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迈山上的“年”

2018-02-15 17:19
上海

周一 | 安徽大学农村改革与经济社会发展研究院驻村员 碧山团队成员

少数民族同胞们都是怎么过年的?

澎湃新闻-私家地理栏目邀请到安徽大学农村改革与经济社会发展研究院的“驻村员”周一,她向我们分享了她在景迈山上过的布朗族新年——桑康节。

景迈山入口的盘山公路 本文均为 张鑫 供图

回想起来,离我第一次“上山”已是一年多了。2012年11月,“普洱景迈山古茶林”入选《中国世界文化遗产预备名单》,2016年10月,我们来到这片人类最早开始与茶共生共处的山林,参与“申遗”的部分相关工作。随后的时间里,我们做调查、拍故事、办展览、修房子,也泡浓茶、喝烈酒、烤火塘、摘野果。转眼之间,竟又要过年了。

时近春节,各地大雪的消息传来,而景迈山上只有云海似雪,又被艳阳烤得金黄,被樱花染得绯红,被新修剪的茶树沾上翠绿。

“年”的气息自然也是有的。大家闲了下来,约茶约酒的多了。常常喝着聊着,村中猪嚎传来,接着烤肉飘香,不多时就有人在门口喊:“吃杀猪饭咯!”

一位初上山的客人问我们:“之前问村里人,他们怎么说不过年呢?”其实也没错。景迈山人也过汉族的年,但这“年”对他们来说只是个普通的节,阵仗未必敌得上开门节、关门节、丰收节等,更不用说他们自己的“年”——桑康。

景迈山上有傣、布朗、佤、哈尼与汉五个民族15个寨子,其中,傣族与布朗族占人口八成以上,且都过桑康。与汉族春节一样,桑康也是“旧年头、新年尾”。只是这年得从傣历六月(一般为公历4月)算起。不一样的是,它还是一个宗教节日——傣族与布朗族均信奉南传佛教,“桑康”是南传佛教语言巴利语的音译,意为“周转”。至于桑康怎么过,其实大家都听过,因为它还有一个别称叫“泼水节”。

可真在山上过一回桑康就知道,如果说桑康是一个万花筒,泼水就只是其中一个小彩片。桑康,是因为浓缩而格外醇鲜的景迈山,也是我们必须记录的景迈山。去年四月,我们就在山上“过年”了。

芒梗佛寺的百家饭

三月到四月,正是赶制春茶时候,但“年货”也得办起来。在景迈山,过年不是一家一户的事,是全寨、全族乃至全山的盛事,筹办“年货”也得总动员。

一个个小分队,男人们扎竹牛马,女人们剪金银纸。要修整的象脚鼓都搬出来,做“高升”的火药也摊成堆。这些都得由懂得礼仪与工艺的老人们来主持。于是,平日里悠然抽着水筒烟的爷爷奶奶,此时成了最忙碌的人。倒是我们几个,这边摸摸,那边看看,总有问不完的问题,有时还上手添点乱。

到了4月13日,桑康前一天,炒春茶的锅子还没凉,热烘烘的茶香还没散,许多人家揉完最后一捧茶,沾着满手的墨绿汁,就开始洒扫庭院。我们这些闲人则早早打听好了日程。

传统的桑康节一般为3天,第一天如同除夕,要送旧年。第二天是“空日子”,不新不旧。第三天则是迎新年。如今桑康又有了新的内容与含义。比如布朗族会在第四天祭茶祖,又将桑康重新命名为“山康茶祖节”。而各寨还有不同的活动内容。为了能多多体验,我们决定过一个“串联年”,各个寨子轮流转。

滴水赕佛

4月14日,一早就有山上的伙伴在微信上叫:“早点去芒梗佛寺吃百家饭!”果然,午间才出发的我们在路上“堵车”了。去往芒梗的弹石路上,村民与客人的车辆缓缓挪动,倒是骑着摩托车的小伙钻得飞快。等赶到芒梗佛寺,大殿已快被四周涌动的人流淹没。

同事的航拍镜头中,各家的小矮桌排成溜,人流也跟着团团转。桌上的餐具不算精致,菜用芭蕉裹,茶用大瓶装。相比于平日在餐馆吃到的,今天的菜色明显“家常”了。一桌小菜,“剁生”占半(注:剁生为剁细的生肉拌上野菜)。

