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教育“内卷”，我选择了中本贯通
原创 庄晓 外滩教育
看点
“中考分流，50%的孩子上不了普通高中”曾多次引起讨论，让家长们非常焦虑。然而在上海，职业教育的发展可能远超公众认知。尤其是“中本贯通”，吸引了一批优秀学生报考，有些热门专业录取分数线甚至堪比市重点高中。一方面，超高的就业率对家长们来说很有吸引力；另一方面，父母们也不愿看孩子只为高考而学习，而是能专注自己真正感兴趣的内容。那么，他们真的找到逃离“教育内卷”的出路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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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庄晓 编丨Iris
历经上海疫情封锁、和考前最后一个月的疯狂复习，小杰终于顺利走进了中考考场。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有可能是他在学生时代，最后一次参加足以改变人生轨迹的重大考试。
所有的紧张和忐忑在中考出分后，烟消云散。虽然总分670的中考成绩“不算太高”，但用小杰的话来说，“也算是对辛苦的初中三年有所交代。”
和大多数正紧张等待着高中录取的同学们不同，小杰的升学考试尚未结束。在接下来的一周里，他还要再上新考场。
虽然不像中考那样广为人知，但这些小众考试，同样也是竞争激烈。
“960多人报名，最终只录30个”。就算见过中考的大场面，但小杰同样也忍不住感叹，“总觉得自己有些优势，但没想到还是被刷了。”
小杰说的这个考试，正是中本贯通学前教育专业的一次线上考试。这次面试由上海市杨浦职业技术学校与上海师范大学首度联合开设。在考试现场，两校专业教师和一线幼儿园园长共同组成了专业评委，从才艺特长、言谈修养、专业素质等方面，对所有考生进行全方位的考量。
经过七年的定向培养，这些成功突围的考生，不仅能顺利以本科文凭毕业，在就业市场上还有更大的优势。
事后，小杰打听到，这30名“幸运儿”中，最终仅有2位男生入选。虽然遗憾不能成为其中的二分之一，不过小杰还是被另一个心仪专业录取，成功“上岸”。
小杰
而此时，小杰更多的同学，正焦虑地等待着中考录取的最终结果。受中考改革影响，不少中学自主招生名额大幅削减“名额到校”的政策又打乱了以往的录取顺序，种种变化都让不少家长和媒体惊呼，今年这次考试，堪称“上海史上最激烈中考”！
一片“混乱”中，也有不少家长另辟蹊径，希望孩子能以中本贯通的方式一路走进大学。甚至从长远来看，孩子也能在未来的就业市场，早早拥有一席之地。
那么对于这些选择了中本贯通的孩子们而言，他们真的找到逃离“教育内卷”的出路了吗？
选 择
听起来似乎还算顺利，但整个过程却有些惊心动魄。
就算中考分数已然揭晓，小杰还是悬着心，只因为录取分数线几乎从不固定。“比如一本、二本都有统一的分数线，但中本贯通却没有，它们的分数线是随着报名学生的分数线，在不停浮动。”
受制于每个专业招录的有限名额，中本贯通的分数线常会出现“大年”、“小年”的区别。
小杰解释了原因：“比如这个专业今年招20个人，那么成绩从高到低依次排序，第二十名的成绩，就是这个专业的录取分数线。”
如果依照往届的分数线，低分录取的专业，可能会吸引更多求稳的学生报名。来年，该专业的分数线，很可能因为人数的增长而水涨船高。“比如我这个专业，今年分数线665.5，往年640多分也都能进。”
但是和往年有所不同的是，今年选择中本贯通的高分考生，仍超出了小杰的预料。
事实上，不光是小杰所在的生物制药专业，今年上海中本贯通大部分专业的分数，都水涨船高。仅650分以上的专业就达到了9个，其中商业会计学校的信息安全专业，以及杨浦职业技术学校的学前教育专业的录取分数线，更是高达670分，堪比不少市重点高中。
