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正在努力追赶科幻
原创 由美 读库
在这个现实努力追赶科幻的时代,我们更需要了解科幻。
说来惭愧,我当科幻图书编辑的那几年,从未有始有终地读过任何一部科幻史。作为《科幻界漫游指南》的译者,这才终于第一次认认真真地学习了科幻的完整历史。
乍看之下,《科幻界漫游指南》最大的特点是由多人合著。目前中文图书市场上能看到的其他科幻史相关图书,大多是由一位作者独立编撰。一人之史固然条理清晰、逻辑自洽,但受到个人兴趣和视野的限制,容易蒙上一层个人滤镜,甚至沦为私人阅读史。
而这本《科幻界漫游指南》由八位专业科幻研究者合著,每一位都只书写自己最关注、最了解的一个时期。读书网站Goodreads上的一位读者评论本书说:“在我看来,这是一部更加平衡且合理的科幻史——毕竟八位不同的作者不可能全都是错的吧。”
一些批评的声音认为,本书的不同章节之间有内容重复、逻辑不清的问题,但我认为这恰恰反映了体系和视野的多元化。同一位作者或同一部作品会被归纳到不同的体系框架之中,被用于论证、构建不同的理论。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文学的历史本就应当充满不同看法,而不是一部看似无可指摘、写满标准答案的课本。
说到纳入本书中的不同看法,我想举一篇具体作品为例——汤姆·戈德温大名鼎鼎的短篇小说《冷酷的平衡》。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位独自执行投递药品救援任务的宇宙飞船驾驶员巴顿。起飞后不久,他就发现飞船上有一位偷渡客——想去往相同星球的小女孩玛丽琳。由于玛丽琳造成超载,飞船的燃料将不足以完成航程,所以巴顿不得不把玛丽琳抛出舱外。
对巴顿而言,除了“冷酷地蓄意夺走一个人的生命”之外“别无他法”。
这部作品在科幻作者及读者群体中也算得上是家喻户晓。中国科幻界倾向于认为《冷酷的平衡》是对科学理性主义的一个注脚。它强调自然规律的无情和科学技术的刚性。因此虽然作品中并没有与科技相关的推想细节,但《冷酷的平衡》依旧被奉为“硬科幻”的标志性作品。
许多年里,我从未看到对这篇作品的严肃批评,直到翻译了《科幻界漫游指南》。
虽然梅里尔以编辑工作著称,但她的早期写作是对科幻标准的深刻批判。
以《中心之死》为例,这篇小说与戈德温《冷酷的平衡》中的父权制科学形成强有力的对比。戈德温的故事掩盖其“法则”背后的道德假设,而梅里尔的故事则反思科学进步是如何受到特定社会制度的深刻影响,并变得根深蒂固……
赞美这种理性主义也就是“顽固地忽略了这个故事对所有人类决策的系统性压制,而正是这些决策导致了问题的产生”。
这些批评的声音,大概是我在翻译本书的过程中得到的最宝贵的东西。受到鼓舞的我开始寻找欧美科幻界对这篇小说的讨论,并发现加拿大著名科幻作家科里·多克托洛也曾在《轨迹》杂志上批评这篇小说。他大胆直言:“有些故事宣扬我们在危机时刻不应再死守价值观,这些故事是每个专制者游戏手册中最方便的增补条款,是财阀政治的好朋友,每次被部署使用时都散发出自私的恶臭。”
关注曾被忽视的创作群体
《科幻界漫游指南》中除了有不同的声音,还有另一些被压制了很久的声音,它们来自女性等弱势创作群体。
尽管因《弗兰肯斯坦》而被许多人奉为科幻鼻祖的玛丽·雪莱就是女性,尽管每个时代都不乏优秀的女性创作者,但整体上看,欧美科幻界长期以来都是男性的天下。这种情况虽然从二十世纪晚期开始发生较明显的变化,但直到今天,我们也不能说他们对科幻的“统治”已完全瓦解。
尽管科幻出版界的同仁近年来不断努力推出在主题和风格上都更加多元化的作品,但编辑们的意志是无法与市场抗衡的。除了厄休拉·勒古恩、玛格丽特·阿特伍德这样的超级大牌,得到译介且受到欢迎的女性科幻作家屈指可数,有色人种作家就更不必说了。
一个令人苦笑的事实是,在本书中被反复提及的乔安娜·拉斯已是西方文学界赫赫有名的重磅人物,她与勒古恩、阿特伍德一样,为无数国内英美文学专业的硕士生、博士生提供了研究方向和论文主题,然而她的科幻小说作品至今没有中文版。她唯一的中文译作是一部女权主义文论集《如何抑止女性写作》。
如果你和我一样,苦于没有更多更好的女性科幻作家的作品可读,那么,不妨依照《科幻界漫游指南》按图索骥,研究一下这串名字:夏洛特·珀金斯·吉尔曼、莉莉斯·洛兰、M. F. 鲁珀特、莱斯莉·F. 斯通、弗朗西斯·史蒂文斯、朱迪丝·梅里尔、凯特·威廉、帕梅拉·佐莱、琼·丝隆采乌斯基、帕梅拉·萨金特、玛吉·皮尔西、佐伊·费尔拜恩斯、妮可拉·格里菲斯、小詹姆斯·提普垂、奥克塔维娅·E. 巴特勒……
夏洛特·珀金斯·吉尔曼(1860-1935),作家、女性主义先锋,其作品《她乡》后来成为女权主义乌托邦作家的重要参考。
朱迪丝·梅里尔(1923-1997),作家、编辑、政治活动家,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推进科幻文学标准提升,倡导包容性更强的“推想小说”美学。
奥克塔维娅·E. 巴特勒(1947-2006),科幻小说家、雨果奖和星云奖得主,格里·卡纳万称其为“这个时代最重要的作家之一”。