为了照顾客人们的口味,很多“剁生”改用熟肉制作,其中的山茅野菜却不打折扣:狗皮菜、撇菜根、草果、芫荽……惯常蹭饭的我们已能认出一些,更多的还是不知其名,只知入口有“迷之香味”。

打鼓跳舞

矮桌后的姑娘们,身着傣装,头戴花饰,但她们的任务不止是装点节日,整场活动都由寨里的“娘子军”策划:做饭菜、整场地、待客人。一个认识的姐姐忙不迭往我碗里塞进一勺黄米饭,就又转身为客人斟茶去了。

第二天是“空日”。按照旧俗,这“前后不着”的一天用来串门玩乐。玩什么?看孩子们提溜着的水枪就知道。这天我们又转移到另一个傣族寨子糯岗。才从坡上往寨里走,就被一群孩子“截道”。等走到寨心(村寨中心、寨神所在),已淋透半身。寨心这一片小广场被房屋围住,干栏式建筑家家有阳台,正好来一场居高临下的“泼水战”。在低处的孩子们,面对高处的水枪、水盆、水管没有招架之力,赶紧逃进一旁的银匠铺。

铺子是大理来的银匠临时租住,银匠也乐呵呵地放下锤子来观战。这个外来人的住处,此时成了孩子们的“弹药库”。孩子们围着门口的水龙头“补充弹药”,连我忙着写生的同事也不再掩护纸笔,而是一起加入新一轮的战斗……
翁基小孩

事后我们才知道,寨里原本缺水。为了过泼水节,提前停了几天水,没想到临到桑康却下雨了。实际上,桑康的主要仪式随民族、地域、环境等而变,许多地方并不把桑康叫成泼水节。比如景迈山的芒洪寨要到河边取沙洗沙,所以就管桑康叫“南塞”(意为水与沙)。只是很多人都是因为到西双版纳旅游而知道“泼水节”,所以景迈山人也就少对人解释。

当夜我们宿在糯岗,凌晨时有锣鼓与诵经声入梦,一睁眼却已经是天蒙蒙亮。赶到寨心,未燃尽的蜡条与撒满地的米花是祭拜过的痕迹。再到寺里,还有三三两两的老人在绕着佛殿、佛塔献饭。往殿中一看,人挤挤挨挨,负责拍摄的同事早就扶着机器蹲进人群。我只能脱了鞋子,在靠门的地方,学着老人们一样跪坐。

火花制作

作为寨里“宗教事务CEO”的安章(祭司之意),正在宣布寺庙一年的收支,而佛爷冲我一笑,算是打过招呼。大家纷纷燃起手中的蜡条,朝着安章与佛爷俯首。随着安章与佛爷唱响第一句经文,众人的诵经声与手中的火苗一起,照亮了整个佛殿。一旁的奶奶见我没有蜡条,赶紧分我几支,又将自己的蜡条凑过来帮我点火。

虽然听不懂经文,我也跟着一次次点燃蜡条,又一次次投入水中,每一段经文便重复一次。接着是“滴水”仪式。大家拿出小瓶,向盆中滴水。小瓶各式各样,有锡壶、葫芦、竹筒、药瓶……但其中的水,俱是代表对逝者的怀念。

殿中仪式结束,虽然外面下雨,殿外的“堆沙台”也要开始搭建。各家将由水源地淘来的细沙,握成一个个小土堆。再由土堆引出一条条白线,绕着中心和四周的芭蕉杆,直牵往佛殿去。堆沙台建成后,又往土堆上滴水。有人说,沙堆象征着佛塔,也有人说,沙堆代表逝去亲人的灵魂。

点蜡听经

诵经、滴水、堆沙,都可以归为一个“赕”字,意为敬佛。敬佛的同时也是敬人,是怀念逝者,祝福生者以及给予他人。从庙里出来,一个小女孩把手中的粑粑送我,牵着她的妈妈在一旁笑。景迈山上举行这些仪式,才上幼儿园的孩子就常被大人带着,还得承担一定的“工作”,比如托着盘子将粑粑、糖果之类分享给大家。

