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语攀越夏季 |《策兰传》活动回顾(上)

2022-08-17 12:45
上海

保罗·策兰作为二战以来最有影响力的诗人,被誉为“里尔克之后最伟大的德语诗人”。他的诗备受海德格尔、伽达默尔、阿多诺、哈贝马斯、君特·格拉斯、布朗肖等思想家和文学家推崇。

策兰的诗充斥着奇崛的意象,主题则刻上了深沉且强烈的情感印记,以艰涩的语言和精妙的结构编织韵律感。要想进入策兰的诗歌,了解他的人生经历是必不可少的。雅众文化和南京大学出版社联合出版的《策兰传》讲述了策兰跌宕的一生,通过对策兰人生经历、创作历程、情感生活、文学事件的巧妙编织,真切地展现了策兰悲恸的个人史,以及二十世纪的创伤历史。

2022年7月31日19:30—21:30,雅众文化联合南京大学出版社与上海图书馆合作举办“词语攀越夏季:胡桑、李双志谈策兰——《策兰传》直播分享会",特邀诗人、学者、青年翻译家胡桑和学者、青年翻译家李双志两位老师,谈谈策兰其人与他的诗,尝试进一步了解保罗·策兰颠沛的一生和他神秘奇崛的诗歌。

本文节选自根据活动录音整理的文字稿。有兴趣观看完整直播回放的读者,请关注“雅众文化”的微博账号。

胡桑(以下简称胡):大家好!欢迎来到词语攀越夏季——《策兰传》分享会,我是胡桑。今天的活动是由雅众文化、南京大学出版社,上海图书馆联合主办。在微博、抖音、视频号、阿基米德同步直播。欢迎各个平台的朋友们,与我们共度这个夜晚。今天的嘉宾,除了我,还有李双志老师。李双志老师是柏林自由大学文学博士,2017年开始任教于复旦大学德语系,主要专注于当代德语文学、美学和思想研究,也进行德语文学的翻译。他发表过一些重要的译著,比如《现代诗歌的结构》《比利时的哀愁》《风景中的少年》《荒原狼》等等;还有一些学术专著,比如《流离失所者的美学反抗》《弗洛伊德的躺椅与尼采的天空》。双志老师,和大家问个好吧。

李双志(以下简称李):大家好。谢谢胡桑老师的介绍。

胡:那我们今天的活动正式开始。我们今天对谈的内容主要是这本《策兰传》,它是由著名的学者沃尔夫冈·埃梅里希写作的。他在这本书里面探讨了策兰非常丰富的一生,尤其突出了他的写作和生活的关系,揭示了诗人和他的朋友,尤其是写作的朋友之间的往来。这本书让我们看到了一个生动的诗人如何活在世界上,如何在生活里打开他的内心世界和语言世界。这本书不是很厚,但是很有特点,它的叙述简洁,而且具有学者的严谨,所以读上去是很亲切的,而且它的语言本身也是非常亲和的。这应该是我读到过的策兰传里面最好的一本,或者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一本。

策兰,我们都知道是德语世界自二战以来最重要的诗人之一。他有时候会被称为里尔克之后最伟大的德语诗人。他现在已经成为英雄了,我们会把他塑造成一个犹太苦难的书写者。他身上集聚了那个时代,尤其是二战,给他的痛苦。他的痛苦极具代表性,代表的是一个时代的面向和症候。但是我觉得今天要谈的是策兰除了诗人形象以外,他也是一个非常丰富的、生活中的人,同时也是一个有着多种文学追求的诗人。

那么我们今天的对谈希望去揭示或者打开他生活中、思想中、语言中那些丰盈的褶皱,像鲜花一样,我们希望能够看到它有多重的花瓣,在叠和中呈现出一种非常动人的身姿。我们先请双志老师聊一聊。这本书在你阅读的体验中有哪些东西给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请双志老师。

