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最大的感情问题是唐僧

张怡微
2022-05-16 11:26

【编者按】

《情关西游》是作家张怡微近年来潜心研读《西游记》和《西游补》的学术随笔集,她写“西游”故事中的“好名与未名”“不老与长生”“事人与人事”“心猿与心魔”“取经人的怕和爱”“许败不许胜”“西游女子图鉴”等议题,以重诠“西游”故事为方法,着眼“西游”情难为镜像,引领读者烛照世情、反观自身。人生斯世,各有正业,各有所取之经,各有一条西天之路,她希望“西游”能成为读者“温柔有情亦有生活能量的日常陪伴”。新版增订本新增文章十余篇,并对五年前的初版文章逐一修订,本文节选自该书新版跋文《别有世间曾未见,一行一步一花新》,澎湃新闻经上海古籍出版社授权发布。

二〇一二年负笈台湾之前,我一定不会想到《西游记》对于我人生的重要意义。和许多人一样,我以为《西游记》是给小孩儿看的书。博一那一年,在台湾政治大学上高桂惠老师的西游课程,还带着游戏的心。我当然不会想到,很多年后,我将会在复旦大学申请开设本科生通识课的“《西游记》导读”,因为“西游”而安身立命。这些年,我做了二十多场西游讲座,在小区图书馆、中小学、大学,甚至补教机构,因为《西游记》,我认识许多新朋友,增添了许多新的情谊。

《情关西游》并不是我的博士论文,而是在写作博士论文前,我重读《西游记》时写下的读书心得。我没想到这样一本小书,还有机会重版,还有机会增订。此次增订,增补了五万余字,其中有十余篇文章是新写的,还修改了一些错漏。差不多就是这些年的思考和感悟。如果要用最简单的话来概括《西游记》给予我的启迪,其实还是来源于中国通俗小说的魅力。它一定是在讲故事的,故事一定是传递道理的。有一些是哲学道理、有一些是人生道理。我最常在演讲中提及的一则“西游”道理,是“许败不许胜”。观音菩萨、弥勒菩萨、如来佛祖都曾教导孙悟空“许败不许胜”,就是“不能赢”。这真是颇为世故的长辈意志,年轻人总有好胜心,满腔鲁勇,谁都不服,也不愿意夸奖别人。可心中一旦有了更远大的目标,更值得追逐的理想,沿路的是非恶海、口舌凶场,真的一定要辩明黑白真假、强弱胜负才能往下走吗?这是很有意思的问题。

大陆“西游”文化受到影视剧影响颇深,坊间最喜欢讨论的问题,有一些并不是世本《西游记》中的文学问题,而是跨媒介改编所创造的问题。譬如,为什么孙悟空在大闹天宫时期那么能打,到了取经之路上反而连个小妖怪都打不过呢?孙悟空那么厉害,为什么取经队伍的核心却是唐僧?很偶然的机会,我和宠物猫玩耍,我突然发现,我打猫都是假打,猫打我都是真打。虽然感到伤心,但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所以找出大闹天宫时玉帝的命令,发现玉帝好像并没有说要杀孙悟空,说到的几次,也很快被化解。于是,这又形成了一个颇为世故的、官僚的情境,如果天兵天将接到的任务是“降伏”孙悟空,那么他们究竟应该怎么打?会不会从中有一个新的尺寸,叫做“打不过”?孙悟空长大了之后,会不会也懂得了这个道理?“就让他觉得他赢了吧”,到底也是世间平常事。至于取经队伍的核心,如果我们理一理《大唐西域记》、《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取经诗话》到宝卷杂剧、平话的基本脉络,当然可以很清晰地知道,“西游”故事是玄奘的故事,自《取经诗话》出现猴行者的形象,一直到董说《西游补》,孙悟空的形象日益喧宾夺主,成为了唯一的主角。但更深层次的原因,是删节了“唐王游地府”的《西游记》电视剧的广泛传播,让观摩者对于取经主旨一头雾水。实际上,《西游记》中提到三藏真经内容包括“谈天、说地、度鬼”,其中“度鬼”议题始终潜藏在《西游记》故事中,包括“上西天”也和死亡有关。孙悟空没法超度亡魂,也没法普度众生。不仅读者搞不清楚,取经团队中人也未必搞得清楚,猪八戒还曾问孙悟空为什么不直接把师父驮到西天去,孙悟空答“替不得这些苦恼,也取不得经来”,可见如果正果在别人身上,自己再强又如何呢?