这里我想隆重介绍的是一部被埋没了四十多年的女性主义敌托邦小说《万字之夜》。它比乔治·奥威尔1948年的《一九八四》更早批判当权者对历史的篡改,比菲利普·迪克1962年的《高堡奇人》更早设想法西斯德国的胜利,比阿特伍德1989年的《使女的故事》更早描写被迫沦为生育机器的女性。
不过,《万字之夜》的作者是一位寂寂无名的女作家凯瑟琳·布尔德金。她在1922年开始发表小说,并逐渐涉及政治议题和对法西斯主义的批判,为了保护家人免遭迫害和骚扰,改用笔名“穆雷·康斯坦丁”出版作品。
1937年,《万字之夜》出版。1940年,该书入选英国著名的“左翼读书俱乐部”书单。很少有虚构类读物能够获此殊荣(乔治·奥威尔的成名作《通向威根码头之路》也曾入选)。但不久之后,该书被世人遗忘。1963年,凯瑟琳·布尔德金去世。到八十年代中期,在研究者黛芙妮·帕台的不断追问下,原出版商终于承认“穆雷·康斯坦丁”就是凯瑟琳·布尔德金。随后《万字之夜》得以再版,但至今仍然很少被科幻迷提起。
科幻史的新跨度
《科幻界漫游指南》的另一大特点是内容新。
限于成书年代,很多较老的科幻史把重点放在早期科幻,对“新浪潮”及之后的发展仅作大略介绍。而这本出版于2018年的《科幻界漫游指南》,把科幻史的跨度一直拉到2016年,并且分配给“新浪潮”很大的篇幅。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本书对“新浪潮”的介绍并不限于参与其中的作家、作品以及两大阵营的争论,而是追根溯源,从运动诞生的背景开始说起——除了六十年代的特殊时代环境,出版业格局的变化也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因素。
科幻的载体形式曾对这一文类的发展产生了深刻影响。在美国,从五十年代后期开始,曾经繁荣一时的科幻杂志开始衰落,而科幻平装书的出版则继续繁荣,许多作家纷纷以图书形式出版以前在杂志上连载作品的修订版,进而直接出版平装版新书。
从杂志到图书的变化,一方面给创作者带来了更多的自由,他们得以绕过杂志编辑这群规矩繁多、束手束脚的“科幻守门人”,从容地探索更先锋的形式和更激进的内容,尤其是政治上有争议或含有性暗示的内容;另一方面,图书是作者一人的创作成果,作者的姓名是比杂志名更响亮的“牌子”。图书形式显然更利于作家收入的提高,甚至向主流文学界进军。雷·布拉德伯里就是以这种方式在五十年代中期脱颖而出的。
《新世界》,英国科幻界首屈一指的刊物,创刊于1946年,1964年春天由迈克尔·穆考克接手,图为1969年6月刊封面。
杂志与图书的分道扬镳,为“新浪潮”的爆发准备好了两大对立的阵营。在英国,六十年代初,迈克尔·穆考克对老牌科幻杂志《新世界》进行了一番疯狂改造,刊发了许多大胆前卫的作品,使杂志销量毫无悬念地一落千丈。但是,以《新世界》为阵地的作家在大西洋彼岸的美国受到欢迎。他们在英国饱受争议的连载作品以图书的形式进入美国市场,并进一步帮助美国的图书编辑扩展了对科幻的接受程度。
这段历史尤其值得现在的科幻从业者玩味。如今科幻的载体已经不仅限于文字形式(图书、杂志和电子阅读),至少还要加上漫画、游戏(桌游、电游)、电影、电视剧等。如此多的载体之间会有什么样的互动,科幻的生产、发行和消费又会出现什么变化?
左起依次为书中提到的电子游戏《质量效应》,漫画《行尸走肉》,电视剧《西部世界》。
“科幻仍在奋力追赶现实”
书的最后一章进入二十一世纪之后的科幻。
这一时期的科幻远还未到盖棺定论的时候,作者便开始尝试描绘一些发展趋势。格里·卡纳万于2016年写下这一章时还并不知道,他观察到的那些趋势极可能在2019年底被彻底打断。
英国出人意料地决定退出欧盟,半人马座阿尔法星附近发现一颗位于宜居带的行星,北极冰盖进一步灾难性地减少,蜂群一步步崩溃,唐纳德·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仅在2016年就发生这么多事情,叫我们还怎能写出科幻?科幻小说怎么可能跟上这个似乎越来越无法预测、无法戏仿、无法理论、无法救赎的世界?
记得2020年春天,我在翻译上面这段话时忍不住笑出声来。当时我说:“2016年算什么,你还没有过到2020年。”此刻想起这件事,我再次笑出声来:“2020年算什么,你还没有过到2022年。”
自2001年以来,科幻仍在奋力追赶现实。
今天我们站在2022年回望这场追逐赛,发现在2019年底这个分水岭之后,现实不断狂飙突进,而科幻的追赶速度几乎可忽略不计。
在这两年里,一场旷日持久、至今仍未结束的大瘟疫席卷全球,南极的气温比往年均值升高了四十摄氏度,美国本土的暴徒冲击国会大厦试图推翻选举结果,突然爆发的俄乌战争借由无数台智能手机在社交媒体上二十四小时直播,机器狗和无人机在居民区巡逻,提醒人们控制灵魂对自由的渴望……
可以想象,这一轮危机过后,科幻行业在过去三四十年里逐渐建立起来的范式将分崩离析,一种真正全新的科幻将在废墟中诞生。
到那时,科幻会被分为两种:2020年之前的和之后的。而这本《科幻界漫游指南》也许会成为旧科幻的第一篇讣告和最后一首挽歌。
原标题:《现实正在努力追赶科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