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将军的悲歌与凯旋：源赖朝去世后的幕府
赖朝去世
建久十年（1199）正月十一日，赖朝出家。两日后，十三日，他就停止了呼吸，享年53岁。赖朝去世时的年龄比后白河小十三岁，比起平清盛也年轻了十岁。另外，河内源氏的历代家主——除了赖朝被杀害的父亲义朝和曾祖父义亲——去世时都超过了60岁，和他们比赖朝可以说是短命。
源赖朝像
我们都知道，虽然《吾妻镜》中没有关于赖朝去世的直接记载，但是在建历二年（1212）二月二十八条中，有提及赖朝去世的部分。根据记载，是否应当修复相模川桥成了议题。书中称这座桥上以前发生的事不吉利，提到在建久九年（1198）稻毛重成主持修建这座桥时，赖朝出席了建成的供养仪式，却在回程时坠马，不久后就去世了。
相模川桥供养仪式是在建久九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当日，还举行了重成亡妻的供养仪式（据《镰仓大日记》）。重成是武藏的豪族，他的妻子是北条时政的女儿、政子的妹妹。由于有这层关系在，赖朝才会出席。《保历间记》记载，赖朝发病是因为看到了义广、义经、行家等源氏一门，还有安德天皇的亡灵，但是这肯定不是事实。不过，53岁就去世，不能说是“老死”，所以才会有人把赖朝的去世和旧事联系起来吧。
另一方面，正月二十日，赖朝去世的消息被送到了京都。根据摄政近卫基通的儿子家实的日记《猪隈关白记》正月十八日条记载，赖朝由于饮水病（糖尿病）病重，已经于十一日出家；二十日条记载，赖朝在之前的十三日去世了。根据这份记载，赖朝是病逝的。另外，《百练抄》正月十三条也记载了赖朝由于所劳去世（病死）。
我们无从判断，这些记载到底是记叙赖朝坠马后的情况呢，还是在表明赖朝一直为旧疾困扰。或者，赖朝也可能不是单纯由于坠马事故受伤而去世，而是由于发病才坠马，就这样成了不归人。赖朝有糖尿病，所以是否也有可能是他冒着寒风骑马时突发脑血管类的疾病呢？
即使是一次又一次面临死亡的深渊、坚强地活下来的赖朝，也没有战胜病魔。赖朝就这样撒手人寰，不管是与朝廷的斡旋还是幕府的权力交接都没有完成。在赖朝去世之后，幕府发生了可以说是以血洗血一样的内乱。
通亲与将军家
赖朝去世后，幕府遭遇了严重的内乱。这其中，二代将军赖家被杀，三代将军实朝也被赖家的遗孤公晓暗杀。结果，源氏将军三代而亡，幕府转向了执权政治。很多学者都认为，导致了这个结果的是赖朝晚年的失政。经历了建久七年政变、大姬没能成功进宫、土御门天皇即位等等事件，赖朝被通亲算计，而正是他的失政招来了武士们对将军独裁的反抗。但是，究竟这个评价是否正确呢？就像我已经写到的，不能将赖朝晚年的政策单纯地概括为“失政”。下面，我想要通过分析赖朝去世后的情势，重新探讨这个问题。
赖朝去世后的建久十年（1199）正月二十日，朝廷进行了除目。赖朝的讣告已经传到了京城，但是通亲依然隐瞒了赖朝去世的事，将赖朝的儿子赖家任为左中将。凭借仅仅五位的官位晋升中将，我前面已经提到，这原本是只有摄关家才能享受的特权（据拙稿《五位中将考》）。自不必说，这是通亲对赖家和源氏将军家的恩惠。
顺带还要提到，元久二年（1205）实朝也成为了五位中将（据《公卿补任》承元三年实朝项尾附），镰仓将军家已经正式确立了和摄关家一样的家世。如果我们从家世上来考虑，之后实朝在年仅28岁的时候就晋升右大臣，和摄关家子弟一样，也是理所应当的。所以坊间有一种说法，认为实朝的升官不正常，这是后鸟羽想要实朝倒台，所以故意给了他与他身份不符的官职，进行“捧杀”，这种说法是没有根据的。