一些中本贯通的专业，甚至还吸引到了多位700分以上的高分考生，这样的盛况，在往年并不多见。
“中本贯通以前都没听说过，也就这几年有听到。”苏梅的女儿，恰巧是今年的高三考生。高考时，因为考场的闷热高温，苏梅女儿发挥失常，最终勉强考上了一所二本院校的策展设计专业。
回头来看，这也让苏梅有些后悔。和当年选择中本贯通的孩子比起来，女儿的高中生涯不仅在疫情影响下，过得更加“跌宕起伏”，而且结果也是殊途同归。
图源：上海中学生报
那么到底什么是中本贯通呢？
通俗来说，选择“中本贯通” 学生，同样有机会拿到本科文凭。
和高考考入该校该专业的学生不同，选择“中本贯通”的孩子，要先完成3年的中职教育，也就是我们俗称的专科生。经过转段考试后，这些学生将和高考入校的同学一起，进入大学校园，完成本科四年的学业。
2014年，上海市教委下发了《关于开展中等职业教育——应用本科教育贯通培养模式试点工作的通知》，正式启动“中本贯通”的试点工作。
“既然多了一条路，为什么还要去折腾呢？”在小杰初二第一次听到“中本贯通”的政策后，小杰妈妈就动了心。
原因也很简单，小杰的学习有些不上不下，文理偏科严重。“合适的道路其实比高考成绩更重要。”在小杰妈妈眼中，不是每个孩子都适合高考。“像我们这样中等成绩的孩子，为什么要把这三年时间，花在学习不擅长的科目上，而不是花在更感兴趣的内容上呢？”
“如果小杰读高中，并在高中成功逆袭了呢？说不定到时能去更好的大学呢？”看着小杰妈妈一脸笃定的自信，外滩君忍不住追问。
“我觉得抓住眼下更重要，选择了，就不后悔。”小杰妈妈认为，和高考“逆袭”这样小概率的事情比起来，已有预期的“中本贯通”会给人带来更加安定的感觉。不管是找工作、还是继续深造，小杰都将有更加充足的时间及心理准备。
对他们来说，在未来不确定的大环境下，确定性反而变得弥足珍贵。
如果说小杰正满怀憧憬期待着人生的新起点，那么小张在经过“中本贯通”的七年学习之后，则心怀感恩。
2015年年初，一次偶然的机会，小张的家人从报纸上得知了中本贯通的消息，对当时首次推出的电气工程专业更是印象深刻。
然而，在面对“中本贯通”这个新生儿时，小张和家人刚开始并没有孤注一掷的勇气。
“最大的犹豫，还是对本科文凭的认可。”由于当时还没有毕业生，小张一家更担心就业市场，对于中本贯通学生的评价反馈。
在确定报考中本贯通之前，小张一家开了好多次的家庭会议。“一方面是我文科成绩不太好，冲刺重点大学有一定难度，另外自己家庭条件不是太好，不想再在学习上再花额外的金钱。”
最后，在向电力系统的邻居了解到当时报考的中职院校后，小张一家人还是做出了就读“中本贯通”的决定。
“志愿填报的时候，初三班主任还特意找我，觉得我去中本贯通太可惜了”，但是小张并没有动摇自己的想法。“我数学物理学的比较好，家人分析下来读电气专业还是具有一定优势的。”
最终，小张成了第一个吃螃蟹的勇士，成为了首届中本贯通电气工程专业的学生。
赶 超
如今已顺利就职央企的小张，回忆起当初的选择，没有丝毫后悔。
虽然小张中考成绩差当时区重点中学分数线5分，但在中本贯通考试中排名第一的他，一入学就被指定成为班长。
作为首届电气中本贯通的班级，学校还特意派出了最强师资。“我们班主任是数学老师，而且我们毕业她正好退休，所以她一直和我们说，我们一定要好好学习，让她退休时候有成就感，等我们本科毕业时，她来看我们每一个同学。”
不同于普通的中职班，贯通班不仅多了夜自习，老师还经常去篮球场“抓”人学习，管理颇为严格。
在这个备受关注的班级里，小张更能感受到学习的乐趣。“虽然主课教材和普高一样，但是相比之下会简单很多，我们基本上不用刷题，但是专业课都是细分物理，也有很多实操动手的内容。”
和经过高考洗礼的同班同学相比，进入大学校园的小张发现，自己最大劣势是英语。受限于词汇量和阅读量的匮乏，小张就算拼尽全力，大学英语四级也只能勉强通过。但是在其他科目学习上，三年中职学习的小张却有着较为明显的竞争优势。