另一个被广泛讨论的话题,就是取经人的感情问题。几乎每一部改编作品,取经人都在谈恋爱,这实在是荒唐又值得玩味。在我看来,孙悟空最大的感情问题就是唐僧。而唐僧充其量是有面对感情问题的机会,可他自己放弃了。我们可以看到《西游记》中取经人的眼泪,孙悟空有大部分都是为唐僧而流,而唐僧却几乎都是在哭自己。孙悟空对唐僧的感情,有共情的柔肠(第三十四回“他当时曾下九鼎油锅,就煠了七八日也不曾有一点泪儿。只为想起唐僧取经的苦难,他就泪出痛肠,放眼便哭”),有无畏之勇(第七十四回“我这一去,就是东洋大海也开汤开路,就是铁裹银山也撞开门!”),有痛心之处(第九十二回“为你不识真假,误了多少路程”),更有天真的心酸(第五十七回“我是有处过日子的,只怕你无我去不得西天”)。这些场景,都让我在成年以后重读《西游记》时感慨万千。沙僧也想着孙悟空,见到孙悟空“满腔都是春”,孙悟空却只是不欺负他。猪八戒也哭,却颇有综艺节目的兴味。但这些眼泪呢,像我们自己流过的眼泪一样,真心真意,又过眼烟云。第三十九回行者自己说:“哭有几样!若干着口喊,谓之嚎;扭搜出些眼泪儿来,谓之啕。又要哭得有眼泪,又要哭得有心肠,才算着嚎啕痛哭哩。”我们讨论取经人如何度过“情关”是很荒唐的事情,但荒唐归荒唐,细讲起来却总有一点动容,这就是文学的魅力。

就像巴尔扎克所说的,伟大的爱情一开始都是没有什么感觉的,说的真像我和《西游记》的关系。我原本以为,《西游记》只是我的一门选修课,没想到到如今,它已经成为了我贫瘠的生活中最重要的精神支撑。对我而言,《西游记》早已不是冷冰冰的研究对象,而是温柔有情亦有生活能量的日常陪伴。我可能不是一个杰出的学者,但我随着孙行者的成长而成长,随着他的跋涉而跋涉。我也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但它之于我个人的人生,早已有了接近“伟大”和“神迹”的意义。

我从小喜欢听故事,也喜欢编故事,更不嫌弃改编故事。这是我进入“西游故事”群落打野眼的铺垫。有一则有趣的改编现象是,我们的孙悟空越来越能打了,我们的唐僧越来越能挨打,在新电影中,观音的力量日益衰弱,而观音曾经是世本《西游记》中重要的救援之力。取经人越来越相信自救,文本内外,仿佛总在提示着我们新的意义。可见改编未必都是“狗尾续貂”,有时也会成为修正的阅读。《西游记》最重要的一部续书作品《西游补》,就展现了不凡的文学魅力。我很喜欢《西游补》,并非因为它是《西游记》的续衍,而是因为这个故事的角角落落、细枝末节都传递着人之为人的深刻沉思,包括对于生死、对于情、对于家国。好的续书作品会提醒我们在阅读原著时遗漏了什么。世本《西游记》八十一难,写了四十一个故事,几乎每到山边,唐僧就开始害怕,以为“山高必有怪,岭峻却生精”。于是到了《西游补》中,孙悟空就想为唐僧寻找“驱山铎”,“驱山铎”在秦王那里,这便通过同音勾连到了历史情境中“情”的大问题。“情”字又被拆解为“小月王”,可见作者对于汉字的想象力,我们进入“情魔”的方式是不知不觉的,我们走出“情关”仿佛一场幻梦……世本《西游记》中,八十一难关联到取经人的心魔,有的心魔是唐僧的,有的心魔是猪八戒的,有的心魔是孙悟空的。火焰山之火就与孙悟空童年大闹天宫的劣迹有关,《西游补》在这一回目为孙悟空补入情难,具有深意。铁扇公主因情而动火,孙行者却因火而求情,这种“求情”的方式与我们在梦境中对于童年生活负疚的潜意识十分相像。可见心生种种魔生,“情”是孙行者自己求来的试炼。

《情关西游》(增订本),张怡微著,上海古籍出版社2022年1月。

    责任编辑:方晓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