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拉萨:海洋文明与希腊艺术”特展与博物馆的心理疗愈

顾婧
2022-08-05 11:45
来源:澎湃新闻

45件独具特色的希腊近现代艺术珍品,在“零押运”的情况下飞抵上海,又在上海海关个性化的通关服务下,直达上海博物馆。展品由受委托的希腊驻沪总领事馆和上海博物馆共同点交,一周后,在蔚蓝色调的展厅中,与公众见面。这是上海疫情平稳后的首个国际展“塔拉萨:海洋文明与希腊艺术”。

此次展览筹划已久,其前序是2018年于上海博物馆举办的“典雅与狂欢:来自雅典卫城博物馆的珍宝”。许多上海的观众恐怕一定还记得这个亦小亦美的展览——古风时期的科拉神像与观众脉脉对望,红黑绘陶瓶上酒神散发出迷狂。展览期间,希腊修复师现场演示古老的雕刻和彩绘技艺;特别定制的沉浸式戏剧《美狄亚》在表演互动中唤起古老文物的生机。与此同时,上海博物馆的子仲姜盘、《清江行旅图》也在雅典卫城博物馆交流展出,“来自上海博物馆的珍宝”特展同样收获了希腊民众的喜爱。两场展览圆满落幕后,上海博物馆与希腊文化和体育部随即开展进一步合作策划,延续“文化交流互鉴”的艺术主题,可惜此后却受疫情影响一再延期。

如今展览得以在中希建交五十周年之际举办,并纳入“中国希腊文化和旅游年”活动框架。希腊与中国正进行着跨越山与海的对话,地中海的比雷埃夫斯港与上海港,不仅通过航运连通无碍,更籍着这样一次由古及今的海洋主题艺术展览彼此交融。对于今天这座城市和城市里的人而言,“塔拉萨:海洋文明与希腊艺术”更有一层非凡的意义。

观众徜徉于展厅,过往的回忆如浪花般朵朵泛起。在米卡利斯·埃科诺穆(Michalis Economou)的《海边小屋》前驻足,或许会令你回想起过往愉快的希腊之旅:画面由大海明亮的蓝色主导,前景抽象的房子和门前的女人给人一种错觉,仿佛在空间和时间中“漂浮旅行”。凝视着俄罗斯籍希腊画家尼古拉斯·希莫纳斯(Nikolaos Chimonas)极具印象派色彩的《海滩上的岩石》,思绪被带到往昔海边漫步的日落时分,在氤氲的海风中,看潮水和海鸟在错落的岩石间起起落落。心理学认为,回忆的过程是具有疗愈潜力的,它将我们的过去和当下相连接,从而实现一种自我连续性(self-continuity),即个体在时间维度上将过去自我、现在自我和未来自我知觉为一个整体。而个体的幸福感很大程度上正来源于自我连续性。艺术品作为自我、关系和生活的象征,成为触发回忆的机制,观展过程中所唤起的点滴回忆,无意间促使观众掠过了疫情对于既定生活的中断,将过往的美好与对未来信心联系在一起。

近数十年来,博物馆和美术馆的心理疗愈功能已引起业界与社会的广泛关注。实证研究表明,博物馆环境可以降低荷尔蒙水平等身体指标,同时也可增强大脑活力。事实上,当人们踏足博物馆大门,甚至还未及欣赏任何艺术品,博物馆独特的沟通环境就已经开始修复人们的疲惫的身心。宁静而内审的博物馆仿佛一个神圣的庇护空间,让人远离惯常环境和日常事务,提供了一个可以较长时间感受内心的沉浸之所。步入“塔拉萨:海洋文明与希腊艺术”特展展厅,首先迎接观众的是巨大的沉浸式地中海海景,在裸眼3D技术的支持下,海浪从墙面延伸至脚边,观众不自觉地踏浪嬉戏,已然开启了一场心灵恢复之旅。

就这样被大海包围,就这样进入了“塔拉萨”的世界。塔拉萨/Thalassa,大概是希腊语中最美妙的词汇,几千年来,这个古老词汇的发音几乎没有变化,在代代相传中,它更拥有着广泛的传播度和国际认可度。它原是原始神话中的海水女神,而今象征着环绕希腊大陆并孕育其诸多群岛的海洋,不仅代表了希腊的主要地理特征,也是希腊人生活及心理的重要组成部分。本次展览作品以时间作为视觉叙事脉络,展现了不同艺术表现形式和媒介中所描绘的海洋以及与其相关的精神内蕴。

从古代走来的各式海洋生灵,仿佛一个个跳跃的精灵拨动心弦,追问着人与自然的关系。于1888年考古发现的古希腊青铜像《骑海豚的青年》,是献给雅典卫城圣殿青铜容器的装饰物。青年骑坐在海豚之上,左手抓着其背鳍,人与动物之间的反向动作呈现瞬间的紧张感。这一图式在古希腊艺术中尤为流行,因为它与海豚在海上冒险拯救人类的神话有关,譬如英雄奥德修斯的盾上即雕刻了一只海豚以纪念其救命之恩。希腊著名陶瓷艺术家帕诺斯·瓦尔萨马基斯(Panos Valsamakis)以深受欢迎的美人鱼为主题,烧制建筑立面的装饰瓷砖,画面上的美人鱼手持帆船和鱼钩,是集迷人和可怖于一身的海洋生灵。帕诺斯·查拉兰布斯(Panos Charalambous)的摄影双联画《渔夫1、2》左联为艺术家正在他童年时代的湖中捕鱼,右联则是著名的圣托里尼岛阿克罗蒂里(Akrotiri)渔夫壁画。宛如镜像,这幅双联摄影照见历史也照见当下,照见他者也照见自己。