虽然不曾高考刷题，但小张的数学、物理，仍能保持3.5以上的单科绩点，相应的实操课程同样也是游刃有余，“因为中专时，有金工实操，机械制图，电机CAD，发电厂继电保护等，很快就能上手了。”
更让小张感动的是，大学四年顺利毕业后，中专班主任还特意来到校门口，给每个同学都送去了祝福。
在去年11月份的校招中，小张也顺利签约央企，完成了刚毕业，即就业的无缝对接。对于这个结果，小张和家人无疑是满意和认可的。
小张的故事更像是一个正向激励，不过在现实生活中，也并非所有的中职院校，都会向中本贯通的班级，倾斜更多的资源。
同样作为过来人，16级的中本贯通生乐芽，开始有些后悔当时的选择。虽然和高中一样有语数英三门主课，但中本老师教得浅、作业少、放学早。和高考入校的同学相比，乐芽感到自己的基础相对来说，更加薄弱。
“更重要的是少了一股学习的心气”。由于和大多数中职生在同一个环境，散漫的校风以及对学习的轻视，都让乐芽感到格格不入。很难坚持学习的她，很难劝说自己本科毕业后继续深造，“如果到时能顺利找到工作的话，那肯定不会再继续学下去了。”
上海市教育科学研究院职业技术教育研究所陈嵩等教育学者在《上海市中本贯通模式下学生培养质量的实证研究》中统计到，不少中职生升学至本科初期，都存在基础知识薄弱，甚至跟不上课程进度的问题。
以上海应用技术大学为例，贯通班学生刚进入本科阶段学习时，高等数学系列课等基础知识课程的平均成绩明显低于平行班，在英语、计算机这些知识类课程的表现上也存在短板。
甚至专业知识也亟待加强。以上海第二工业大学为例，贯通班在“程序设计基础”专业课程中有 14名学生不及格，及格率仅为 65%，此外，分别有 6 名、4名学生在“大学化学”、“大学物理 A（模块 1）”课程上不及格。
当身边好友陆续收到高中下发的“开学大礼包”时，小杰报考的中职院校几乎还没有任何动静。小杰也干脆利落地告诉外滩君，自己不会对中职院校的学习，有更多憧憬。
曾“主动出击”的小杰，在今年暑假还通过各种方式，联系到了就读中职的学姐学长们，从他们口述中，不得不承认一个现实，“中职学习确实管理非常轻松”，但一心向学的他，决定“只做好我自己”。
为此，他还提前联系上了班上几位高分考生，大家商量一起“抱团取暖”。小杰对未来也有明确的规划，他希望能在暑假补习一些基础的英语、数学学科，为今后的专业学习做足准备。
“毕竟我们是要学习的人，和有些同学不一样。”虽然是在中职读三年，但小杰丝毫不掩饰对学业的追求。“中本贯通可能是一条捷径，但不意味着可以摆烂甚至不学习，我肯定要赶超那些读高中的同学，让事实来证明当时我的选择，没有问题。”
顾 虑
小杰的心里其实一直憋着一口气。
虽然对大众来说，中本贯通早已不像几年前那样，还是新鲜词汇，小杰的选择还是受到了旁人的质疑。
“看起来好像很多人报中本贯通，但其实我们班也就我一个，整个学校报名人的一只手也数得过来。”不是所有同学都能理解小杰的决定，而他们班绝大多数同学，也都顺利升入高中。
在上海教育考试院宣布的2022年中本贯通专业招生计划里，今年招生专业微降到60个，招生人数从1850人微增至1870人。但相比今年11万中考生，考上中本贯通的孩子，几乎是中考总人数的百分之一。
看着女儿高中辛苦学了三年，苏梅有些懊悔，但女儿却这样安慰妈妈，“都说有机会拿到本科，但要是考试没能通过呢？”高中升学路相对来说，更加稳妥。“一旦出现任何问题，你的学历就会退回初中毕业，最好的结局可能就是成人大学。”
苏梅女儿所说的考试，正是中本贯通的“转段考”。在中职学习的第三学年结束前，学生们需要通过通识课程（基础文化课程）和专业课程两类考试。只有转段考试通过，才能进入相应的专业本科学习。
根据中本贯通班电器专业转段考数据统计，几乎每届都有近 20% 的同学不能通过转段考试。小张也回忆，自己40人的班级中，就有3名同学没能通过转段考试，而当年大家的中考成绩，均超过普通高中的录取分数线。
这不是人人都乐意看到的结局。“老师对这些同学已经尽力了，真没考取的同学是自己不要读书。”小张对此回忆说。智商不是考试失败的理由，最可怕的还是失去学习的动力和热情。