李:谢谢胡桑老师,有一句话我非常赞同胡桑老师,就是你说这是你读到过的最好的一本策兰传。我读到的到目前为止也是这本最好。因为策兰其实在德语区也好,在整个世界文学中也好,地位已经非常高,所以给他做传的人特别多。这本传记我读下来,觉得它首先是非常有温度的一本传记。我们经常说做传的人呢,他可以有不同的态度。尤其是学者,有一些比如说做考证,然后同时可能还有一些(学者)去挖他的生平典故。但是这本传记我觉得他更多的是抱着一种理解的同情。它有一种很强的同情心,这种同情心我可以说是两个方向的,一个是作为情感上的,一个是学术上的。

从情感上来说,我觉得他更多的是去跟我们慢慢地重建一个可以说是蒙受了巨大的苦难,然后在很长一段时期里面不断漂泊,而且很没有归属感的诗人。他一直在与自己的语言,在与自己的诗歌,在与自己的美学理想进行斗争。在这个过程中,他在不同的人生阶段,他会受到周围世界的影响,也会不断受到纠缠他的噩梦的影响。在这个过程中,我觉得埃梅里希做得非常好的就是一步一步地推进,让你看到这样一个场景出现。另外,我说他是在学术上也是有一种同情心。从一个研究德语文学的角度来说,我们可能更多的会把诗人给他贴上标签,给他归于流派,而且很乐于去把他和其他文学史上的人物进行比较,但这些在这本书中都没有。

这本书呢,它反而是以诗人为主体,以一个诗人的成长为主体,这在我看来,是这本书非常,非常可贵的地方。它会让我们看到诗歌的形成,这个诗人的形成,包括他从一开始就说,策兰从什么时候成为策兰;策兰从什么时候开始反思,想要推翻之前的策兰,变成一个新的策兰。

胡:本书的作者,我稍微介绍一下。他是德国著名的文学学者。如果我们学德语文学或者关注德国文学,其实我们都知道有一本德国文学史是伯丁(Wolfgang Beutin)等一帮教授主编和撰写的。其中就有沃尔夫冈·埃梅里希。他1941年出生在德国萨克森州的一个小城——开姆尼茨,1968年起任教于德国图宾根大学。1978年开始他在不来梅大学担任近代文学史和文化史教授。他也在多国访学。他主要研究的就是德国文学。关于策兰,还有一个诗人,比策兰略早的诗人哥特弗里希·贝恩,他都写过专著。他是非常好的一个学者,他的文笔很生动。不是那种诗情画意的优美,而是说他对语言的使用是非常讲究的。在简洁中有一种直抵人心的力量。其实读他的书是很舒服的。一方面,他没有那种大部头作家传记的那种繁琐。另一方面,它在简洁中又有着一种写作感。他是能够深入关照写作对象,还原研究对象的生命的在场。我觉得这样的写作、这样的研究是很难得的。这本书又简洁又精准,翻译也很不错。译者是你的学长还是学姐?

李:学姐。梁晶晶学姐。

胡:梁晶晶她现在在北京大学任教。她的博士论文、硕士论文都是写的策兰。待会我们会分享一些她的译文。我觉得她也是一个不错的译者。《策兰传》里面涉及到的策兰诗歌的翻译也是很有特点。

我们再聊一个话题。我读完这本传记,有一个感觉,就是策兰是一个交往中的诗人。他在非常复杂的人际关系中探索或者形成他自己的人生道路。然后这本书从策兰的少年一直到他的晚年,埃梅里希一直在关注策兰周围的那些人,包括朋友、老师、恋人、妻子,还有他的子女,都写得很细致,有些以前我是不了解的,比如他的那种精神资源。这种精神资源以前我们总是会通过文学史去了解一个诗人。它来自于德国古典诗歌,来自于德国早期的表现主义,来自于有关二战的那种书写。但是这种视角其实是有点架空的。因为它是一个文本化的视角。但是这本书其实是一个非常在场的、具体的环境里面展开对策兰的研究。

比如,这本书里面提到他早年的一个导师一般的朋友,就是施佩贝尔。施佩贝尔在他的生命中很重要。他是一个导师这样的形象。施佩贝尔也跟他一样来自于匈牙利的布科维纳。他们是老乡,但是施佩贝尔年长22岁。这个书里面就揭示了他们的关系。

施佩贝尔也跟伊凡·戈尔是好朋友。后来策兰陷入到了与伊凡·戈尔之间的复杂关系里面。他很喜欢戈尔的作品,但是在戈尔逝世后,他被戈尔的遗霜控告抄袭。这些事情我们其实也知道,但是施佩贝尔这个人其实我是第一次在这个书里才读到的。就像这样的,对于他丰富的经历的揭示,这本书里比比皆是,非常的细致。然后,我们也可以看到他很多的爱情经历,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丰富。我们以前经常谈论的是他跟巴赫曼的关系是吧?

