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灵档案︱祢衡:行走在生死间的刀尖上寻求平衡
祢衡
祢衡,字正平(173-198)
三国时代最著名的狂生
“酒囊饭袋”一词的发明人
可能患有躁狂症或其他精神疾患
《鹦鹉赋》作者,句不加点的一个范例
卒时:建安三年十月朝亦即十月初一(公元198年11月17日)。
亡地:江夏郡夏口(今湖北省武汉)江中的一艘艨冲船上,一说在鹦鹉洲。
死因:曹操送他去刘表处,刘表送他到黄祖处。一再言语冲撞黄祖,被绞死。
遗言:大骂而死,被记录下来的最后一句话是“死公云等道”,一作“死锻锡公”。
葬处:初葬江中古鹦鹉洲,洲因《鹦鹉赋》得名。清雍正初年,古鹦鹉洲沦于江。嘉庆二十年(1815),汉阳知县裘行恕将墓迁至新淤起的补课洲,并重新命名为鹦鹉洲。光绪二十六年(1900)汉阳知府余肇康重建。二十世纪“文化大革命”中,祢衡墓遭到破坏。存墓地、碑、石墓顶及部分石条,1983年被列为武汉市文保单位。2000年,当地在武汉长江大桥汉阳段引桥下龟山南麓园丁园西侧的小路边移建祢衡墓。
三国有一个不为人知的事实是:曹操很可能善使刀,技艺出神入化。依次有三事可证:一为献刀,参见《三国演义》第四回,曹操刺杀董卓,牛刀小试,一击不中,脱手献刀,飘然远引。再一次是捉刀,事在《世说新语·容止》,曹操捉刀执笔,立在主位边上,乔装以书记——现在的叫法应该是“秘书”——的身份进行秘密观察并书写记录下匈奴使者的仪容举止。第三次则是“借刀”。狂士祢衡死在江夏,却是曹操的手笔,心中有刀,手中无刀,杀人于千里之外,运筹于股掌之间。
祢衡的精神状态有点问题。一再保荐他的孔融,也不得不承认这个才华横溢的青年患有“狂疾”。主要症状是大放厥辞,临时发表令人不快的狂言。曹操是他最重要的受害者之一,而不仅仅是施害者。曹、祢之间相互伤害,算来有三个回合:
先是,孔融坚持要将祢衡引上历史舞台,盛赞其过目辄诵,夸他是鸷鸟群中的一只鹗。曹操的好奇心于是膨胀起来,饶有兴致地表示想要会见祢,但回应他的却是尖刻轻率的拒辞。祢衡大概曾向所有人都播撒过辛辣之辞,他说陈群、司马朗只是杀猪卖酒的贱役;荀彧卖相好,充当吊客就好;赵融爱吃肉,去做个净坛使者吧——“可使监厨请客”。在《三国演义》中,中伤者的名单扩大化至:荀攸、程昱、郭嘉、张辽等十四人,大多移花接木。祢衡只看得上孔融、杨修二人。当时孔四十岁而祢二十四岁,但他却说,“大儿孔文举,小儿杨德祖”,老气横秋,颠倒了辈分。
曹操宣称自己因为爱才,才用力遏制住了勃然而起的杀心;他决定利用职务之便来打击祢衡。他听说祢在打击乐方面颇有素养,遂招募他来做一个鼓史。祢衡不再直接拒绝:他径直上堂,自顾自敲打出悲壮的《渔阳》曲,按照《抱朴子》的记载,他一个人组成了一支乐队,吹拉弹击,旁若无人。但他的同行纷纷发出不协调的喝声,勒令他马上更换职业装,将自己套入明确的权力秩序中。只见祢衡徐徐褪下身上所有的衣服,成了最突兀亦即最袒然的一个,当众裸身站在至尊的权位面前,成为一面映视众人情态的镜子。曹操自嘲说:本想羞辱祢衡,却被祢衡羞辱了!
