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假似真：谈谈妙玉的身份
原创 兰藉文化 红楼梦研究
作者
姚明
有一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妙玉作为一个苏州人，一个出家的尼姑，与贾史王薛既不沾亲也不带故，为什么能列入金陵十二钗正册？
与之形成强烈对比的是另外十一钗：她们都是金陵大族的家人，相互之间都有亲缘关系，并且都是主子身份。
单就前八十回看，妙玉并没有如此重要。不将她列入十二钗，或者将妙玉写成一个平常的尼姑，对小说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影响。那为什么要将其列入呢？
我觉得曹雪芹这么写，肯定有必须这样写的理由。只不过在前八十回留下了一个悬念，一个缺环。这个缺环会在小说的后部补全。
细细梳理前八十回，补全的关键，似乎是身份。
一
种种迹象表明，妙玉的身份是主子。有三个证据。
第一个证据是册子。
金陵十二钗的正册、副册、又副册，尊卑有序，就是按身份来分的。这是册子展现的明确信息。
贾宝玉在太虚幻境的薄命司，翻看了三本册子：正册、副册、又副册。其中的正册宝玉是看完了的，而副册和又副册，宝玉没有看全。
宝玉先是翻看了又副册的前二人：晴雯、袭人；此二人的身份是丫环。再翻看了副册的第一人：香菱；她的身份是妾。然后翻看了正册的全部十二人：宝钗、黛玉，元春、探春，湘云、妙玉，迎春、惜春，凤姐、巧姐，李纨、秦可卿。这十二人除了妙玉，都是主子。
由此可见，身份是列入相应册子的必要条件：列入正册的是主子。列入副册的是妾。列入又副册的是丫环。妙玉也不会例外。
或许有人会说，副册和又副册，都只列了一、二个人，怎么能够断定副册中都是妾，又副册中都是丫环呢？也许副册、又副册中的其他人是另外的身份。
这种说法是经不起推敲的。
首先，书中所列之正、副、又副册的人物，身份层次是明确的。前八十回中，没有任何描述来推翻这种分别。说有妾、丫环之外的人会列入副册、又副册，只是凭空之猜。
再则，封建伦理等级森严，主子、妾、丫环，阶层是不能逾越的。丫环不可能和妾位列同班，妾也不可能与主子并起并坐。
这方面最好的注脚是第六十回，赵姨娘大闹怡红院，打了芳官，痛骂她是奴才：
“我家里下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贵些的。”
说明对于丫环，妾就是主子。但芳官随即反唇相讥，说：
“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呢！”
这又说明妾和真正的主子还是不一样，只是半个主子或亦主亦奴。
赵姨娘虽给贾政生了个儿子，但贾政的正妻王夫人仍然可以骂她，连凤姐也可以训斥她。而面对凤姐的训斥：
赵姨娘也不敢则声。
第二十回
就因为凤姐是主子，赵姨娘是妾。所以，名不正则言不顺，身份是不能搞乱的。
设想一下，如果将妾列入正册，那是不成体统的。在《红楼梦》中，甄士隐（真事隐）的女儿香菱都入不了正册，哪个妾还能列入正册呢？反过来，会有主子身份的人被列入副册吗？如果有，会是哪一个？再有，如果副册中有丫环，这个人会是谁？有超越晴雯、袭人的丫环吗？袭人已然有妾之实，但因无妾之名，就仍然是丫环，就入不了副册。反过来，如果妾被列入又副册，又会是哪一个呢？仔细想想，确实都不可能。
第二个证据是伏笔。
对妙玉的家世，书中曾有隐约的叙述。
前八十回的妙玉，是一个带发修行的尼姑。但这不是她的出身。书中曾交待，妙玉：
“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人家……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亲自入了空门。”
第十七、十八合回
可见妙玉出身于仕宦人家，也就是说家里是做官的。
当然，书中写得比较隐晦，只是由林之孝家的口中说出，而且妙玉从此一直不见，直到第四十一回才正式露面。这样的处理，应该是曹雪芹留下的伏笔：既明白无误，又不引人注意。
第三个证据是旁证。
薛宝琴没有被列入正册，是一个有力的旁证。宝琴才华出众、深得贾母喜爱。看“白雪世界琉璃红梅”一节，可见宝琴之美犹胜十二钗；看“新编怀古诗”一节，可知宝琴之才不亚钗黛湘。但因为宝琴只是薛姨妈的侄女，非本支直系，故未被列入。这说明妙玉在家族中应是近亲本支，同时也证明才情并不是列入正册的必要条件。
基于以上三组证据，妙玉的身份应该是主子。
虽然妙玉的身份是主子，但她是一个苏州人，怎么能称“金陵十二钗”呢？更有甚者，贾史王薛这四大家族的本支亲属情况，早已由冷子兴一一道明，其中并无妙玉。她又如何能成为金陵大族的本支亲戚呢？
我想到了甄家。
二
真和假，是《红楼梦》的重要内涵，既被反复提及，也是全部故事的原点。