李:对。应该说策兰还算是一个多情的诗人吧,虽然我们印象中更多的会把他想象成是一个受难的诗人,一个受难且描写苦难的诗人。但是他的情感生活很丰富,这个方面也可能是我们平时不那么关注的一个方面。这个我们今天可能也还会提,但是我觉得这个情感经历也非常重要,巴赫曼当然尤其重要。但是其实他在巴黎的时候也有一些情人,这个也是他这个诗人成长的一个很重要的一个侧面吧。

保罗·策兰与英格褒· 巴赫曼

胡:我想强调的是这本书它的丰富性,他把策兰的周围世界书写得很细致,但不繁琐。这本书其实惜字如金。他的文字很简洁。但是该提到的关系,包括生活中的交往也包括精神上的往来都提到了。还有他的这种阅读和写作的来源,其实也揭示得很丰富。在书的第45页,他写到了策兰年轻的时候主要读哪些法语作家。这后来成为他在巴黎的生活环境里的重要的精神支柱。

这些作家包括普鲁斯特、罗曼·罗兰、纪德、朱利安·格林、塞利纳、加缪、布勒东、艾吕雅、阿拉贡等等。他考证得很详细。名单非常详实。还有策兰读的德语作家,他也是全面地考证过,从浪漫派一直到当代作家。还有策兰跟他母亲的关系是以前我也不太关注到的。母亲在他生命中非常重要,但是母亲跟他的写作到底是什么关系,我们并不清楚,这个书也勾勒出来了。因为母亲在他的写作中经常会出现。然后他母亲的照片,我们在书中也可以看到。他母亲叫弗里兹·施拉格。他父母是后来在纳粹集中营中去世的。所以对他来说,这是一个永远的创伤。

我们先聊一个具体点的,就是聊一首书中提到的诗——《科罗娜》(Corona)。这首诗其实略微了解策兰的人都很熟。我是想通过这本书去重新揭示策兰的写作。他的诗被以一种传记的形式去探究的时候,会呈现出一种什么样的更丰富的或者更生动的面貌。这首诗在书中哪一页?

李:在98到99页。

胡:要不要先念念德语,因为双志老师是德语专家。我们有幸可以听听德语的声音。

李:对,我先给大家念一下德语的。诗的标题有各种各样的翻法。传记里面梁晶晶的译本翻的是花冠。那么这个花冠它原来的名字,就叫Corona。跟我们当下有一点关系啊,但是跟我们这个病毒没有关系,我来读一下。

Corona

Aus der Hand frißt der Herbst mir sein Blatt: wir sind Freunde.

Wir schälen die Zeit aus den Nüssen und lehren sie gehen:

die Zeit kehrt zurück in die Schale.

Im Spiegel ist Sonntag,

im Traum wird geschlafen,

der Mund redet wahr.

Mein Aug steigt hinab zum Geschlecht der Geliebten:

wir sehen uns an,

wir sagen uns Dunkles,

wir lieben einander wie Mohn und Gedächtnis,

wir schlafen wie Wein in den Muscheln,

wie das Meer im Blutstrahl des Mondes.

Wir stehen umschlungen im Fenster, sie sehen uns zu von der Straße:

es ist Zeit, daß man weiß!

Es ist Zeit, daß der Stein sich zu blühen bequemt,

daß der Unrast ein Herz schlägt.

Es ist Zeit, daß es Zeit wird.

Es ist Zeit.

