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谈｜NHK连播731部队纪录片背后：进步和局限
近期，日本NHK电视台在日本国内播出了纪录片《731部队——人体实验是这样展开的》，引发关注。这部纪录片详细描述了日本731部队在中国东北秘密进行人体实验，研发细菌武器的滔天罪行。中国外交部发言人对此表示，应当赞赏日本国内有识之士揭露和直面历史真相的勇气，希望日方认真倾听国内外的正义呼声。
此次也是NHK电视台在2017年8月推出纪录片《731部队的真相》以来，第二次制作这一主题的纪录片。那么，疑问随之而来。在一般的理解中，日本对历史问题的立场时常摇摆不定，虽有“村山谈话”、“河野谈话”等对战争的反省之词，也有修改教科书淡化南京大屠杀、政府官员参拜靖国神社等违反历史正义之行为。NHK自揭其短、自曝家丑的行为不免令人疑惑，难道日本真的开始诚心反省战争罪行了？这似乎与我们所抱有的日本印象相冲突。
日本是怎样的，是铁板一块吗？我们应该用何种心境、何种方法、何种视角认识日本？
731部队
此次纪录片的主题，其实国人并不陌生。731部队，是指日本陆军关东军旗下的防疫给水部本部。因其指挥官石井四郎的家乡叫加茂，所以军方文件中常写为加茂部队。该部队正式成立于1936年，总部设在哈尔滨，主要从事细菌战研究。这明确记载在关东军参谋长板垣征四郎给陆军次长梅津美治郎的秘密报告中。此件存于日本防卫省防卫研究所，同时，也公开在亚洲历史资料中心的数据库。
731部队研究的细菌战，并非停留在研究室，还在中国战场投入了实战。相关证明材料中，最典型的是陆军军医金子顺一提交的秘密研究报告（存于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关西分馆，已公开）。该报告详细计算了军机空投细菌的各项数据，明确记载了在宁波、常德等地投下细菌的情况，显示感染者在25000人以上。细菌以鼠疫杆菌为主，可造成例如黑死病等大规模伤亡。该报告还试算了这种空投方法用于东南亚、太平洋战场气候环境的效果。
从文件来看，可以明确证实731部队惨无人道的行为都是事实。问题在于，是否存在灭绝人性的人体试验。目前，日本政府或军方二战时期的解密文件中未发现能直接证明人体试验存在的证据，但731部队进行人体试验在相关者的回忆与证言中反复得到证实。此次NHK纪录片的着力点主要在此，使用的材料是保存于俄罗斯的伯力审判录音。731部队部分人员战败后被苏军俘虏，1949年12月接受审判。录音中，731部队的受审者承认了人体试验、细菌战等行为，其中还有人哽咽，表达忏悔之意。
日本自身如何认识灭绝人性的731部队？从纪录片来看，NHK作为媒体，对731部队持高度批判的态度。那么日本的政府、学界、民间怎么看待？
日本政府对731部队的明确反应可以在国会众议院2003年的答辩中看到。2003年10月3日众议院议员川田悦子提交质疑书，询问政府如何认识731部队在中国进行细菌战的行为，如何认识中国民众在细菌战中的受害，政府是否有计划对细菌战行为展开事实调查等。同年10月10日，首相小泉纯一郎代表政府回复称：根据防卫研究所保存的文书显示，731部队的存在是一个事实，但从文书来看，目前无法确认731部队实施了细菌战；关于是否有计划进行调查，由于时间久远等问题，调查事实十分困难，但如果发现新的证明材料，政府会严肃对待、予以接受。
不主动承认问题，但也不打压调查行为，这就是日本政府的基本立场，总体而言是消极的。前文提及的金子顺一的秘密报告明确记载了细菌战的实施，但此报告发现于2011年，在川田悦子提交国会质疑之后。如果今日有国会议员再次提交质疑，政府将很难推脱责任。可惜川田悦子之后，还没有出现相关质疑。
