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冷!冷!古人笔下的冰天雪地

邢静
2018-02-11 16:40
来源:澎湃新闻

假如有2018年年初汉字评选的话,“冷”字大概会不乏拥趸。的确,进入新年以来,寒潮肆虐。“全球变暖”的今天尚且如此,在古人笔下更加寒冷的冬天又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冰封的魔都

从中学地理教科书就可以知道,秦岭-淮河一线是中国一条重要的气候分界线,其北属暖温带,其南的广大地区则属于亚热带。按照竺可桢先生的看法,亚热带气候的主要特点是“冬月微寒,足使喜温的热带作物不能良好生长;其另一特点为每年冬季虽有冰雪,但无霜期在8个月以上,使农作物一年可有两造的收获”。

竺可桢

依照这个定义,长江流域的广大地区在冬季不过是“微寒”而已,但古人的记载偏偏与此大相径庭,极冷气候在这一地带出现可谓史不绝书——上海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现代人往往戏谑上海保有“魔都结界”,故能每每避开台风的正面来袭。看来这一“结界”实在是只在夏天起作用,在严寒面前就全然无效了。

在文献记录上,上海地区比较早的一次严寒出现在近600年前的明朝正统九(1445)年,所谓“冬十二月大雪七昼夜,积高一丈二尺,民居不能出入,就雪中开道”。松江府城周围的道路竟至“一望皆白”。十年之后的景泰五(1455)年更夸张,大雨雪连下40天,“平地高数尺,湖泖皆冰”,“太湖诸港连底结冰,舟楫不通,禽兽草木皆死”。住在隔壁苏州府昆山县的郑文康专门写有一诗《甲戌岁》曰“陇头一夜雪平城,海口潮来水就冰。百岁老人都解说,眼中从小不曾经。”说明连当时(甲戌岁即景泰五年)的吴淞江入海口也结冰了,实在是百岁老人都未见过的奇景。差不多半个世纪后的正德四(1509)年,又是一个奇冷无比的冬天,连《明实录》都专门记载松江府的毛竹冻死,橘子绝收,黄浦江“冰厚二三尺”,可以在上面骑马,如履平地。这真是眼睛一眨,黄浦江变黄河了。从理论上讲,黄浦江虽然河流不长,但水源丰富,流量较大,又受东海潮汐的影响,每日有两潮,故而很难结冰,譬如现代1969年和1977年太湖封冻时,黄浦江就没有出现冰冻现象。从这个角度而言,既然连黄浦江都封冻了,正德四年的寒冷就可想而知了。

2016年太湖结冰

由此可见,明代魔都的严寒已经够夸张的,但比起清代的情形却又是小巫见大巫。譬如,从清初的顺治十一年到康熙三十五年的43年间,黄浦江共冻结6、7次之多,令人咋舌。到了1878年1月,《宝山县志》记载“冬大雪,严寒。河冰澈底,草木皆死”。上海的《申报》的报道则更加具体,“沪上获瑞雪,深八九寸……而寒挟无温,居民尽有瑟缩之态”。这位报道的记者倒是颇有几分文雅之气,随后写道“出至街市间,但见一白无际。如游银海,如上冰山……”

至于最近一次导致黄浦江封冻的严寒则出现在民国五(1916)年的冬天。在距今差不多一个世纪之前,同样根据《申报》的记载,上海遭遇“二十余年未有之奇寒”。当时已有现代化的测温仪器,1917年1月7日记录的最低温度居然只有华氏12.4度(零下10.9摄氏度),结果“河港结冰,厚至四、五寸”,“即潮流湍急之南黄浦亦有数段结冰,故闵行至沪之水路竟被梗阻”、“浦东一带小港中停泊船只被冰搁阻者不计其数”。更惊人的是,“据西乡来沪之人述,淀山湖及朱家角之三分荡亦己冰冻。今日小球流水人家之江南水乡,彼时倒显出一派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北国风光了。

朱家角风光 视觉中国 资料图

天涯海角的雪

如果说,“魔都”冬天的低温毕竟不算什么稀奇之事的话,人称“天涯海角”,在气候分类上属于热带季风气候的海南岛降雪总归算是一件大新闻了。明代的海南进士唐胄指出:“琼州(海南岛)气无定候,夏不甚热,遇西北雨则寒;冬不甚寒,遇东南风则暖”。偏偏大约15世纪初开始,至20世纪初期,全球气候进入一个寒冷时期,通称为“小冰期”,在中国也称为“明清小冰期”。在此期间,历史上真有如此猛烈的寒潮,竟能跨越南岭山脉的天险、再渡过琼州海峡直达海南岛,造就了热带降雪的奇景。

明代正德元年(1506)冬,远在海南岛东南部,东临南海、海拔高度在100米以下的的万州(今万宁县),突然之间遭遇雨雪天气。万州所人,弘治壬子科(1492)举人,有宣化(今广西邕宁县)知县履历的王世亨将其家乡的这场灾害以“长篇歌”的形式记录下来。有意思的是,这首长诗为《正德琼台志》全文记录并放在了《祥瑞》篇里。