好,德语读完了。

胡:谢谢,德语很好听,我来读读梁晶晶老师的中文译本。在书的第98页。

花冠

秋从我的手上食他的叶;我们是朋友。

我们将时间从坚果中剥出并教它行走:

镜中是礼拜日,

梦中沉睡,

嘴吐出真言。

我的眼下落到爱人的性器上;

我们相互端详,

我们说着黑暗的话,

我们相爱如罂粟与记忆,

我们睡了像酒在贝壳里,

像海,沐浴在月亮的血色光芒里。

我们相拥在窗后,他们从街上望着我们:

是让人知道的时候了!

是石头终要开花的时候了,

是心儿不安跳动的时候了。

是即将是时候的时候了。

是时候了。

这个译本其实和其他的译本有显著的差异。尤其是一开头,秋天简化成秋,吃变成一个具有文言感的字——食,食物的食。然后倒数第二行也译得比较准确。“是即将是时候的时候了”。在德文中就是一个很缠绕的表达。

李:“Es ist Zeit, daß es Zeit wird.”从句和主句里面都有“zeit”这个词。

胡:就是“是时候让时候成为时候了”,这样一个意思,是吧?这很缠绕。

李:但我觉得整首诗,到了这句就会比较精彩,就是比较亮的一句。Es ist Zeit, daß es Zeit wird.

胡:我再跟大家分享一下埃梅里希他是怎么解释这首诗的。这本传记有个特点,它不是一般性的这种所谓的评传。比如最近我们出了《卡夫卡传》,还有《本雅明传》是吧?

其实在英文中“critical life”是评传。你可以发现书里充满了大量对于文本的、详细的、深入的解读。可是这本书其实对文本的解读,尤其在前半部分,是非常简洁的,有时候就是一笔带过。但是从这种一笔带过的、简略的评语中,你都能发现作者对于诗歌的那种准确的解读和把握能力,而且不繁琐。这是这本书的写作特点,它像一个导览。你在阅读的时候,可以通过他的那个指引继续去做很多工作,去拓展阅读,去深入理解策兰的写作和他人生之间的微妙的联系。

我来分享一下。他说这首诗,从圣经到里尔克到著名的诗篇——《秋日》,都是“是时候了”的回声。其实我之前知道里面有《秋日》的回声。《秋日》,就是“主啊!是时候了”这样开头的。但是圣经的这个源头,其实我以前没怎么关注过,可能这是一个很好的提示,可以去重新寻找那个渊源。然后埃梅里希继续说,这种“是时候了”的昭告有着悠久的传统。他们大多与对主的祈求联系在一起。所以这里面是有一种基督教传统的,或者犹太教传统。“不过此处没有类似的诉求”,让我惊讶的是这句,因为我以前给学生讲解的时候,一再强调这句诗背后有着基督教传统。但是他这里却指出此处没有类似的祈求,没有和主之间的关系,因为策兰把“主啊”去掉了。里尔克的秋日是“主啊”,是“Herr”,有一个呼告。但是在这首诗,这个词语隐去了,所以他的评价是:“此处没有类似的诉求,这里有的是爱的行为,是一场已实现的爱情,如‘罂粟与记忆’,沿着神秘的道路而下,将令人迷醉的遗忘与对死亡坚定不移的怀念联系在一起。不顾死亡的恐怖,以此使‘是时候了’,这一乌托邦的一刻成为现实。”

他在这里面有两个发现。第一个发现是他觉得这里面没有对主的那种呼告、祈求。另外一个就是这是一首爱情诗。这点我们以前也发现过,但是他进一步把这个爱情和乌托邦的诉求联系在一起。“是时候了”是一个乌托邦意义上的渴望。到底人生中哪一刻是真正的时刻呢?我们在哪一刻真正实现了人生的理想、梦想,或者我们对于最美好的生活的渴望。其实,它是不稳定的,所以它是一个“是时候了”的这样一种祈求,一种乌托邦式的祈求,然后在这一刻成为了现实。我觉得这个解读虽然简洁,但是很到位。