日本学界对731部队的研究很多，出版的相关书籍也很多。比较著名的是学者是常石敬一、近藤昭二、秦郁彦等，其中常石、近藤也是此次纪录片的顾问。日本左右两派学者对731部队的存在、性质、细菌战等问题有基本共识。保守派学者的领军人物秦郁彦在其著作《追踪昭和史之谜》中对731部队多有分析，其他保守派学者则无翻案之力。由于目前未发现有关人体试验的文件资料，所以只能依靠相关人士的回忆和证言。但是，任何一个历史学者都清楚，单纯依靠回忆和证言来下结论存在一定风险，毕竟口述者持有各种利害干系和政治立场。因此，日本学者的主要争论焦点在于是否存在人体试验。
日本民间对于731部队的认识比较复杂。由于目前缺乏民调数据，因此只能做一个推断。考虑到731部队相关的书籍在日本多有出版（例如森村诚一的小说《恶魔的饱食》一度畅销），并且朝日新闻、每日新闻等主流报刊也时有报道，加上此次NHK推出纪录片，因此总体而言，日本民间对731部队和细菌战的存在应有基本认识。但需要指出的是，这种认识主要反应在具有一定文化涵养和知识水平的群体。如果一个人不看书不读报，可能连基础历史知识都没有，更何况731部队此类较具体的问题。而日本右翼势力则是罔顾事实，主张731部队细菌战属凭空捏造，也攻击NHK电视台、朝日新闻等媒体是卖国之流。
NHK释放政府意图？
NHK虽然被日本右翼称为卖国之流，但实际上在日本众多电视台中，NHK与政府关系最为紧密。NHK与政府的关系，也是此次731部队纪录片播放受关注的焦点。因为如果NHK代表日本政府立场，一是证明了政府明确承认了731部队的细菌战和人体试验。二是在此时机推出，可能是释放一种日本希望改善中日关系的外交信号。目前，中日关系在各方面有回暖迹象，因此第二点尤其引发关注。
此次NHK纪录片是否真的反映了日本政府的意图？笔者持谨慎态度。
NHK是一家接受政府补贴、与日本总务省挂钩的大众传播机构，而不是国营机构。政府如果试图干预NHK的播放内容，只有两种渠道：一种是通过财政预算施压，一种是通过人事进行施压。
财政预算的施压和政府补贴并没有多少关系，因为政府补贴实为九牛一毛。以2017年为例，来自观众的缴费收入约6890亿日元，占全比96%，政府补贴仅约35亿日元，高下立见。财政预算的施压主要是因为NHK的财政预算计划需要通过国会审议通过，并接受国会议员质疑。但这种压力并不绝对，只会让NHK在预算通过上遇到一些麻烦。因为国会中并非一家独大，即使是占有优势的自民党内部也有多个派系。势必形成相互牵制之势，无法形成统一的施压方针。
人事施压主要是因为决定NHK经营方针的最高机构——12人的经营委员会需要由众议院、参议院同意后，由首相任命（不能是公务员、政党工作人员）。NHK的最高领导——会长由12人的经营委员会任命。因此，政府可以通过安插经营委员干涉其经营方针。但是，与财政预算施压的方式同样，政府并非铁板一块。既然需要众议院、参议院的同意，最后形成的人事格局自然就会反映各派的利益。所以，人事施压也是相对的。
政府不希望出现令自身尴尬的内容，这自然是一个常识。但NHK完全具备抵抗政府压力的条件。日本《放送法》规定，保障播放的不偏不党、真实和自律，确保播放的自由。如果政府使用过度手法干预NHK，一旦被其他民营媒体捕捉到信息，将会引发严重社会问题。例如2004年朝日新闻揭露了日本政府干预NHK报道慰安妇问题，就引起轩然大波。
实际上，政府能否干涉NHK的报道，并不取决于政府，而取决NHK本身的态度。如果NHK高层领导因为相关个人利益，就可能选择主动迎合政府意图。但这不仅会引发NHK公司内部的强烈不满，还会受到其他社会媒体的责问。对NHK而言，公众形象跌落，就等于将失去收入。
总体而言，此次731部队纪录片的播放并不能视为代表日本政府的意图。在纪录片片尾，可以看到其走访资料中心之多，例如到俄罗斯寻找审判录音。从工作量来看，可以推断其制作至少要花1至2年时间，甚至更长。因此，很难说制作当初抱有传递外交信号的意图。更大的可能是NHK具体项目策划人根据自身的职业操守制作纪录片。当然，另一种可能是，纪录片早已制作完成，NHK工作人员根据自身对形势的判断，选择合适的时机进行播放。无论如何，都反映了NHK作为媒体，敦促日本政府真诚反思历史的良好愿望。
（作者系日本早稻田大学亚洲太平洋研究科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