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格玛·伯格曼诞辰：我的人物畸形而虚无
原创 涂楚风 抛开书本
英格玛·伯格曼是享誉世界的现代主义电影导演，同时也是知名的戏剧大师。从不无自传色彩的剧作，到化繁为简的电影语言，再到富于哲学思考的电影精神，伯格曼的作品为世界电影史树立了一块又一块里程碑。
同时，伯格曼大师的创作也包含诸多实验性的元素。作为作者电影的典型范例，他的作品无疑对现代电影艺术的发展有着巨大的贡献。
伯格曼最具实验性的作品当属《假面》，加上《呼喊与细语》、《秋日奏鸣曲》、《第七封印》这四部作品，透示出伯格曼对人物内心世界以及在宗教哲理思考上的实验性创作。
7月14日是伯格曼的诞辰，今年也是他逝世15周年。
从他作品中的实验性出发，剖析那些让人们在生的痛苦和死的恐惧中徘徊穿梭的永恒命题，以为纪念。
英格玛·伯格曼
文：涂楚风
编辑：Geo
责编：刘小黛、骑桶飞翔
策划：抛开书本编辑部
未经许可，禁止转载
一、反戏剧性：内心世界的叙事架构
英格玛·伯格曼的影片创作通常是围绕一个家庭来展开，然后细腻入微地刻画家庭成员关系中人与人之间精神心理上的冲突和隔阂。结尾一般都会略有乐观精神，或者给予观众开放性的思考，但伯格曼对人性所持有的悲观态度和悲剧意味却是根深蒂固在全片中的。
在伯格曼的早期作品中，主要采用传统的戏剧结构和性格化的人物来创作家庭剧情片。
自上世纪50年代中后期，他的美学观念则开始出现转变：“银幕戏剧”的手段开始减少消退，伯格曼开始大量运用表现主义的方式，以一种非理性的意识流手法，着重探索人们内心的情感和欲望世界，展现人类精神上复杂独特、黑暗隐秘、感性内在的一面。
其间折射出的许多人类、宗教等哲理性话题，便成了伯格曼借之探讨现代西方社会诸多症候的文化载体。
英格玛·伯格曼
《假面》、《呼喊与细语》以及《第七封印》，这三部影片都是伯格曼在这一时期的代表作品（《秋日奏鸣曲》则是他后期70年代又重新回到银幕戏剧创作的片子）。
《假面》的叙事架构主要从两个精神和人格皆互补的女人之间的关系变化出发，以顺叙线性的方式展开。伊丽莎白是一个有意失语的女演员，来到医院治疗，阿尔玛则是照顾她并会向她喋喋不休自己心声的女护士。
伯格曼通过人与人的言谈，将过去和现在通过交织起来，在海边疗养别墅这一规定场景中，伯格曼并未如传统叙事片剧作一般，设置阻碍人物目标动作的事件，而是让两个角色从陌生的雇佣关系到彼此沟通、交流逐渐熟悉，进而在介入对方精神情感的行动中爆发了矛盾冲突，最后再于一次互相融入灵魂而交流的方式达到一种妥协和抽离。
《假面》的故事情节本身较反常规，整体叙事则更像是实验性的德国室内戏剧。
片头的几组镜头是极具宗教内涵的，比如挤山羊的血、割山羊的内脏。还有一个最典型的场面则是模仿受难的镜头，在这个大特写跳接镜头中，巨大的钉子被锤子用力地扎进影片角色的手掌中，下一秒则是一具老人的尸体突然睁开眼睛。
《假面》剧照
这些都可以看成是伯格曼对上帝的质疑和反叛。
导演本身的思想理念通过具像化的场景表述来直接传达给观众，而并非像主流叙事电影那样从头到尾都是剧情的叙事，却失去了导演本意和其哲学观念中原始感受式的表达。
从一组老人死而复生的镜头，接到一个躺在尸床上盖着白布的瘦弱男孩的场景，一个固定正拍机位的长镜头展现了他辗转反侧的动作，外化了他不安的情绪。
他看了一会儿书就转过身来抚摸墙上自己母亲巨大的脸庞，观众看到影片结尾才明白这就是一个关键的情节点，通过意象化、表现性的场景来体现主人公伊丽莎白的人物背景事件和内在潜意识的显露，有无逻辑的、主观随性的方法来破坏情节结构。
事实上，《呼喊与细语》与《秋日奏鸣曲》，这两部作品在某种程度上都和《假面》的剧作有着相似的实验性。