李:这首诗的解读,就如胡桑老师说的,传记作者解释非常的精辟。同时又很克制。我觉得“克制”是整本传记给我一个非常强的印象。就是它一方面不晦涩,不啰嗦。另一方面,它给大家留下空间。像这本书,它给的解读里面就没有掺杂太多个人的人情世故的考量。但是这首诗出现的地方,在第四章,恰恰就是策兰一生最重要的恋情的出现,也就是他和巴赫曼的恋情。然后在这个第四章,它本身也选用了这首诗里面最重要的一句话“我们相爱如罂粟与记忆”用这首诗来做整一章的标题。实际上,我们都知道花冠绝对是在巴赫曼和策兰的情爱的影响下写成的。这首诗写于1948年。1948年,正好是策兰到维也纳认识了巴赫曼,两人就一见钟情,爆发出了非常热烈的爱情。而这个爱情里面非常有趣的就是,巴赫曼和策兰都通过这次的爱情经历发现了彼此,发现了作为诗人的彼此。所以我觉得这个传记里面凸显得非常好,没有把这个爱情当作一个名人的风流韵事来庸俗化。他更多强调的是这场恋爱对于两个诗人的成长的重要的推动。

花冠这首诗呢?我觉得它非常有趣的就是它里面包含的内容,我们当然可以有很多解读。对于任何一首诗,我们都不可能把它完全还原,压缩,复归到一个生平故事。但这个生平故事和诗之间的联系,我们又不能忽略掉。像这首诗里面,它当然有一些在当时看起来非常惊世骇俗的描写,比如说他的“眼落到爱人的性器上”,然后“相爱如罂粟与记忆”“像酒在贝壳里”“像海,沐浴在月亮的血色光芒里”。这个里面有丰富的情爱的暗示。

但里面比较重要的是两个关键词,一个是黑暗。“黑暗”是巴赫曼和策兰在当时的情爱经历中经常说到了一个词,同时也是策兰之后,在他对自己的诗歌的解释中经常用到一个词,在德语里面就是“dunkel”。这个“dunkel”恰恰就是说诗歌并不是要敞亮。诗歌是要还原这个世界的“dunkel”。诗歌说出的词语并不是一个非常理性的,非常清晰的,非常明亮的,让人一望即知它是什么含义的。诗歌里面的词语要保留它的幽深和晦暗。而这个幽深和晦暗当然和他自己后面承载的苦难经历有关。但是即使在他们的恋情中间,这个黑暗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关键词。那么巴赫曼和策兰之间,他们相爱是因为互相的吸引。但他们后来分开,很大一个程度上也是基于彼此的不理解。而这个不理解中间最重要的一点,当然就是策兰认为自己作为一个幸存的犹太人始终无法完全和巴赫曼达到观念上、情感上的一个非常严丝密缝的、亲密无间的交流。而巴赫曼对于策兰的很多痛苦,其实是没法与他感同身受。这个在他们以后的交往中就会越来越明显,那么从一开始,他们就知道他们的交往中间始终包含这种黑暗。

另外一个就是里面讲到的“罂粟”。策兰用的这个“罂粟”和很多诗歌传统有关系,埃梅里希自己也提到了罂粟其实在里尔克的诗歌中,在俄耳甫斯十四行诗里,就提到了罂粟。那么他在这个解释里面,就尤其讲到了“令人迷醉的遗忘”就是罂粟。那么同时,“死者的坚定不移的怀念”也就是记忆。所以“我们相爱如罂粟与记忆”这里面包含了的是一对反义词。就是不仔细看看不出来,但你仔细看会知道罂粟就是让人迷醉。在迷醉的那一刻,暂时地摆脱这个世间的苦难,有意让自己麻醉。而这个罂粟又是一个催情中重要的植物,重要的花。所以,情爱和迷醉是相关的。但是,他们的恋爱和其他人的恋爱不一样,就是里面包含的记忆。而这个记忆又是和我们刚才说到的,为什么他要说我们相爱的时候,感觉到了一个时候。“是时候了,是时候了,石头要开花了”我觉得最重要的就是罂粟与记忆之间的这种张力,让策兰作为诗人,作为诗中的“我”,感觉到了一个时间的到来。在那一刻,他打开了一个新的时间。