相关专家指出，这类在中职阶段就落后的同学们，大多因为缺乏学习积极性与主动性，对所学专业没有兴趣。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当时孩子们在升学时，是由家长填报志愿，使得孩子对所学专业并不积极。准本科生的身份，也让他们对学习过于懈怠。
“在16岁时就匆忙定下未来七年的学习方向是比较草率的”乐芽总结道。但遗憾的是，选择了中本贯通，也意味着这七年不能再更改志愿，必须一条道路走到头。
为此，小杰一家在确定了走中本贯通的道路后，开始了仔细而全面的资料收集工作。
“消息打听渠道非常有限，我们初三班主任对中本贯通也不是很了解，感觉就像孤军作战。”小杰告诉外滩君，为了让未来走得更顺畅，他们一家甚至付费咨询打听，在多方面信息综合后，才共同确定了方向。
“要走中本贯通的孩子，心理一般都会比较成熟。这样他们才能明确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不至于多走弯路。”小杰妈妈也认为，不能一味追求未来的就业场景，在专业确定上，还是要多听孩子的想法，从中找到一个最优解。
未 来
小杰妈妈感到庆幸，高考之外，小杰还有成长的新机会。然而贯通教育很可能会在未来出现新的变化。
2020年9月29日，教育部官网发布了《职业教育提质培优行动计划（2020—2023年）》文件，其中第14条有这么一段话：
逐步取消现行的注册入学招生。规范长学制技术技能人才贯通培养，逐步取消中职本科贯通，适度扩大中职专科贯通，贯通专业以始读年龄小、培养周期长、技能要求高的专业为主。
按照最新行动计划，很有可能到了2023年，正当红火的中本贯通即将取消。
江苏理工学院职业教育学部副主任臧志军博士，在接受科技日报采访时表示，政策转向很可能是因为中本贯通始终有一些矛盾没有得到很好解决。
以初中毕业生为基数，最终能够升入本科高校学习的只占初中毕业生25%－30%，但现在却有一批中考成绩仅达到普通高中录取分数线的初中毕业生，无需经过紧张的高考竞争就获得了升入本科高校的机会，引发了许多人对于教育公平的质疑。
更关键的是，“中本贯通”所要解决的问题，还远不止如此。
作为一种循序渐进，衔接中职层次到应用型本科的新型培养模式，“中本贯通”一贯被认为是平衡人才结构的有效途径。
然而，“中本贯通”要求的是有效的衔接，而不是简单的拼凑。不少业内人士认为，在贯通教育过程中，一些贯通专业并未针对中本贯通设计专门的一体化课程体系，而是沿袭使用传统的教材，甚至出现未按照人才培养方案实施的现象。
常州工程职业技术学院副院长周勇也在接受科技日报记者采访时认为，在实践中，一些“中本贯通”的培养，逐渐将中心从技术培养，演变成为以本科学历为“卖点”的吆喝，这会刺激职业院校不再坚持职业教育的办学定位，而是以学历为导向办学，这又会导致职业教育地位的进一步弱化，反而背离了改革的初衷。
尽管如此，小张觉得，不能因此否定中本贯通的价值与意义。“虽然周围有不少人会说，没有经历过高考的人生不完整”，但在小张看来，他能更加有的放矢地平衡学业、工作和生活。不焦虑、不内卷，也未必不是一种幸福的生活。
事实上，虽然“中本贯通”有可能会退出历史舞台，但职业教育人才培养的重心和力度，未曾改变。
近年来，教育部出台了《本科层次职业教育专业设置管理办法》《本科层次职业学校设置标准》等文件，大力推进应用型本科建设（职业大学）。2020年，通过升格、转设等路径，我国新增本科层次职业学校达到27所，中职—高职—应用（技术本科）的职业人才培养模式正在逐渐加以建立。
这样的未来，也是更多像小杰妈妈这样的家长，所希望看到的。
“毕竟不是每个孩子，都适合走高考路径。”她认为作为家长，首先还在于如何看待成功，“对孩子究竟有怎样的期望值”，而这恐怕才是破解“教育内卷”的最优解。
原标题：《逃离教育“内卷”，我选择了中本贯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