片中角色间的关系本身就是陌生无情，但命运把他们彼此牵在一起相识相知，既有任务般的雇佣关系，也有天生血缘所羁绊的母女关系和姐妹关系。
她们都在一座密闭狭隘的屋子间，客套虚伪地相处和切磋，最后终于因为本性的冷漠自私和贪婪的欲望而摩擦爆发出了巨大的矛盾。
影片中的屋子是一个在宿命般规定情境下的空间道具。
《假面》剧照
《呼喊与细语》的剧作和《秋日奏鸣曲》有点相像，以常规叙事和人物刻画的模式去展开，有性格化的人物和尖锐曲折的冲突。
《第七封印》也是如此，且有多对人物关系，以骑士漂泊回家寻找真理的心路历程为主线和深层结构，其他不同的人物形象和关系是副线，骑士和死神的对峙来作为全片的串联线，非常具有寓言故事的风格，有着深刻的象征意义，当然本身该片故事背景就来自圣经。
但《秋日奏鸣曲》无论是表演还是场面调度上都是更偏向舞台化的影片；《呼喊与细语》则会以演员面对镜头的情绪特写来像交响乐的篇章形式一样去展开每个人物的回忆和情感世界，通过闪回和光影色彩的转变把每个人物以自述的形式联系起过去和现在的双重时空关系，把人物的外在到内在灵魂的连贯起来。
也可以说从这里我们不难看出伯格曼的影片极具作者性、自传性，是内省电影的鼻祖，同时也开创了现代电影的先河。
二、反真实性：意识流的美学理念
20世纪初开始流行的现代派艺术逐渐走向抽象化、意识流和表现化，打破了古典传统具象写实、端正典雅的气质，但也追求着对精神潜意识上的真实展露。
相对的，现代主义艺术的语言组织形式则会演变出比较奇特怪异的情绪化风格，在造型元素上也会放胆想象地去设计，从而贴近人本身心理上的审美活动。
20年代的法国先锋派电影、超现实主义电影，是现代主义的创作理念第一次兴起于电影创作中，极大地影响了往后实验电影、地下电影的发展。
事实上，英格玛·伯格曼的电影语言也深受实验电影、德国表现主义电影等等现代派电影的影响，无论是人物造型、场景美术的布置，还是光影色彩和声画处理方面都是极具表现主义的隐喻与象征性。
伯格曼大胆创新实验性的镜像语言的沉浸式观感，喜欢用抽象场景中的大特写正面镜头来表现人物的精神境界。
在《假面》中，开头就使用了多个实验影片里的镜头。
除去一些宗教寓意的镜头还有赤裸裸的特写镜头，通过胶片和传统放映术的强曝光、不稳定的跳接的影像元素来链接这组实验性片头；
在男孩出现后的演职人员字幕表中，不断快闪穿插两位女主角的脸部大特写，产生了一种不适的冲击性的视觉效果，同时隐喻出导演对灵与肉、生与死、善与恶还有宗教与本能等等人类永恒问题的思考。
《假面》中的小男孩
在《假面》的开头，女护士阿尔玛被医生叫来办公室给她安排照顾伊丽莎白的任务时，镜头一开始就放在阿尔玛一个人身上，包括她脸上的微表情还有身后紧扣的双手，其人物出场的形象就展现其心理细腻的复杂性。
其中很多的台词都是精神分析、心理学剖析与治疗的言语，比如医生对伊丽莎白的心理引导与刺激、阿尔玛给伊丽莎白念书中的文字，还有伊丽莎白的丈夫对两个女主的谈话。
在阿尔玛和伊丽莎白相处中，除了演员调度和景别调度，灯光也是发挥了很大的造型元素，比如阿尔玛躺在床上跟伊丽莎白倾诉自己的罪恶感，还有对自己存在意义的质疑的固定机位长镜头，右侧底下的灯光直射在伊丽莎白的脸上，在她脸上形成蝴蝶光和伦勃朗光。
这场戏的景别是近景，阿尔玛躺在床上作为前景，伊丽莎白在身后占满整个画面作为后景，此时的伊丽莎白与其说是阿尔玛的倾听者，不如说是阿尔玛内心的审判者的外在投影形象，而且伊丽莎白的神态和动作姿势也是一直带有非常冷静的审视感。
当结尾阿尔玛反过来对伊丽莎白的审判和摆脱时，导演在人脸的光塑造上也是非常讲究，以高光比的“阴阳脸”为主，甚至还有叠画：以两人的半边脸拼成一张脸的方式，表现人物性格的多重性和隐秘性。
阿尔玛和伊丽莎白聊完天后回到自己房间睡觉的那场戏，没有一句台词，空间调度有戏剧与电影的结合的感觉。导演以阿尔玛的床为前景，后景两扇门内纵深的走廊被营造出雾气朦胧的效果，轻纱窗帘被风吹动便有一种梦幻感。