这个时间的到来就是刚才胡桑老师说的,埃梅里希所说的“这个时刻的到来与主没有关系”。但这个时刻的到来,对于策兰却是非常重要的,这种在情爱中的迷醉和不能忘却的记忆,它们之间纠缠的关系突然打开了策兰的时刻,也是打开了策兰诗歌创作的时刻。这个就是我读到这一篇,读到这一首诗,和读到埃梅里希的解释后,产生的一些联想。

胡:这本传记有个好处,就是他不会把策兰标签化。埃梅里希的一个特点就是他要在“犹太诗人”或者说“苦难诗人”这个面向中,加入策兰活生生的生命感。他领受世界的各种各样的力量。其中最重要的的力量,至少在这首诗里至少是爱情。所以他毫不隐晦地说,“这里有的是爱的行为,是一场已实现的爱情”,说的是策兰和巴赫曼的爱情故事。所以这本书的导向很明显。就是除了对策兰进行文学化的、文献式的,或者批评式的解读之外,还要给他一个生命的落脚点。

我想分享另一个部分,策兰在来到了巴黎后,可以说他流亡漂泊的生活有了相对的安定。尽管还在小范围内漂泊,这本书罗列了很多他搬家的地址,很有意思。在这样一种相对的安定中,策兰的世界,尤其是文学世界,看上去是非常的成功。书中说“他在公众中的名声日益增长”。但作者要揭示策兰的另外一面。在这样一种日益增长的、公众的声誉中策兰还是如台版的广告词所说,是20世纪最伤的诗人。

我来读一段他在巴黎的生活。内在和外在两个世界之间的丰富的叠加,相互的映射,使他的生命具有了一种立体感。这一段给我的印象很深。在书的164页:“策兰仍觉得自己是‘陌生人,不受欢迎’。他仍一如既往地觉得自己带着‘东方的’印记”。因为他来自罗马尼亚。“丝毫‘没有变得更西方一点’。他的生存之地曾是‘这最辽阔的/王国。这无边的内韵[……]/语言的天平,词语的天平,故土的天平/流亡’,于是最老旧、最遥远的友谊在瞬间成为最亲切的东西;那便是与切尔诺维茨和布加勒斯特朋友间的友谊。他们中有古斯特尔·肖梅,有在莫斯科的埃里希·艾因霍恩,有自1963年后便和其夫生活在杜萨道夫的埃迪特·西尔伯曼,还有在布加勒斯特的阿尔弗雷德·马尔古-施佩贝尔、尼娜·凯西安”。凯西安是他的一个女友,然后还有彼得·所罗门。“策兰一直未能与他们重逢,或者至多只是偶尔相见。而也许正因为此,这些友谊才得以延续,才能永葆真诚”。

读到这段的时候,我能感觉到策兰虽然身在巴黎,心系的是整个欧洲的那些曾经给他生命的温暖、帮助、滋养的那些朋友,而这些朋友分布在各地,主要在东方。策兰心系东方的那些朋友们。欧洲的东方。我想读这一段,是因为让大家看到这本书的写作的一个特点,它总是有一种非常动人,甚至动情的那一面。埃梅里希写着写着好像自我感动了。他让他的生命与策兰的生命之间产生了一个共振。我觉得这一刻是比较动人的。那双志老师读的时候,有没有特别让你感觉很有感触,印象很深的那种细节和段落?

李:对,我的关注点跟你稍微有一点不一样,当然这一点也很重要。就是我们说这个策兰的整个人生经历过这个切尔诺维茨阶段、布加勒斯特阶段,维也纳阶段,最后是巴黎阶段。但很奇怪的是他在巴黎,他想起来的是布加勒斯特。这个对我来说也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一个发现。布加勒斯特可以说是策兰变成了策兰的地方,作为一个诗人的、原始的诞生地,它的意义超过了他自己的故乡。因为是在那个时候,他把自己的名字从保罗·安彻尔变成了保罗·策兰。而且他后来震动德语区,变成他标签的那首非常著名的诗歌《死亡赋格》,其实最开始是在布加勒斯特以罗马尼亚语发表的。而他自己没有写这首诗的罗马尼亚语,是他写了德语以后他的朋友把它翻成罗马尼亚语然后发表的。就在发表的时候,他给自己署名是保罗·策兰。这也是埃梅里希在书里面写的。所以我就说这点和前面的联系起来,很可以想象为什么布加勒斯特对他来说这么重要。那些朋友对他来说那么重要。就是目睹诗人诞生时的他的伙伴。