此书开篇第一回的回目就是“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所谓“甄士隐”就是“真事隐”，所谓“贾雨村”就是“假语存”。而掌控红楼梦中人事命运的太虚幻境，入口就有一副对联：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因此，书中有一个贾家，一个甄家。
甄家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甄、贾两家互为镜像，或者说甄、贾是一面镜子的正反两面。
甄家的出现在第二回，是伴着贾家同时出现的：冷子兴正长篇大套地说着贾家，贾雨村马上插话说起了甄家。这样的叙述，当然不是随意之笔。
书中写甄家的地方颇多，往往淡淡带过，不太引人注目。这正是作者的烟云模糊之法。如果将相关的描述列将出来，就能看出其意味深长：
1、康熙帝六次南巡，有四次住在曹家。《红楼梦》却把接驾四次的事按到了甄家头上。第十六回，贾琏的奶妈赵嬷嬷讲到：
“还有如今现在江南的甄家，嗳哟哟，好势派！独他家接驾四次，若不是我们亲眼看见，告诉谁谁也不信的。”
曹家是描写荣府的素材。书中没写曹家（荣府）接驾四次，就是真事隐；反说甄家接驾四次，即为假语存。
2、第十六回，贾蔷对贾琏说，去姑苏买女孩子不用带钱：
“赖爷爷说，江南甄家还收着我们五万银子……先支三万，下剩二万存着。”
妙玉是接着姑苏买来的十二个女孩子出现的。巧的是，去姑苏买人的钱，用的是存在甄家的五万银子中出的。说明两家关系密切。
3、七十五回，甄家被抄家后，即有人带了东西来到贾家：
“不知是作什么机密事……慌慌张张的，想必有什么瞒人的事情也是有的。”
这更说明两家状同唇齿。
4、六十三回，叙宝玉平儿等庆生，故事浓墨重彩，但中间宕了二笔送东西的事：一是妙玉给宝玉送拜帖贺寿；二是有下人回说，甄家有两个女人送东西来了。巧吧。
5、贾家有宁、荣二公。甄家则是“钦差金陵体仁院总裁”。
6、贾家有一个贾宝玉。甄家有一个甄宝玉。
7、贾宝玉因不肖被其父痛加笞挞。甄宝玉也因顽劣被其父下死笞楚（第二回）。
8、贾宝玉有溺爱他的祖母，甄宝玉也有溺爱他的祖母。第二回贾雨村讲：
“也因祖母溺爱不明，每因孙辱师责子。”
9、第五十六回，甄宝玉的丫环问甄宝玉：
“你不睡又叹什么？想必为你妹妹病了，你又胡愁乱恨呢。”
虽然讲得模糊，一笔带过，但透露出甄宝玉也有个让他牵肠挂肚的妹妹。
10、黛玉从小多病，曾有和尚要她出家。妙玉恰也是自小多病，因无医可治，才带发出家。
有了这么多的伏笔与暗示，如果后回书写到甄家祖母也有一个外孙女，不会是什么突兀的事吧。
贾母有一个外孙女黛玉，甄母为什么不能有一个外孙女妙玉呢？
贾宝玉有一个苏州表妹黛玉，甄宝玉为什么不能有一个苏州表妹妙玉呢？
我觉得，前八十回没提甄家有一个外孙女，是曹雪芹的故意留白，这个缺口会在后部补上。
如果妙玉是甄家的外孙女，那么她就既是主子，又是金陵大族之血亲，列入正册就没有问题，进入贾府也顺理成章了。
三
将妙玉写成甄家的外孙女，在叙述上并不会大费周章。只要提上一笔，说妙玉的母亲原是甄家的女儿，嫁入苏州某仕宦之家就可以了。
类似的写法，书中多有先例。比如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古董商人冷子兴，对贾雨村绘声绘色地描述贾府的沿革人事，让人半信半疑，以为以讹传讹。直到第七回，作者只用一句话就解释清楚了：
原来这周瑞的女婿，便是雨村的好友冷子兴。
疑惑被雪芹一笔破解。
或许有人会说，冷子兴从第二回出场，到第七回补叙他的身份，中间隔得不长。而妙玉的身份要在后四十回补叙，是不是隔得太长了？
中间隔得长的补叙，书中比皆是。有首尾相应的：如板儿走进巧姐的闺房在第六回，这暗示了板儿与巧姐的姻缘。但这段姻缘要直到小说后部凤姐去世之后，才得以合成。
有隔了几十回的：如第十四回，王熙凤协理宁国府时是不认字的；但到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时，却把潘又安给司棋的一封情书完整地念了下来，中间隔了六十回，也只用了一句话说明：
凤姐因当家理事，每每看开帖并帐目，也颇识得几个字了。
还有倒叙五年的。第六十五回，尤三姐说五年前看中了一个人，非此人不嫁，听上去很突兀。但后回尤二姐一句话就向贾琏解释清楚了：那是柳湘莲，五年前曾来过她们家客串演戏。
其实，十二钗中需要补叙的事很多。元春之死，为什么死？湘云独居，是什么因？凤姐的“一从二令三人木”是什么意思？巧姐得救，过程如何？狠舅奸兄是谁，怎么个狠怎么个奸？等等。这些，在前八十回仅仅点到，都需要在后部加以展开、结局。这才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妙玉成为主子的方式，当然有着多种可能。根据前八十回的蛛丝蚂迹分析，她是甄家外孙女的可能性是非常大的，也是很合乎情理的。
所以说，黛玉不姓贾，胜似贾家人；妙玉不姓甄，或是甄家人。
你觉得呢？
2022年9月22日
原标题：《似假似真：谈谈妙玉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