《假面》剧照
伯格曼还会让演员做一些生活化的动作。
阿尔玛先是走到左边那扇门去喝水，然后躺回床睡觉，伊丽莎白从右边的门后走廊轻飘地走进来，摄影机开始向前推动，两个人都穿着款式和颜色简约的睡裙，此时两个人像同一个人，极具象征性。
伊丽莎白看了阿尔玛一眼后就走进左边的门内，当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时，阿尔玛也醒了过来。阿尔玛走到她的身前并将头靠她的身上，她此时像一个母亲的形象抚摸着阿尔玛，阿尔玛则更像一个需要被抚慰的人。
接下来有一个经典的实验性镜头，影片直接跳到抽象简约的背景，以正面近景的方式拍摄两个女人直视镜头，并抚摸对方的头发，好像彼此要控制融入对方，镜头慢慢推进，直到两人的脖子交织在一起。
这同时也是伯格曼将“打破第四堵墙”的间离效果运用在电影中的探索实践，由此产生了一种演员和观众的连接，观众可以直面地感受两人的精神世界了。
《假面》剧照
而在后半部分伊丽莎白的男人到来时，伊丽莎白把自己置换在阿尔玛身上，让她以自己的灵魂和自己的男人暧昧，描述三人关系段落的景别也较为紧凑，人物正对镜头说话的表演方式颇为实验，以长焦镜头拍摄人物的脸部特写和多人的位置关系交错出现，这在伯格曼的其他影片也被广泛地运用。
再回到前面伊丽莎白和阿尔玛似梦又似真的暧昧叙事后转场到海边的石岸，大景深的深处阿尔玛在捡石子，伊丽莎白则从下到上出现在摄影机的前景，直面摄影机拍摄，像是对外界环境的质疑和审视，也是对自我内心的一个隐瞒和欺骗，当阿尔玛问她昨晚是否有到过自己的房间和自己讲话，伊丽莎白否认了。
当后面一场海滩岛屿戏，移动长镜头拍摄阿尔玛追着伊丽莎白质问她的感受又想得到她的原谅时，伊丽莎白的冷漠和傲慢让阿尔玛彻底绝望，接着跳轴拍她独自趴在冰冷的石岸上哭泣，从远景接特写的广角镜头拍摄有一种畸形的效果，人的头部在前景被突出放大，景深处的树木和人的位置被拉进，这也可以表现出人物内心的无助和渺小，这种镜头和人物情绪处理方式很有实验风格。
《假面》剧照
当然本片对于景深关系调度的大量运用，或许也有借鉴奥逊·威尔斯的《公民凯恩》，而在伯格曼的片子里把这种手段运用在体现在人的内心世界上。
另一方面，许多实验电影也偏好以凄凉的海滩石岸风景作为表达元素，比如玛雅德伦的《午后的迷惘》、布努埃尔的《一条安达鲁狗》，同样在结尾用到海滩景，并且用破碎的镜面等意象化物品来表现人的梦境、回忆和现实的主观意识。
《午后的迷惘》剧照
在这里，海水有一种生命的源泉、人最初的形态的感觉，海岸代表人脱离了母体成为个体，具有象征意义，人的潜意识有时候也离不开自己母亲与童年记忆，就像达达主义绘画代表作品，达利的作品《永恒的记忆》，诸多时间意象物品就以海滩为背景。
伯格曼的影片画面风格主要以极简为主，并且单一大色块的结构风格，整体色彩统一成或清淡或浓重。
但伯格曼还是会很擅长把古典绘画的风格结合在自己现代派的影片中，有一种复古的味道，在他的作品中大多数场景构图都会有种古典油画的风格，但演员的表演又有着生活流的自然与真实感。
《呼喊与细语》剧照
《呼喊与细语》就在这点上极为明显，在颇为残酷的反映现代家庭的故事内核中，伯格曼还是保留了对古典美学与传统伦理美德的尊重和怀念。
也许在他看来古典美学虽然会被现代人质疑和摒弃，但其本质上，作为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纯洁，仍保留了它自身的价值，一如存在主义者虽会质疑上帝的存在和人本身的意义，但它的精神理念还是会一直被世人记住。
三、社会症候：文本的实验性与真实性