但是我觉得对我来说印象更深刻的是,就是我刚才说我们关注他作为一个诗人的成长。这个中间很重要的是诗人自己经历的不断的蜕变,不断的更新,从最开始出道,然后不断地迈上一个新的台阶,那么策兰在这一点上,其实是一个会不断去否定自我的一个诗人。这种自我否定不是说他会跳出来说自己写的不行,而他每个阶段都会试着去突破自己。这个过程这本书给我们展示得非常好,这种突破完全是和整个动荡的时局,以及整个犹太的文化记忆,屠犹的这个记忆密切相关的。这一点这个书里面介绍的很清晰,我觉得这里面就涉及到一点,就是他作为一个诗人,要用德语来创作。而德语他自己也说过,不仅是他的母语,他的Muttersprache。同时也是凶手的语言,是Mördersprache,所以这本书讲到这里的时候,专门有一章,也就是它的第二章叫“母亲的语言——凶手的语言”。

这个意识在后来就不断的加强。这个加强就稍微可以做一点补充的就是说,实际上策兰在这个巴黎的这一段时间里面,就是50年代到60年代。当时的德国还是一个相对来说比较保守的一个德国,并不是像我们今天所想象的是进行了强烈的战争反思,国家领导人会在犹太墓碑前下跪,所有人从上而下反思德国在二战中屠犹的罪行,然后深刻检讨。这个是后来的事情。恰恰是策兰生活的那个时代,在策兰的感知中德国是一个虚伪的、逃脱罪责的国家。

这个可能跟我们很多人的认知是背离的。但是在50年代的那个气氛里,为什么他选择巴黎?为什么他那么少去德国,不愿意在德国长居。这个书里面写的很清楚,是因为当时的德国对他来说不是一个对犹太幸存者友好的国家。这个里面尤其提到的是有一次他在巴黎,当时给戛纳电影节的一部参赛电影做字幕,做法语字幕。那个电影叫《夜与雾》是一个法国人拍的二战的纪录片。但是当时的联邦德国,也就是西德专门以政府出面去跟电影节的组织方交涉,阻止这部电影上映。因为这个电影肯定反映了纳粹德国在战争中犯下了很多罪过。所以当时这个戛纳电影节,迫于联邦德国的压力,没有让这个电影上映。

这个在策兰的感知中,这是一个巨大的二次伤害。这也是为什么他在巴黎的这个阶段,对于德国,当时的那个50年代的德国是深恶痛绝的,也导致了他在60年代对于整个来自德国的作家群体,他非常排斥。

策兰对于时局的感受,以及我们刚才说到的当时的一个保守德国对他造成的二次伤害,导致了他的诗歌在中期到后期发生了一个很重要的转变,就是越来越趋向于言说沉默。这个言说沉默并不是在说他是在回避。很多时候,他是在德语里面要寻找一种对抗。而这种对抗的方式是让词语去演绎一种沉默。这种沉默跟当时的德国有着密切的联系。另一方面,它又重新让诗歌具有了新的突破性,让诗歌有了新的可能性。就是怎么去言说不可言说本身这件事情。所以,策兰在这个书中就是一下子写到,比如说他的标题,他第一本诗集就是有《死亡赋格》的一个诗集,名字叫《罂粟与记忆》。第二部诗集献给他的夫人的,叫《从门槛到门槛》。那么你已经看出来它是想要发生这个转变的,那么到了第三部,它就叫做《语言之闸》。那么这个时候我们都可以发现,他对这个苦难,他对德语的反思,他对德国的感知在这个过程中慢慢的变成了一种诗歌上的诗歌语言本身的挑战。这个时候,他诗歌创作就真正走向了一个更加坚决的,更加决裂的,更加具有革命性的一个变迁。