亘古不变的大海流淌过历史,一件件艺术作品所表征的事件,串起了长长的时间轴线。《37°56´N -23°35´E》以公元前480年“萨拉米斯海战”的地理坐标为题,最终希腊人以少胜多赢得这场战役,成为了第二次希波战争的转折点。萨拉米斯海峡那漆黑而咆哮的海浪见证了这一重要历史事件。该作品是迪米特里斯·查莫拉尼斯(Dimitris Tzamouranis)创作的《我们的海》海景组画的延续。这一系列旨在通过海景表达地中海历次悲惨的海难,作品标题均是灾难发生的地理坐标。在此后两千多年间,这片海域经历了古罗马时代、拜占庭帝国和奥斯曼帝国的兴衰更迭,终于在19世纪上半叶,伴随着拜伦对古希腊的哀叹与吟诵,现代希腊出现了。展览中数位重要的现代希腊艺术家活跃于20世纪初,希腊独立战争常常是他们创作的灵感来源,而他们所亲历的巴尔干战争(1912-1913)更是一个无法回避的现实主题。康斯坦丁诺斯·罗曼尼迪斯(Konstantinos Romanidis)曾作为后备军参战,并在前线的战斗中创作了约200幅作品。瓦西里奥斯·查齐斯则受希腊政府委托,为皇家海军总部创作了大型战争海景画作为装饰,并因此名声大噪,为了尽可能真实地描绘希腊舰队的战斗场景,他还曾登上阿韦罗夫号战舰。《夜间巡逻的爱琴海舰队》尺寸虽小,但构图醒目,将历史的准确性和审美的创新相结合,描绘了第一次巴尔干战争中的一个瞬间。时间之轮继续转动,观众跟随作品来到21世纪。佩特罗斯·莫里斯(Petros Moris)将全球新冠疫情伊始在雅典海滩所拍的照片,和过去几年在难民潮和自然灾害中受到影响的希腊沿海地区的图像拼接在一起,通过机器学习算法而生成虚构图像进行循环播放,营造了一种不可控的美学,以此表达对雅典社会冲突的反思和对线性时间的抽离,是名《夜晚的4000次更迭》。观众就这样跟随着这些作品,从历史的微观维度,逐渐进入中观视角,乃至宏观视域。我们仿佛听见年鉴学派旗手布罗代尔在耳边重述他那最富有洞见的观点:不妨将历史分为三个层面,长时段/地理时间、中时段/社会时间、短时段/个体时间,后者的偶然性和局限性,总是受制于前者的稳定性和主导性。而作为观众的我们,就这样在历史深处获得治愈。

还有一种慰藉来自视觉艺术所唤起的互文性(intertextuality)。当观众有意无意间辨认出某一作品与其他文本千丝万缕的勾连——也许是艺术的,是文学的,甚或是影视的——不禁想同艺术家会心一笑,此种心灵相通的神交,怎叫人不欢喜?扬尼斯·盖蒂斯(Υiannis Gaitis)的《塞壬—奥德修斯》受到大英博物馆藏古希腊陶瓶的影响,人物构图、排列方式、姿态与古代瓶绘如出一辙。唯一不同的是艺术家用戴帽男子头颅取代了塞壬的女性头颅。艺术家以个人化的启发方式,致敬了从古代至二十世纪的传统与知识,巧妙地贯穿了海洋文化的今昔。亚历山大·马加尼奥蒂斯(Alexandros Maganiotis)的《尤利西斯帆船》是艺术家对《荷马史诗》的个人诠释,也是对诗歌语言的延伸。画面中奥德修斯被缚在泰坦尼克号上,随着航船遨游在字母和文字的海洋中,以一种朴实无华而又史诗般的叙事方式,寓言着无家可归的现代人。在康斯坦丁诺斯·马利亚斯(Konstantinos Maleas)的《莫奈姆瓦夏》中,近景平涂轮廓的希腊传统民居与远景层次细腻的蓝色海岸相映成趣,地中海明晃晃的日光的映射下,一切都是强烈的纯色。让人联想起当红英剧《德雷尔一家》及其原著《希腊三部曲》——这典型的20世纪初希腊岛屿风光正是德雷尔一家热烈生活的背景。

在经历了自我连续、对话自然、历史反思、文本连接之后,这趟海洋疗愈之旅也即将抵达终点。这最后一站,艺术将以一种最纯粹的方式,带领观众从日常走向极致,从经验走向超验。扬尼斯·马尼亚塔科斯(Yannis Maniatakos)潜入幽深的海底,用不溶于水的颜料,绘制了爱琴海的水下景观。艺术家以近乎极端的创作经验,描绘了笼罩在绝对静谧中的海底,及其散发出人类内在最深的恐惧。迪米特里斯·埃弗奥格鲁(Dimitris Efeoglou)则剥离一切具象的可能性,他即兴地以浓郁的深蓝色绘制出一片模糊的背景,再用随意的笔触留下水平或垂直的线条痕迹,似有还无的波浪形纹理呈现了物理世界和内在张力的相互作用,构建出一片精神的海洋,观者由此感受到一种来自海洋的能量,冥想亦成为可能。

“塔拉萨:海洋文明与希腊艺术”对于中国观众来说,是一次绝佳的机会,能以一种在概念和情感上都熟悉的方式来了解希腊精神和文化。不仅如此,海洋艺术所承载的惊奇、美丽和敬畏,触发着观者的情绪和回忆,激发出自我沉思和探索,更抚慰我们所共同经历的创伤与孤独。

    责任编辑:韩少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