成都天回山东汉崖墓出土击鼓说唱俑,高五十五厘米,灰陶,中国历史博物馆藏。事后,孔融力劝祢衡去向曹操认个错吧,祢衡口头上应允得很爽气。等到孔融将消息传达给曹操,曹操很高兴地准备好宴席,没想到那只是祢衡的虚晃一枪:他单衣疏巾,拎一根三尺长的梲杖,像个麦克风似的,走到曹操的营门口就不进去了,一屁股坐下来,堵在门口开骂,把那里变成一个观众更多的独角戏舞台,祢衡的音量也随之更加响亮。曹气极,把祢比作“雀鼠”。“鸟鼠攸去,君子攸居。”曹操一定是想起了《小雅・斯干》里的这两句,《三国演义》设计祢衡骂曹的台辞所称“不读诗书,是口浊也”并非实情,曹操笔下不止一次援引过《诗经》原句,诸如“青青子衿”“呦呦鹿鸣”。曹操到这个时候依然不愿背负不容人的罪,祢素有虚名,不可一刀杀之,灵机一动,移祸江东,借刀杀人,遂把他遣送到荆州刘表那里去了。在祢衡的问题上,刘表向曹操看得很齐,他迅速领悟借刀的秘技,在祢衡不断重复其自我的言行间隙,刘表把这个才高而毒舌的年轻人送到更急躁的江夏太守黄祖那里去了。
拟曹操让黄祖杀祢衡书,《媚幽阁文娱》,37页。黄祖同样心水祢衡的才气而头痛他的脾气。他们之间最剧烈也是最后一次冲突发生在一艘大船上,同样也是三个回合,一波三折的涟漪反应。那天是建安三年十月初一,据说是秦代历法中的新年。黄祖大宴宾朋,席间奉上美味的“黍臛”,恰巧放在祢衡的面前。祢衡是在座诸人中最年轻的之一,却自顾自吃了个饱,之后还随意糟蹋、玩弄食物。江夏郡的张伯云调侃他一句,他不理不睬;作为主人,黄祖朝他开口了:您不应该说句话么?祢衡却出言不逊,说君子不闻“车前马屁”。黄祖呵止他,他反咬一口,骂“死公,云等道!”这是《后汉书》的记录,据章怀太子注,大致知其意思是:死老头子,干嘛又不让我说?六朝佚书《祢衡别传》则记是“死锻锡公”,锻锡二字语义不详,但显然也是一句骂人的话。黄祖下令把他拖出去打一顿,他更来劲⋯⋯黄祖一急,说杀了他!黄祖手下的主簿嫉恨祢衡已久,趁机得令立马绞杀。
此前,黄祖的儿子章陵太守黄射与祢衡颇有交往,曾带着他一起去访看蔡邕留下来的碑文;又请他为一只鹦鹉写赋,祢衡句不加点,一挥而就。黄射听说父亲要杀祢衡,来不及穿鞋,赤脚狂奔来求情救人,却已经来不及了。这大约可以看作是曹丕欣赏孔融却无法阻止曹操诛其全族一事的预演。
《鹦鹉洲小志》所载祢衡墓黄祖也很后悔自己一时冲动,遂厚殓了年轻的死者。祢衡就此安息在芳草萋萋的小岛上,而不必继续在濒死的边界上刀尖舔血,比常人更高难度与更持久地(祢,可以看作是与“弥”形近的通假字)保持着生死的微妙平衡(衡)。要知道,祢衡早已一再流露出与常识相反的非人间气息了:当曹操要遣送他去荆州,被他羞辱过的百官约好了来到城外,先行一步,或卧或坐,也不打算行礼,静静地等着看祢衡的好戏。孰料祢衡出城,一见到他们就大哭起来,说:坐着的都像是坟冢的模样;躺着的则皆是尸体的形态。我行走在遗骸与墓葬之间,不得不要号啕一番啊⋯⋯把活人视为死者,将长辈说成儿子(祢衡也许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连累了孔融):祢衡颠倒的视力与癫狂的言行,乃是想要藉助于生死之间的摇摆,击破现实权力结构,谋求新的政治学动态平衡吧,因此,他为自己设计了一种艰难时世的艰难下场。换言之,在那个丧乱的时代——按照曹操《蒿里行》里的说法:“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祢衡为受害者发言,而坚决地成了又一名死难者。他的心和眼可能早就死了。
关良画祢衡但也有人持不同看法,认为祢衡并不就此罢休。一千四百年后,徐文长想象那借刀一招未曾一了百了。他的杂剧《狂鼓史渔阳三弄》写到两个人,不,是两个鬼之间的第四回合:地府中的绝地反击和再度骂曹,其结果是祢衡上天成仙,曹操则下地狱受苦。拂开道德判断的表层,我们从中看见同一种生死相反的狂悖逻辑;徐文长深谙四的美学,《狂鼓史》是他的《四声猿》中的第一部;徐文长将自己视为祢衡的换喻或转世再生;众所周知,他也是文化史上著名的精神失常者。
《四声猿》,第1页。《四声猿》,第2页。
主要参考文献:
《后汉书》卷八〇《文苑列传・祢衡》;
《祢衡别传》,失名撰,佚书,引自《艺文类聚》《太平御览》各卷;
《三国演义》第23回:祢正平裸衣骂贼 吉太医下毒遭刑;
《四声猿·狂鼓史渔阳三弄》,[明]徐渭撰;
《鹦鹉洲小志》,[清]胡凤丹撰;
《祢衡与〈鹦鹉赋〉》,金性尧撰,载《三国谈心录》,中西书局,2011年8月版;
《祢衡墓寻踪》,姚荣国撰,载《百姓看武汉》,武汉出版社,2008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