我觉得这本书里面写的也非常的精彩。大概是在中间第五章,埃梅里希写得非常好,他写的是“从美的诗到灰色的语言”。那他是怎么解释的呢?他解释的就是,策兰要摆脱之前的那种描写,摆脱那种直接去描写苦难,而是用词语本身它的裂变,词语本身进入缄默,词语本身陷入失效,把这种失效描写出来。这样实际上就是回击了掩饰的、诗的美的语言。这一章里面对此写得非常清晰。这个时候我们可以看到埃梅里希实际上显示了他的这个学术功力,他把这个诗歌的变化描写成一种对于诗本身的反思。

我们说《死亡赋格》当然是我们的经典名作,但是尽管如此,策兰在后期越来越否定,越来越鄙弃自己原来的这一种死亡赋格的写法。因为《死亡赋格》既然叫赋格,它的音乐感非常强,音韵感非常强,即使它描写的是那么可怕的,以集中营的犹太人所遭受的折磨为原型的这个场景。可是这首诗,它因为有强大的音乐感,有强大的赋格结构在,所以它读上去会是美的,音韵上会是美的,到后来呢策兰就有意地去砸破,打破这种美,那么这个就是埃梅里希在这里说到的灰色语言的诗学原则。

胡:这本传记,它很好地勾勒了策兰在生命的面向之外,整个诗的写作的转变。尽管着墨不多,但是策兰前期的美的诗歌,向着后期的灰色语言的这种诗歌的转向,埃梅里希其实是了然于心的。比如第六章那个标题也是很动人的——“我是那个不存在的人。”这个跟你刚才讲的是有渊源的。

不存在是指向一种沉默。他的这种主体不在场,生命的无可着落,最后会化身为一种语言的非美学化。这不是传统的修辞和音韵意义上的“美的诗歌”,而是一种语言,自身缺失、空白、遗漏甚至破碎的这样一种诗歌。我觉得这些面向,我们的作者埃梅里希是把握得非常精准的。

嘉宾介绍

胡桑

1981年生于浙江省德清县。2007年—2008年任教于泰国宋卡王子大学。2012—2013年为德国波恩大学访问学者。2014年毕业于同济大学哲学系,获哲学博士学位。著有诗集《赋形者》、诗学论文集《隔渊望着人们》、散文集《在孟溪那边》、书评集《始于一次分神》。译著有《我曾这样寂寞生活:辛波斯卡诗选》《染匠之手》(奥登)《旧金山海湾幻景》(米沃什)等。现任教于同济大学中文系。

李双志

德国柏林自由大学文学博士,2017年起任教于复旦大学德语系,专注现当代德语文学与美学思想研究,也热爱德语文学翻译。发表专著包括《流离失所者的美学反抗》《弗洛伊德的躺椅与尼采的天空》,发表译著《现代诗歌的结构》《比利时的哀愁》《风景中的少年》《荒原狼》等。

相关图书

《策兰传》

[德] 沃夫冈·埃梅里希 著

梁晶晶 译

雅众·传记

雅众文化|南京大学出版社

保罗·策兰,二战后影响深远的德语诗人,1920 年生于切尔诺维茨的一个犹太家庭,父母于1943 年相继死于纳粹集中营,他本人于1944 年踏上流亡之途。策兰曾辗转于多个城市,最终定居巴黎。他余生都在历史和记忆的阴影下写作。1970 年4 月的一个夜晚,策兰于巴黎塞纳河投河自尽。

策兰的伤痛体验始终伴随着他,这些体验如何见诸于他的诗作?我们又是否应该将策兰的诗歌与生平区别看待?策兰研究专家沃夫冈·埃梅里希教授,以其扎实的学术研究、准确的叙事、至诚的情感,讲述了策兰跌宕的一生,他通过对策兰人生经历、创作历程、情感生活、文学事件的巧妙编织,真切地展现了策兰悲恸的个人史,以及二十世纪的创伤历史。

END

主理人:方雨辰

执行编辑:孙浮

原标题:《词语攀越夏季 |《策兰传》活动回顾(上)》

阅读原文

    特别声明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s://renzheng.thepaper.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