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意外去世后,我不停在梦里更改故事结局

2022-08-14 19:14
上海

凌晨3点,我接到家里的电话。

“今天坐最早的飞机回来,你爸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回来再说。”

我想不出我爸发生什么了。

从上海回老家的路上,我给家人发信息,问到底怎么了。他们只回我,回来再说。我盯着屏幕上的“回来再说”。只能“回来再说”的事,是因为生命垂危了吗?还是说,已经死了?

我爸这几年一直身体不太好,哪儿都不舒服,心情也很差。2016年6月,他被诊断出得了肿瘤,幸运的是,不是恶性,做完手术后慢慢恢复就可以了。医生叮嘱我爸控制饮食多多锻炼,我爸开心的说,好,好。7月的时候,他经常给我发一些他参加单位里组织爬山,户外运动的图片。他穿着衬衫和西裤,笑的很开心。身体不是慢慢在恢复吗?还能出什么事呢?我坐在开往奶奶家的车子里,舅舅阿姨他们没说话,我也没开口问。

走进奶奶的屋子,我看到很多人,听到很多哭声,我好像听到了“爸爸死了,你们母女俩要坚强点知道吗!”

我爸,死了吗?

爸爸的棺材放在奶奶家的客厅里,我说想留在这里过一夜。我躺在里屋的房间里,回忆今天他们说的死亡原因。“白天在户外工作应该是中暑了,晚上喝了点酒吃了不易消化的东西,各种原因加在一起造成了心肌梗塞”。我理解每一个字,但是又好像理解不了。我爸不是刚切完肿瘤说是良性的吗?大家不都开开心心地以为一切厄运都过去了吗? 客厅里躺在棺材里的是我爸吗?他不能呼吸了吗?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为什么,我没有看到他的最后一眼呢?

我躺在那儿,眼泪似乎不是从眼眶里出来的,仿佛是从我的心脏里,大脑里,血液里流出来。身旁的爷爷和奶奶都睡了,我不敢大声哭出来,喉咙梗得生疼。我人生第一次和死亡这么近。

“意外死亡”一直以来只存在于影视剧里、新闻里和书上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里,没有人告诉过我“意外死亡”四个字是这么的难以置信,不真实,这么的漫长。这个事实像一个牢笼,把我定在了一个时空,一个感受不到时间空间存在的时空。

按照老家的传统,我们需要在棺材前守7天。每天从早上到晚上我们坐在棺材前,我一动不动地盯着棺材,时常觉得很恍惚,我怎么就坐在这里了呢。期间偶尔会有人来慰问,亲戚,我爸以前的领导,单位的同事还有一些不认识的人。慰问的行为没有带来慰问的作用,我只觉得烦躁。后面一段时间,我开始看书,看了一些关于死亡的书,《父后7日》,《我们仨》。不知道有没有看进去,但至少文字带我离开了现实世界一会儿。

下葬的前一晚,家人请了哭丧的人来。作为唯一的女儿,我需要参与整个流程。有奏乐的,有唱戏的,有指挥我做动作的,我跟着哭丧的人,模仿她的动作,前前后后的走来走去。后来我才知道这是镇上的传统,叫送葬。送葬的当天,天还没亮,他们把我爸从棺材里拿出来,家人们不让我过去看,可是我很想看看他。我远远地盯着我爸,他的衬衫,西裤,皮鞋,他的手和脚耷拉着,可是,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我们披着麻衣,做着习俗要求我们做的所有事情。在遗像前跪拜,拿起酒洒在地上,再次跪拜。完成在室内的仪式后,大人们扑在棺材上哭丧,我妈的嗓子已经哭哑了,从我爸出事到这天快20天了,她每天都在哭诉我爸的悲惨,埋怨我爸的离开,她对着棺材一直哭,好像他能听见似的。我站在棺材前,掉不出一滴眼泪,我也没有说话,他死了,听不见的。

接着是抬棺材上山,家人,还有我从没见过的亲戚跟着抬棺的人群走在后面,走一段路,跪拜一段时间。我忘了自己跪拜了多少次了,双腿机械地重复着起身跪拜的动作,烦躁尴尬的情绪时不时袭来,伴随着麻木和痛苦的情绪交叉出现。为什么不能像西方的葬礼一样让生者安安静静的难过,为什么要吵吵闹闹地告诉全天下的人我爸死了?