源赖朝狩猎图
另一方面，赖朝去世后，幕府还在进行三幡进宫的运作，从这里我们也能看出在京都掌握实权的源通亲对源氏将军家的优待。通亲提升源氏将军家的家世，支援三幡进宫工作，他应当想要继续与将军家合作。《玉叶》和《愚管抄》这些从九条家的角度出发的史料中记载的，所谓赖朝对通亲的怒火，还有对赖朝要报复通亲的假设都是有问题的。
据《吾妻镜》二月六日条记载，正月二十六日，朝廷下令由赖家继承赖朝的衣钵，率领家臣和手下继续奉行诸国守护。朝廷承认赖家继承赖朝的一切，同时承认镰仓幕府继续存在。对于朝廷来说，幕府已经成了必要的机关。之后赖家死亡，以及我在后面会提到的围绕北条时政拥立平贺朝雅为将军而产生的一系列纷争中，朝廷都没有想要介入、瓦解幕府的意图。
但是，赖朝推进的三幡入宫的计划，也随着三幡的夭折以失败告终。五月，三幡病重，后鸟羽派医师丹波时长前往镰仓，但是三幡依然没有好转，于六月三十日去世，年仅14岁。她的乳母夫中原亲能十分悲痛，随后选择了出家（《吾妻镜》）。时政在赖朝去世后继续着三幡入宫工作，想要成为王家的姻亲，三幡的去世摧毁了他的野心。大姬和三幡相继去世，导致赖朝和之后的时政想要介入宫廷的工作不断受挫，但是这说到底也只是偶然罢了。通亲给了源氏将军家高贵的家世，并且代表朝廷公认了幕府体制的延续。
赖家去世
现在让我们将视线转移到幕府内部。由于父亲赖朝突然去世，赖家没有准备，突然就成了下一任镰仓殿。当时赖家只有18岁，非常年轻。不可否认，赖家在调节御家人之间的相互对立这一方面还经验不足，而且他也没有实战的经验，因此好不容易才在源平争乱中取得胜利的精明的御家人们很难说会完全信任他。而且幕府并不安定，组织还没有完全确立，机能也不够完善。但是，仅仅是将军的经验不足也不会直接导致幕府整体的动摇。南北朝动乱之中的庆安元年（1368），即使是年仅11岁就任三代将军的足利义满，也在执事和管领细川赖之的辅佐下开创了室町幕府之后安定的格局。同样，如果有辅佐赖家的实力重臣在，事态会不会发生变化呢？
其实，确实有重臣想要支持赖家。我们都知道，《吾妻镜》中记载，在涉及诉讼时，在需要赖家亲自裁决的同时，还要有十三名御家人和官僚一起进行议定（据正治元年四月十二日条）。这应当是重臣们想要帮助赖家的表现。但是，这些重臣也并不是齐心协力地辅佐赖家，而是互相争斗，最终导致了最糟糕的结果。
正治元年（1199）十二月，侍所别当梶原景时被逼自杀。这是由于景时认为赖朝的宠臣结城朝光进谗言，想要定他的罪，最后自己被御家人们弹劾（据《吾妻镜》）。景时一直作为侍所的核心，为管理御家人殚精竭虑，从杀害上总介广常开始，他就是赖朝的心腹，一直支持着将军的权力。景时是“一之郎等”“镰仓本体之武士”，《愚管抄》称他的死导致了赖家失势。另外，《保历间记》指出年轻的赖家不像赖朝对景时的进言有所选择和取舍，而是照单全收。总之，景时由于和将军权力太过接近，和其他的御家人产生了距离，所以被孤立，最终灭亡。
另一方面，在赖朝去世时，他费劲心力促成的北条和比企氏的结合没有完全实现，北条也没有成为王家的姻亲。时政转而重新重视起与将军家的结合，想要抛弃与比企氏关系密切的赖家，拥立赖家的弟弟千幡，从这里我们可以窥知，时政的企图与景时的灭亡也有关系（据《玉叶》正治二年正月二日条）。