明代的海南岛

这首《七古·万州雪》写道,“撒盐飞絮随风度,纷纷著树应无数。严威寒透黑貂裘,霎时白遍东山路。老人终日看不足,尽道天家雨珠玉。世间忽见为祥瑞,斯言非诞还非俗。越中自古元无雪,万州更在天南绝。岩花开发四时春,葛衫穿过三冬月。昨日家家人索衣,槟榔落尽山头枝。小儿向火围炉坐,百年此事真稀奇。沧海茫茫何限界,双眸一望无遮碍。风冽天寒水更寒,死鱼人拾市中卖。优渥沾足闻之径,遗蝗入地麦苗生。疾厉不降无夭札,来朝犹得藏春冰。地气自北天下治,挥毫我为将来记。作成一本长篇歌,他年留与观风使”。其中的“茫茫沧海”“无障碍”之语,无疑表明此场降雪之大;而连槟榔也“落尽山头枝”、水中“死鱼”多得人们可捡拾卖掉,更可见温度骤降幅度之大,诚为罕有的场景。这首诗可以说是我国古代留传下来的唯一的热带雪乐诗,其史料价值或许远远高于它的文学价值。

在清代康熙年间,海南岛还下过几场雪。可惜再没有昔日王世亨这样的生花妙笔将所见所闻传诸后人,而只留下了地方史志中略显枯燥晦涩的记载。《康熙文昌县志》记载,康熙二十二(1683)年,地处海南岛东北部的文昌县冬天“大寒”,又下雨又下雪,河里的鱼冻死不算,连槟榔树都枯死了。第二(1684)年冬天,文昌隔壁的琼山县也遭遇雨雪天气,《康熙琼山县志》声称“卉木陨落,槟榔、海棠死者过半”。《嘉庆澄迈县志》也记载,嘉庆二十年(1815)十一月,澄迈县“天降大雪,榔、椰,树木多伤”。再往后的话,随着“小冰期”逐渐结束,大雪似乎不再光顾海南岛。但“寒雨”还是有的。譬如清代后期的1876年,文昌县再次遭殃,“一月至次年二月,寒雨,棠树尽枯,海鱼多死”……

海棠树

严寒下的众生像

可以想见,突如其来的严寒自然会给并不习惯这种气候的人们生活带来不便。长江中下游地区河网密布,水运发达,出游远行都是乘船,因此船只就成为最主要的交通工具。比如明末人陶琰就在其《游学日记》中记录下他在绍兴、杭州、嘉兴、松江一带乘换不同舟船游学的经历:“绍兴夜船从其宅前行,遂跨船,客甚稀。初十日,午间渡钱塘,……入长安坝船。十一日,早如嘉兴船,黄昏始至,投饭店。十二日,入青浦船。”如果冬季碰到严寒天气,河流结冰就会阻止行程,带来诸多麻烦。譬如姚廷麟在《历年记》中就记述了清初黄浦江等河流冰冻给当地人们带来的困境,“黄浦江俱冻结,条条河俱连底冻紧,过渡金涨至每人十文,竟性命相搏斗……年货件件皆贵,因客舡胶断故也”。

只不过,除此之外,不同的人对于突如其来的严寒的看法并不一致。明清的士绅阶层一般没有饥寒之苦,他们衣有狐裘、貂帽,坐拥红炉取暖,有美酒、茗茶相伴,严寒对其无甚影响。譬如明代名臣魏骥景泰年间致仕(退休)家居(绍兴府萧山县)后,严寒天气里就是“狐裘貂帽苦寒侵,坐拥红炉欺欺吟”。即便因严寒阴沉不便出门访梅,他亦可在家闲吟,“经旬庭户幕层阴,寒逼虚堂坐拥衾。欲访踪梅妨远步,为舒孤闷只闲吟。栖迟且适田园趣,休咎难窥天地心。最怪松根泥滑滑,乐丘遥阻暮云深”。

魏骥

相比之下,突如其来的严寒对于底层百姓则是不折不扣的灾难。在寒冷天气里,上层官绅阶层会选择裘衣,普通绅士和富贵之家则选择绒衣,穷苦百姓则只能选择棉衣。魏骥的同乡,同样出生在绍兴府的徐渭(字文长)在长诗《廿八日雪》里就描述了一个悲催的故事,万历四(1576)年正月二十八日因下大雪,天气严寒,偏偏自己的棉被都被盗走,“生平见雪颠不歇,今来见雪愁欲绝。昨朝被失一池绵,连夜足拳三尺铁……”将穷人的悲哀显露无疑。

徐渭

即使到了近代,上海的报纸中关于严寒致人冻毙的消息依旧不绝。民国十五(1926)年12月10日的《申报》就报道“连日奇寒中所闻”,“北火车站、高昌庙石牌楼西首前晚各冻毙男子一名,法租界冻毙七人,七宝乡冻毙一丐”。四年后的1930年1月7日,《申报》又报道“闸北新民路仁昌里口有一年逾五旬之老丐冻僵地上”,幸好有附近居民用热姜汤将其喂醒,此人才逃过一劫。1936年2月28日,上海“忽兴狂风,同时气候即呈酷寒,凌晨时,沟渠结冰盈寸,蓄水器具触处皆冰,内河水面亦结薄冰”,结果“连日本市发现冻毙乞丐”的报道再度见诸《申报》。到了上海解放前一年(1948年)的1月27日,上海又“连日受寒流袭击,致气温剧降。据气象台消息,今晨最低气温为零下8.3℃”,《新民报》报道,“露宿灾黎,冻死累累,今晨一日内收敛之路尸已逾百具以上,孩尸占70%”,这样的悲惨场面无疑是触目惊心的,但愿也只是出现在过往的历史记载之中。

参考文献:

火恩杰,刘昌森主编:上海地区自然灾害史料汇编(公元751~1949年),地震出版社,2002年

刘炳涛:《明代长江中下游地区气候变化研究》,复旦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1年

    责任编辑:彭珊珊
    校对: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