事后回忆起来,也许这些习俗存在的意义是让生者有事可做吧。我们花大功夫操办葬礼,做着死者根本不在意的事情,只是让生者有更多的时间接受死亡这件事。但如果我死了,我希望他们直接火化我,把我的骨灰洒在土里,河里,垃圾桶里,随便哪里。我不会在意的,死了,什么都不重要了。

在我们那个小县城,要先火化才能上山下葬。在火化之前,镇政府给我爸开了一个追悼会。我扶着我妈走进大厅,我爸躺在大厅中央,嘴唇发紫,两颊有点肿,左边脸颊有一道水痕,我以为是他哭了,又猜想可能是从冰柜里搬出来融化的水珠。他们给我爸戴上了礼帽,和记忆中的他不大一样。

几十个同事一个个祭拜我爸,走过来和我们握手,每一句“节哀”是他们的抚慰,也是一次次提醒一个事实:因工身亡。我没有抬头,捧着我爸的遗像一遍遍擦拭。我妈哭的撕心裂肺,可怜我爸,埋怨我爸为什么那么热的天还要出去指挥工作。追悼会上,主持人回顾了我爸的工作生涯,说他兢兢业业,是个好党员,好同志,好干部。听到这样的夸奖,我爸会高兴吗?

我爸这一辈子最希望的是在这份工作上有大的成就,但其实大半辈子他都是在差不多的岗位上做事。听家人说,以前爷爷没想过他会进政府机关,只是希望他有个足以谋生的技能,初中毕业后便送他去学修自行车,想着之后能够开一个小店。但是我爸不喜欢自行车,反倒迷上了汽车。家里买不起车,他便问别人借了辆,每天非常辛苦的跑到很远的地方练车。来回走上很远的距离,风吹日晒,还是坚持学。靠着娴熟的开车技能,他得到了一份给领导开车的工作,之后自考大专,进了镇政府的办公室工作。

最近这几年,他时常觉得工作上没什么进展。记得有一次他坐在沙发上哭,说自己的身体越来越不好,生活没什么乐趣,活着没意思。我抱着他,不知道说什么。我看着此刻躺在大厅中央的他,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会选择走一样的路吗?如果他没有走这条路,他还会在50岁的时候就躺在这里吗?

追悼会后,我爸被送去了火化场,我盘腿跪在外面,目送他的遗体被推进火化炉,他被厚厚的白布遮着,我看不到他的样子。听说人被火化的时候会突然坐起来,我看不到。火化结束了,剩下了一堆白骨。扫骨灰的人说,个子挺大的,骨头这么多。

我爸死后,我经常梦到他。有时候他住在以前房子的小房间里,有时候只是去远游了,有时候是生病了。他总是以不同的方式离开,但最后都会重新出现在我面前,和我说着他消失的原因。在梦里,他没有死。

“2017年9月25日,做了一个很美很真的梦。梦里,我们一家人搭着大巴车去旅游,有人暗杀我们,我爸说下去看看,后来就没了踪影。我以为我爸遇难了,很难过很难过。刚下车,我小姑父背着我爸的包说我爸没遇难,只是接到了政府的一个任务,后来直接回家了。我和我妈一着急忘了打电话给他,他也没联系我们。我将信将疑的听着。过了一会儿,我看到我爸穿着军装带着十几个士兵走了过来,有一个领导模样的人夸我爸工作很出色。我看着我爸,觉得隔了好久不见,我说‘爸,我忘记给你打电话了,我还以为你出事了’。他笑了笑。我抱着他,一直哭一直哭。我妈把我推醒,帮我擦眼泪,'醒醒,又做梦了吗?' 我翻了翻身,'嗯。' 是梦呢,我爸是真的彻底的离开了。”

“2019年10月15日,又梦到了我爸,我拉着他的手说,你等会儿啊,我去拿相机。我拼命的盯着我爸看,不停的拍,担心现在看到的又都不见了。”

打理完所有的事情后,我离开了老家,回到了上海工作。

都说时间是最好的解药,但也许还没到拿到解药的那一天,我和我妈就会把彼此折磨死。我们时常打开视频不知道要说什么,彼此的生命都停滞了,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值得分享的事情。我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为什么不留在妈妈身边陪伴她,如果我的生命里没有了亲情,我的人生还有意义吗?