当晚,我们没有留在糯岗参加联欢会和放火花,因为听闻第二天全山的布朗族就要在帕哎冷寺举行祭茶祖活动。布朗族是最早开始种茶的民族之一,于是将祖先帕哎冷称为“茶祖”,而帕哎冷寺是供奉茶祖的地方。

4月17日一早,我们赶到寺中,却发现雨势颇大。祭台和祭物已准备好,而苏国文老师正在廊檐下教“徒弟”们诵经。

苏老师今年70余岁,既是布朗族头人的后代,也是民族文化的传承人,还负责主持每年的祭茶祖仪式。见雨一直不小,来人三三两两,苏老师有些着急,小声地叹气,说外来的茶商组织唱歌跳舞大家挺积极,倒是今天拖拖拉拉。其实临近中午,村民都陆续到来,铓锣于是响起。苏老师领头在祭台为帕哎冷献上“茶魂茶”后,各寨代表依次走上祭台,奉上手中的蜡条。接着,村民们排队进入寺中,走向帕哎冷像,献上米饭、水果与一元纸币。再回到祭台前,听苏老师念诵《古茶经》。最后,一声齐声唱和后,雨声似乎也更大了,但又被响起的象脚鼓压了下去,老老少少们开始围着祭台跳舞。这时,我才留意到领头跳刀舞的,就是常拉我们喝酒的大哥。他挥舞着银刀的样子,并没有一丝醉态。平日里较少穿民族服饰的大爷大哥们,今天都包起闪亮的头巾,挎着艳丽的挎包。在我们的“跟拍”之下,笑容还带点羞涩,舞姿却一直豪放……

苏国文

桑康的高潮过去了,景迈山就复归平静了么?并不会。也如同我们的正月,许多在外的人赶回来,有些大事也趁机办了。就说翁基寨,桑康前才迎了佛像,桑康后又有人结婚。就住在佛寺下的我,常常四点多被鞭炮震醒,五点多被大喇叭里的佛经、流行音乐还有听不懂的布朗话叫起,村里的大公鸡恐怕都是被铓锣声吵醒了才打鸣的……

在山上时,我们也常与客人攀谈,听听他们在景迈山的感受。然而我们发现,很多人知道“泼水节”,听过“茶祖节”,却常常意识不到这就是景迈山人的“年”。我们总觉得天下人都过着同样的“时间”。而在景迈山,人们却以一个个节日为锚点,坚持着自己的时间体系。比如,没有二十四节气,但有六个耕种节日;以干湿气候转化、宗教规则禁忌,过着一年两季而非四季。

当然,如今的景迈山人也会去北上广工作,也要遵循“标准化”的时间。不过即便是身在异地,也可以用过节这种方式,守护属于自己的“时间”。

燃放火花

也有人说,茶商来经商,游客来游玩,各色外来者越来越多,景迈山上的节日,会不会就“变味”了?其实景迈山从来都不是不变的呀。相反,这是一个一直开放、连接与发展的地方。他们有着与缅甸、老挝、泰国共通的宗教、语言与节日文化,过节时甚至有缅甸亲朋来“串门”。在山上就有5个民族混居,一寨可能有3个民族,布朗族可以帮汉族守岁,汉族会参加傣族的赕佛。也许为了让客人看到更好的一面,景迈山上的歌舞会更盛大,筵席会更殷勤,活动会更多样。但我相信,当他们收到越多的赞美,就会越明白,“我们的节日是如此美好,我们的不同是如此可贵”。

制作钱树

这次快要下山,常常去串门时,村民会塞两包茶叶给我,说,“带回家给你妈妈尝尝”,而我则说着,“别客气了,下个月我会回来过桑康的”。一年前上山,我是个异乡人。而一年后下山,我仿佛又成了一个离乡人。一年多的时间里,他们一面坦然接受我们好奇甚至有时是猎奇的镜头,一面却用粗糙又温暖的大手,慢慢把我们拽进他们的“日常”。这里的生活也成了我的生活,这里的节日也成了我的节日,这里的时间,也正慢慢长进我的时间里,长进我的离愁、惦念与盼望里。

景迈山上的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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