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日杂记》里写了很多饮食,提到了熟人和朋友,所见的风物

Dzolan
2022-08-03 14:40
来源:澎湃新闻

武田百合子与丈夫武田泰淳

1993年去世的日本作家武田百合子是在丈夫的鼓励下开始写作的。

事情要从1964年讲起,百合子和丈夫武田泰淳在远离东京的山梨县富士山下修了一处度假屋,山居生活摆脱了都市里的忙碌和喧嚣,丈夫建议百合子写日记。从1964年到1976年丈夫去世,百合子写了十三年。为了纪念身为作家的丈夫,编辑提出要在杂志上刊登百合子的日记,这些日记后来结集成《富士日记》得以出版。再后来,百合子又出版了几本书,大都跟日常生活和旅行相关。所谓“写作”和身为“作家”的身份便因此而来,它们并不是百合子动笔时的目的。

这本《日日杂记》是百合子生前的最后一本书。在书的后记里,百合子提到,它是1988年6月到1991年4月间,自己在《嘉人》杂志上连载的文章所结集的。也正如百合子所说,杂记里写了很多饮食,提到了熟人和朋友,所见的风物。

在重读此书的校样时,百合子意识到,一些友人已经离世,风物大抵随时间改变或消失。这恰恰凸显了日记这种写作形式的意义——保留一份属于过去的记忆。但百合子的日记有所不同,似乎是有意要为记忆覆盖一层模糊的滤镜,她略去了具体的时间。当百合子动笔记录时,时间被“一天”两个字取代。

“一天。

某电影的试映会。

一天。

报纸上的邮购产品广告刊登了叫作无水锅的东西。

一天。

下午,E来了,帮我看了所得税确定申报书。“

日常被整理成诸如此类的“一天”,在“一天”里,读者一次次窥见百合子的生活状态。时间产生了奇妙的变化,它并非以流逝存在于百合子的日记里,从此端到彼端。在这里,时间接近圆形,循环往复。百合子的日常也大抵如此,丈夫去世十多年,她步入六十来岁,与一只名叫阿球的猫、离婚后的女儿H(真名武田花,日记里百合子对大多数人的称呼都是字母)生活在一起。

武田百合子钟爱的电影《砂之器》剧照

似乎恰恰是跨入被世界遗忘的暮年,无需再操劳过多,百合子的目光驻留在日常所见。她反复写下吃过的食物,看过的电影,与友人见面和跟女儿H一起出门的经历。她对生活偶发的感悟有时来自食物,在盯着关东煮看时,“一股情绪像热水一样涌上来,死后的世界该很寂寞吧”。偶然想起的一句台词让她想到,“而我对浮世的眷恋,是那排成一排的蜡做的食物模型”。食物是百合子对生活保持热情的理由,电影大概也是。她是“胃口很好”的影迷,看日本经典电影,也看美国B级片,会跟女儿H租录像带回家看,两人各出一半的钱。

仅由作家写自己的兴趣爱好来支撑读者继续读下去,总有些底气不足。百合子出色或者说敏锐的地方,在于她经常会留意到日常背后由风景组成的底色。譬如她写三十多年前,自己和丈夫以及登门的友人闲聊,写到结尾处,百合子的目光一转,停在外面“像农田一般的院子”。面对眼前的景色,她“飞快地把这一切看了一圈,像点眼药水那样将它收进眼底,然后回来了”。

这个无意识的、几乎是眨眼间的动作被作家写进日记里,笔下的日常便有了景深。而百合子确实是制造“景深”的好手。另有一处,在写女儿H的钱包丢了,她们跟巡警交流的间隙,百合子从值班亭望去,“从遮蔽视线的高速公路和大楼的缝隙间望见的西面天空中三次出现微弱的闪电,仅此而已,然后就变成了晴朗的夜空”。

“仅此而已”,无论是对待眼前的风物,还是日常经历,百合子记录这些时也保持一份“仅此而已”的态度。她极少流露过多的情感,只用简单的语句,所谓对浮世的眷恋,无需用热烈的方式表达,它在二十多年不曾歇笔的写作中早已尽显。

不同年龄和不同生活状态的人读武田百合子是否会有不一样的感受?对于朝九晚五的工作、空余时间大多被困在城市的这类读者来说,读武田百合子自然满足了对向往的中老年生活的想象。试想一下,无需照料周围人,保持简单的人际关系,居住在山里,不用为养老发愁。从这个角度讲,似乎很难不对浮世产生眷恋。

电影《小森林 秋冬篇》剧照

在日本的影视剧里,这类让城市居民想要逃离当下,寻找向往中的生活的作品不少。根据漫画改编的电影《小森林》,讲述从小在村庄长大的女孩市子,在闯荡东京时难以适应大都市的快节奏,回到母亲留下的老宅,过上了独自劳作、吃饭的闲适生活。被市子用双手种出的食材在厨房里变成记忆中母亲做过的菜,这是电影里频繁出现的片段。选择这样的生活方式不再单纯是出于对都市的逃离,它因收获的喜悦以及记忆与情感的加持变得更正当。

电影《山中的汤姆先生》剧照

乡村生活似乎正在成为高品质生活方式的代名词,诸如此类的电影在呈现这种生活方式时,是否也有自我美化的嫌疑?电影《山中的汤姆先生》里,女主角花跟朋友阿时居住在乡村,种菜养动物,偶尔有事的话会返回东京。乡村生活中面临最大的困扰只是鼠患,那位“汤姆先生”便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收养的一只猫。而回到真实的乡村,如何与土地、气候打交道,不亚于一门需要在漫长时间里深造的学问,并非几次“鼠患”可以取而代之。

归根结底,对乡村生活的想象与向往是我们对自身生活不满的体现,在每日与工作、家务、人际关系轮番切磋的生活里,怎样实现最大化的心灵自足?

电影《日日是好日》剧照

2018年去世的日本演员树木希林在其遗作《日日是好日》里饰演一位名叫武田的茶道老师,黑木华饰演的大学生典子在家人的建议下前来学习茶。在走进茶室的第一天,典子注意到茶室内一块写着“日日是好日”的牌匾。学习茶道伴随了典子不同的人生阶段:她无趣的大学时光、毕业后的迷茫时期、离家独居的日子。无论经历什么,典子都得在周六这天去茶室学习。

茶道成为典子十多年生活里一道稳固的秩序,但彼时的她还不知道茶道以及那句“日日是好日”的意义所在。直到父亲突然过世,典子某次坐在茶室,屋外有突来的大雨,墙上挂着“听雨”的牌匾,在想象中,典子看到自己在下雨和海边与父亲完成最后的告别,随即她意识到:“雨天听雨,调动五感,全身投入,感受那一瞬间。雪天赏雪,夏天感受暑热,冬天体悟刺骨的寒冷。日日是好日,原来是这个意思。”

雨天听雨,雪天赏雪,夏天感受暑热,冬天体悟刺骨的寒冷。在调动感官感受生活变化的时刻,人或许会进入忘我的状态,搁置对自我的不满,与万物变迁相比,人的存在不再是大事。而茶道也好,写日记也好,像有人坚持读书,有人坚持散步,回到眼下受限的生活,这些被养成的习惯逐渐成为促使一个人继续生活下去的理由——因为周六要去茶室,因为晚上有日记要写。很难说,在做这些事情时,一个人会不会短暂地从现实世界中抽离,或许,这是我们在无法完全实现一种想象与向往生活的前提下,所能做到的最大化的心灵自足。

    责任编辑:方晓燕
    校对:丁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