在上海待了几个月,我还是选择了回老家。在老家一年半的时间里,我和我妈陷入了崩溃,争吵,道歉,安慰,沟通的循环里。我们觉得自己活着没有意思,同时又担心对方会突然死掉。我时常想,如果我不是独生的就好了,万一我死了,我妈还会有人陪着。

我妈还开始为我爸的意外去世寻找解释,一会儿觉得门的位置不对,想要拆掉某一个房间,一会儿觉得风水不好,往家里买金猪和辟邪的挂件,一会儿又想把房子卖了。日子就这样在对死亡的害怕和不解中过着。还是会突然感到铺天盖地的窒息,擦拭全家福照片的时候,翻看和我爸的聊天记录的时候,走在以前一家人经常散步的路上的时候,躺在沙发上发呆的时候。哪里都是我爸,哪里都没有我爸。

但是慢慢地,睁开眼觉得自己好了一点的时刻也多了起来,也许是来自彼此的陪伴,也许是我和我妈不停地告诉彼此,对方是自己活下去的动力。我们都要快快地好起来,用剩下的时间来爱活着的人。

一年半后,我又回到了上海工作,我和我妈视频的时候又能分享生活中的小事了,我们重新感受到了活着的微小意义。伤痛好像一点点在缩小,痛苦的频率似乎一点点在变缓。

距离我爸去世已经6年了,过年回家的时候,和奶奶他们坐在一起,偶尔会说起我爸以前的事情。听着不同的人说到我爸,像在听别人的故事。哦,原来他以前不敢和人打架啊,原来他为了学车这么辛苦啊,原来……

而在我眼里,他只是我的爸爸。都说爸爸不擅长表达爱,但我爸好像无时无刻不在告诉全世界他有多爱我。他总是一脸严肃地对别人说,我对我的女儿呀,真是捧在手里怕化了。

大学毕业后,我去了上海工作,我们那个破旧的小县城没有高铁,我爸就送我去临近城市的高铁站。有时候单位里的车被用了,他会和我坐同一班的火车,再看着我坐上开往上海的火车。每次我拎着大包小包坐上车,他总是皱着眉头,唉,为什么要这么辛苦的去那么远的地方呢?

我爸一直不能理解我为什么不考公务员不考老师,一定要自己在上海漂着。就像我总是不能理解他为什么一定要在体制内工作一样。我们经常会因为这个事情争论,但我爸从来没说过重话,他总是尽可能的用他能想到的恰当的词语阐释道理。有时候我看电视剧里孩子没有顺着父母的心思,父母会说,我对你真的太失望了。我回忆了下我爸在这种情况下是怎么说我的,他一般会说,你真是太天真了。没有比这个更重的话了。

我爸对于陪伴这件事也很执着。我生病的时候,他全程守在我身边,我打多久的吊针,他就等多久。以前我是多病体质,吃东西过敏、感冒发烧都是常有的事。有时候要打1个多小时的吊针。我说,爸,你忙你的去吧,别等了。他说,没事。然后一声不吭的在那里等。尤其最后几年,他好像感受到了什么似的,吃酒席,在家做饭,逛超市,走到哪里,都希望带上我。

我总在想,可能是得到了太多这样无私的爱吧,我成为了一个很爱自己,也很容易快乐的人。我不用做什么,不用成为什么,不用担心哪里做的不够好,我只要存在,就会被爱。

在我爸死后,我好像对他了解的更多了,作为父亲的他,作为儿子的他,作为兄长的他,作为丈夫的他。原本我想把这些都写下来,告诉别人有这样一个人曾经来过,但是写着写着变成了他的死亡记录和我对他的悼念。

但没关系的吧,他不会在意别人知不知道他,他只要知道家人都很爱他,时常会想起他就好了。我只需要告诉别人,我爸是一个真实存在过的普通的好人,就够了。

之前一直担心自己无法准确表达自己的感受,迟迟没有动笔,但其实写起来还是很顺畅的。我把这篇文章看了一遍又一遍,站在读者的角度看,仍然觉得有一些地方没有延展开,仿佛刚进入那个情境又抽离了出来。但这些也差不多是我在那个时空里的全部感受了。

原标题:《父亲意外去世后,我不停在梦里更改故事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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