,最终人给自己戴上光环,成为一种准宗教的政治。

第九章再次回到第一章,讨论国王二体的起源问题:来自异教还是基督教?作者的结论是,尽管异教提出相似的概念,但是,国王二体构成基督教神学思想的一个旁枝,并在后来成为基督教政治神学的地标。

通过上述梳理,为了便于我们更加明晰地理解全书的谋篇布局与整体结构,我们将全书缩略为如下交错配列结构(chiasmus)。这种结构也被形象地称为“丫杈”结构或“信封口”结构。这种结构的精妙之处在于,处于中心位置的篇幅是作者所要关注的焦点和重点。我们期望“《国王的两个身体》交错配列结构表”可以成为读者诸君手中的一张思想导游图,帮助我们进入文献丰富、激发灵感的康托洛维茨笔下中世纪国王二体世界之中。

《国王的两个身体》交错配列结构表

导论

A第一章 问题:普劳登的《判例报告》

B第二章 莎士比亚:《理查二世》

C1第三章 以基督为中心的王权

C2第四章 以法律为中心的王权

C3第五章 以政治体为中心的王权:奥秘之体

C’1第六章 论延续性与合众体

C’2第七章 国王永远不死

B’第八章 以人为中心的王权:但丁

A’第九章 尾论

(作者系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博士、教授。)

    责任编辑:陈诗怀
    校对:施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