建仁三年（1203）八月，事态彻底一发不可收拾。赖家陷入重病，比企能员的外孙一幡很有可能成为下一任镰仓殿，因此北条和比企之间爆发了激烈的冲突（来自山本南的启发）。时政率先出手，杀害了赖家和一幡父子，灭亡了比企一族，并且拥立了千幡。时政在将幕府一分为二的大规模斗争中获得了胜利，与大江广元一起就任政所别当，事实上相当于初代执权。
镰仓幕府
赖朝的权威
千幡成了三代将军，在举行成人礼的同时，被后鸟羽赐名实朝。实朝就任征夷大将军，就算是这样刚刚成年的少年也可以担任这个能彰显镰仓殿权威的官职（来自山本南的启发）。
不过，在两年后的元久二年，时政又想要拥立与后妻牧之方所生女儿的丈夫平贺朝雅了。朝雅是武藏守平贺义信的次子，他的哥哥是大内惟义，而且他还是赖朝的义子。朝雅之前作为京都守护进京，还成了后鸟羽身边的武士。其后，围绕将军的人选，幕府内部又要迎来大规模的内斗。这一次的内斗也是将军最有力的支柱北条氏分裂的原因。
将军（镰仓殿）的地位之所以不安定，是因为将军没有像平氏一样以土地为媒介紧密结合的代代相传的家臣，而是通过姻亲和乳母关系培养心腹，这样一来将军心腹的立场就有了很大变化。赖朝虽然想要让北条和比企同心协力，但是尚未实现他就去世了，所以幕府失去了能够调节二氏之间关系的人物，不免发生大规模的内乱。最后导致赖家被杀，实朝的地位也在北条氏内部围绕姻亲关系的内乱中被时政和牧之方威胁。
除此之外，时政还带头灭亡了畠山重忠一族，这其中三浦义村（三浦义澄的嫡子，义明的孙子）等人也参与了战斗，这应当是由于义村的祖父曾经被重忠祖上所杀，义村心中还有遗恨。战时体制下的首要任务是攻打外部的敌人，因此内部的御家人之间相互的对立就被隐藏了起来，而这些对立关系现在又重新浮上了水面。再加上和御家人们曾经通过没收敌人土地获得新恩给与这一巨大恩惠相比，王朝权威带来的赏赐不能令他们满足，所以即使没有外敌，也要在幕府内部树立敌对者，挑起战争，这应当也是幕府发生内乱的原因之一。
但是，虽然时政有绝对凌驾于子孙之上的父权做背景，但他还是败给支持实朝的女儿政子和嫡子义时，倒台了。政子一方胜利的原因在于她是和将军家一门之长相当的赖朝的未亡人。政子战胜了当时一般人不能反抗的父亲时政，得以保护住实朝。而且她还有作为赖朝的未亡人的权威。包括建历三年（1213）和田义盛之乱在内，将镰仓幕府一分为二的大规模内乱一再发生，但是幕府依然没有瓦解。这是由于每次获得胜利的都是政子支持的派系。最终幕府保持了一惯性，回避了权力交接所带来的混乱，避免了瓦解的结果。
六年后，建保七年（1219）正月，也是没有后代的实朝推举王族作为将军的次年，他被自己的侄子鹤冈八幡宫别当公晓暗杀，公晓自己也被杀害。就这样，源氏将军家的血脉断绝。暗杀事件的背景有很多种说法，一般我们认为这是公晓对下一任将军是王族不满而自发的行动，但是将军被暗杀后也有发生大规模内乱的可能。但是，事态平稳发展。这之后，在后鸟羽院进行的“倒幕”计划——承久之乱中，也是幕府获得了胜利。御家人们面对如此严峻的形势依然获得了胜利，这果然还是得益于作为赖朝未亡人的政子的权威。或者说，是去世的赖朝的权威，还在一直守护着幕府。
（本文摘自元木泰雄著《源赖朝：武家政治的开创者》，林怡冰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22年4月。澎湃新闻经授权发布，现标题为编者所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