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产法的温度|瞧,那些可怜的债务人!

陈夏红
2022-09-17 18:28
来源:澎湃新闻

当地时间2022年8月24日,美国华盛顿特区,美国总统拜登在白宫宣布减免学生贷款。人民视觉  资料图

2022年8月24日,美国总统拜登宣布:他将行使总统权力,直接为联邦教育贷款债务人减免最高为2万美元的教育贷款。

这一教育贷款减免政策,要点有二:第一,对于个人年收入低于12.5万美元或家庭年收入低于25万美元的债务人,每人直接减免1万美元;第二,对于获得联邦佩里贷款(PELL Grants)且年收入低于12.5万美元的债务人,每人还将额外获得1万美元的减免。凡是发生在2022年6月30日之前的教育贷款债务,都在这一减免范围内。

在经历旷日持久的激辩和博弈后,这一备受瞩目的教育贷款减免方案总算落地,十分不易。减免政策宣布后,债务人群体对这一壮举喜大普奔。对于教育贷款重压下的债务人来说,这称得上是“久旱逢甘霖”。拜登的民意支持率应声上涨,这或许也会为民主党的中期选举加分不少。

美国的教育贷款问题根深蒂固,但真正成为问题是在最近十多年。上世纪60年代,在美苏争霸的大背景下,美国致力于人才强国、科教强国战略。为确保任何群体都能够有经济能力实现大学梦,美国联邦政府开发出一系列教育贷款项目。另外,随着金融管制的放松,市场上可供选择的教育贷款项目也十分多元。

按照美国破产法的理念,绝大部分债务都可以通过个人破产程序免除,只有极少例外。而教育贷款就是这种例外的债务类型之一。例外的核心理由,是担心如果允许通过个人破产程序免除教育贷款,会诱导学生今天毕业、明天破产,滥用个人破产制度,也影响教育贷款项目的可持续性。

这种制度设计,使得个人破产制度在处理教育贷款问题上完全失灵。过去十多年来,教育贷款的高企产生了“负债的一代”(indentured generation),也带来诸多社会问题。

也正是因为社会问题的严峻性,教育贷款减免与否已经成为影响美国总统选举的核心话题之一。美国参议员伊丽莎白·沃伦曾在角逐民主党总统候选人提名时,力主每人减免5万美元教育贷款债务;拜登总统的教育贷款减免方案,实际上也是沃伦建议的缩微版。

根据沃伦的自传《这次是我们的战斗》(This Fight is Our Fight),激发她这一政策灵感的,则是“凯”(Kai)的不幸故事:

凯出生于科罗拉多,家境寒微。出于对艺术设计的浓厚兴趣,她上了私立职教学校 “艺术学院”(Art Institutes)西雅图分校。在前两年,她共申请教育贷款4.5万美元。就读期间,她在兼职之余,努力学习,GPA高达3.9。但第三年后“艺术学院”西雅图分校陷入风波,招生欺诈、伪造记录的投诉四起,司法机构启动调查,教职员工全部下岗,学院关闭。

像凯这样的学生也陷入了困境。学院声誉一落千丈,已有学分不被承认。即便学院侥幸存活,其学历也不过一张废纸。凯不得不寻找新学校,继续她视频游戏艺术和设计的梦想。

最终,她选择了佛罗里达州私立的“瑞铃艺术与设计学院”(Ringling College of Art and Design)。该学院学杂费用贵得惊人。凯为支撑第一年学习,再度举借了3.05万美元教育贷款;此时“艺术学院”的教育贷款连本带利已经达5.5万美元。但第二年的学费成了大问题,告借无门。她不得不怀着怨恨离开佛罗里达,回到科罗拉多老家,前往科罗拉多大学旁听。

科罗拉多大学没有类似的艺术设计专业,但费用则便宜很多。她预期在科罗拉多大学旁听一年后,可以顺利获得学位。基于对游戏设计的酷爱,她决定继续学习,再度举借1.3万美元教育贷款。此时,她背负的教育贷款总额接近10万美元;而且,因为已触及联邦教育贷款上限,还有一部分贷款来自富国银行(Wells Fargo)。

最不幸的事情还在后面:距离在科罗拉多大学毕业还有几周时,注册官通知她,科罗拉多大学不承认她在“艺术学院”西雅图分校的学分,毕业无望。几经交涉,注册官建议她在科罗拉多大学再全日制学习两年,修满学分,然后获得学位。

但她已经难以为继:父母无力承担她的学费,联邦教育贷款已经触及上限,富国银行也不愿意再借钱给她。恰在此时,她的父亲罹患脑癌,更将这一家人逼上绝境……最终,凯未能完成科罗拉多大学的学业,也未获得学位。