在《假面》里，从阿尔玛对伊丽莎白的诉衷肠中，我们可以看到阿尔玛作为一个现代社会机械状态下工作与生活的人，在60年代世界格局两极激烈对峙的冷战背景中，无论是国家抑或个人都走向日渐隔阂，阿尔玛有着现代人普遍存在的孤独寂寞以及压抑的情绪。
伊丽莎白同样有这种感觉，她作为一个戏剧演员虽然经常可以在舞台上尽情调动自己各种情绪，释放多样的情感，但她无法面对和处理好自己真实生活中的人际关系。她自私懦弱的一面慢慢地水落石出，直到她逃避自己和生活，甚至极度害怕死亡。
伊丽莎白在生理上是健全的，传统医疗检查并没有检测出她有什么症状，但与许多现代人一样，人们为可能到来的“健全”欢呼，转眼便为道德和情感上出现疾病而困扰。
在性格方面，阿尔玛和伊丽莎白有着截然不同的地方。阿尔玛平淡无奇的成长和人生阅历会让她非常满足当下的安全感，但当有刺激不凡的事情来临时，她还是会奋不顾身去冒险和尝试新鲜感，事后她也会因为人本身的道德底线观和羞耻感而感到愧疚不堪。
当伊丽莎白把她对自己的真诚倾诉当成一种消遣放松，甚至对她自己精神世界做出侵入性的窥视时，她便出离地愤怒和悲伤了（而这也正植根于人与人之间的不信任）。
《假面》剧照
但是在不安全感爆发之前，人与人之间总会有一种信任和同情心在里面，可以说这种善良也是人性的本能，阿尔玛对伊丽莎白的滔滔不绝其实是对着一个无声的听众，也可以是对自己的自述，伊丽莎白一直保持沉默，但阿尔玛还是会享受这种有人当她的倾听者的感觉，因为这也是一种信任与安全感。
阿尔玛有时在工作上的不自信和世俗经验的缺乏，让她有时候还是会用天真烂漫的眼光看这个世界，她也很渴望被人肯定和接纳，但当她遇到伊丽莎白这跟她完全不一样的人时，通过镜像的置换，她也在伊丽莎白的身上找到自己本性里黑暗残酷的一面。
这和《秋日奏鸣曲》里的人物设置有所相似。女儿在童年里因为母爱的缺失，以及母亲本人过于优秀，女儿会有强烈的自卑感和被控制的束缚感。
在女儿与母亲多年的重逢后，两人之间的矛盾不断撕裂开，又在针锋相对的交谈中逐渐化解，但她仍然无法完全原谅母亲。她和母亲也有相似的固执和自负的性格，他们的关系像是建立在一种陌生幻觉与虚伪欺骗之中，两人终究无法真正学会如何去爱别人。
《秋日奏鸣曲》剧照
伯格曼大多数影片里的人物关系都是畸形虚无的，缺乏精神支柱的。
但伯格曼其实很善于在混沌和杂乱中找到一个守恒点，在悲观中找到一丝丝希望光明。在他50年代的《处女泉》、《第七封印》等等典型的质疑和抨击上帝的存在和意义、信仰的根源的影片创作中，其反叛特质尤为明显。
但在《第七封印》里，他在表述对精神危机和死亡的思考理想主义的同时，最后还是肯定并赞美善良与朴实作为信仰的力量。
《第七封印》剧照
在伯格曼六七十年代的作品中，如《假面》、《呼喊与细语》以及《秋日奏鸣曲》中，体现出了他对宗教传统主题的深沉迷恋：在质疑的同时又在寻找支撑人类精神灵魂的信仰本身。
所以他的影片永远给人一种理性严肃的沉思和启示：西方世界真的可以离开上帝吗，人类真的能否完全摆脱政治或是道德的压迫与约束？
四、人文主义者、银幕哲学家
作为世界电影艺术大师，伯格曼不仅很好地继承了传统戏剧模式的创作手段，更将自己实验性的视听语言和内容思想的传递发挥到极致，完美地结合古典与现代流派的艺术风格。
无论是关于生活细节的展露，还是对于人的心理意识的深层剖析；无论是对人性本质的光辉和弱点的洞察，还是对宗教与世俗、道德伦理与欲望放纵等等“形而上”的哲学思考。
伯格曼都足以被称为一名无可非议的人文主义者、银幕哲学家。或许，还可以说他是一名出色的心理精神学家：因为伯格曼对人本身存在的尊重，以及对人类内心呼喊与细雨的深入探索。
作者|涂楚风
一枚曾经是音乐生的电影学本科妹子
原标题：《英格玛·伯格曼诞辰：我的人物畸形而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