2016年伊丽莎白·沃伦采访她时,她正在康涅狄格州的一家意大利餐厅打工,用微薄的收入偿还教育贷款。在她节衣缩食还款5年半后,她背负的教育贷款依然还有9万美元。

凯的故事,给我们呈现出教育贷款重压下一个弱小的背影。但凯并非个案,她只是教育贷款重压下千千万万可怜的债务人之一。2013年时,学者丹尼尔·奥斯丁(Daniel A. Austin)在其有关教育贷款问题的实证研究中,采访了4位债务人:

债务人A,三十岁出头,2003-2008年就读于某私立音乐学院。入学前,她音乐零基础;但招生人员给她画了一个职业的大饼,她深信不疑。最终,她获得音乐教育和音乐疗法双学位,但背负20.26万美元教育贷款。后来,因无力支付考取专业证照的培训和实习费用,她最终无法从事专业相关工作,不得不受聘为接线员,每月收入扣除各项开销后,只能拿出124美元用于还债。2011年,她申请第13章破产时,债务本金加利息总额高达24.86万美元。因为无法按照重整计划持续偿债,利息还在增加中。

她在接受采访时指出,她有朋友、有宠物、有社交,但永远买不起房、买不起车、申请不了信用卡;而且,这种情形在看得见的未来,不可能有任何改变。

债务人B,同样三十多岁,单亲,有三个未成年孩子。她通过社保、儿童补贴、食物券等各种方式,每年收入约有3.07万美元,低于所在州收入中位线。先前,她曾参加过医疗项目培训,并为此举借1.72万美元教育贷款。但因为抚育孩子,她未能完成学业。由于生活开销,加上其中两个孩子需要特护,她已无力偿还任何债务。

因此,她申请了第7章破产。鉴于破产法不允许免除教育贷款,她还额外提交申请,请求免除其教育贷款债务。在个人破产程序中,她甚至都无力支付复印相关材料的费用。因为未能提交证明其自身状况的材料,债权人不同意给予其免责。最终,经过艰难谈判,她和债权人达成每月还款额度为0的所谓“偿债计划”,事实上获得免责。但她每年还要提供充分信息,证明其经济状况没有好转。

债务人C,年近半百,1989年大学毕业时,举借1.1万美元联邦教育贷款,另外还通过信用卡支付了一些学杂费。毕业后,她更换过几次工作,但收入一直处于低水平,不得不在1990年申请第7章破产,次年获得免责。由于法院裁定语言十分模糊,她将之理解成所有的债务都已免除,因此在破产程序结束后停止偿还教育贷款。当时她的信用报告里,也已无任何负债记录。但是,教育贷款催收员一直通过致电或发函向她催收债务。而且从1998年开始,教育部开始直接截留其退税;2006年开始,催收机构开始追踪并代扣其工资。

近年来,她一直无法找到固定工作。2011年她第2次申请第7章破产,其时拖欠联邦教育贷款2.5万美元,私营教育贷款2000美元。教育部明确回复拒绝给与她免责。经过持续近一年的诉讼,她最终与教育部达成偿债1000美元的和解方案。

债务人D,法学院毕业生,并未申请个人破产,但很有代表性。他在进入法学院之前,曾经工作过5年时间,每年收入能有5万美元。基于提高收入的愿望,他进入法学院深造,共举借教育贷款19.1万美元。毕业后,他从事着两份临时性工作,每月净收入有2000美元,但还款需要1500美元左右,支付生活费和房租等开支后,捉襟见肘。作为法学院毕业生,他对未来找到高收入固定工作充满信心,但眼下需要时刻与现金流做斗争。

跟凯的故事一样,这4位债务人的经历,同样很容易就能激发出人类的同理心。据统计,全美国现在有约4500多万人,生活在高达1.7万亿美元教育贷款的重压下。幸福的人是相似的,不幸的教育贷款债务人,各有各的不幸。教育贷款的债务重担,导致大学毕业生收入更低、居有其屋更难、买车更不容易、房贷违约率更高、从事公共服务工作可能性更低、心理状况更差、结婚更晚,接受继续教育的可能性也更低。教育贷款导致的财务压力,正让债务人经历着高度绝望、家庭失调、健康变差等各种遭遇。

瞧,那些可怜的债务人!希望拜登的教育贷款减免计划,能够为那些因为追逐大学梦而负债的年轻人,带来一丝希望。

(作者陈夏红为中国政法大学破产法与企业重组研究中心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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