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患上焦虑症的外婆不愿吃药 | 三明治

2022-05-10 19:01
上海

原创 忒忒 三明治

作者 | 忒忒

编辑 | 童言

去年,是我记忆中外婆第二次来找我倾诉心事——她哭了。

“你都站在你妈妈那一边,从小照顾你的人都是我,你从来都不站在我这里!”

外婆类似的指控贯穿了我的童年,但在无数次激烈反抗后,我一反常态。

“外婆,你下次配抗焦虑的药是什么时候?”

所谓的常态,也就是童年时。在叛逆期前,我就会顶嘴、反驳外婆的指控、把外婆打我用的不求人藏起来。虽然斗不过照顾我的长辈,但我一直用着自己的方式反抗着。

如果我和妈妈和外公一样,我和外婆之间的许多争执就可以避免了:妈妈有着自己的住所和工作,只要不在同一个空间,也就没有了争吵或者沟通的可能。外公则是我见过最会忍耐的人。但和我外公相处久了便不难发现,他并不是多么乐天派或者善于处理情绪。在我看来,他只是精通压抑和逃避罢了。

我做不到。我的家庭给了我两个面对情绪的方式:肆意爆发或压抑逃避。我压抑不住自己被冤枉的不平,特别在深知自己犯错,愧疚让我无地自容的时候,依旧会被责骂。我找不到压抑的理由,也自然不会接受妈妈和外公提供的解释——外婆身体不好,你就让让她。

在我看来,如果比谁更加“值得”被让让,我觉得我也应该不输外婆。

从出生的第一天忘记被喂吃的、父亲从小离开,到外婆控诉我爸妈不要我,是外公外婆看我可怜才养我,我觉得我多少也值得被让让。我也以为保持成绩优秀就能免遭责备,但其实只要到了吃饭时间没有立刻放下作业,或者桌子没有保持整洁,就会被外婆抓到把柄。

外婆确实身体不好,听力也不是很好。一次,我已经不记得她当初要我做什么。我应了她一声,她没听清,我就提高了音量。外婆立刻冲到了我身边,开始责备我凶她。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成为了一个不知好歹、不懂孝顺、处处忤逆的失败青少年。

外婆听不进我的解释,直到我的解释变成歇斯底里的吼叫。继而,就是长达几周的冷战。

很难不冷战,我不知道怎么回应外婆嘴上的“我去死就好了”、“我走了你们最高兴”和“没有你们我也可以活”。但这种迷茫与不解给我的疏远做足了准备。我的听力也似乎慢慢衰退,借着学习的名义关上房门与把外婆的威胁当作狼来了式的闹情绪,我们家在我成年之际也慢慢有了“清净”。

没等多久,新冠疫情来了。因为疫情失业的妈妈如释重负,庆祝退休的提前到来。我也为妈妈感到高兴,直到外婆让我陪她坐坐。

这是她第一次和我吐露心声。

她的描述格外地轻描淡写:前两天晚上想着妈妈失业的事情没睡好,好像听到有敲木鱼的声音。

我看向在厨房的外公,外公也看着我。我能够看到外公担忧的目光,深感那晚或许不仅仅只是一个寻常的失眠。

她那晚根本无法入眠。

黑暗的房间,只能听见有人敲击着寺庙里的木鱼、剁着砧板上肉。是谁呢?恐惧黑暗也恐惧光亮,身体失控般地不断抖动。就好像身体不是自己的一般。

听完,我握住外婆的手,就和一周后在心理科医生办公室里一样,她紧紧握着。

外婆省略了听到剁肉的部分。

医生说是广泛性焦虑症,印证了我深夜在网上查阅的结果。

在被窝里的我第一次不太愿意入睡,因为上一次安稳的梦境,让我错过了在外婆不知所措时给她一个拥抱的机会。那一晚还没入春,木制地板十分冰冷,我静悄悄地打开了房门,便再也没有关上。

门就一直敞开着了,就和外婆第二次找我谈心,也就是在她第一次在我面前哭的时候一样,但那时外婆却有着推门般的迟疑。

“外婆,你下次配抗焦虑的药是什么时候?”她回避的神态就和我童年时犯错的样子一样。与此同时,我也能够感受到身体里的血被愤怒、无力、甚至恨铁不成钢的情绪压迫着,有多么失望——外婆擅自停药了。

事实上,让外婆接受去看医生和服药就是一道坎。

得知外婆惊慌发作的第二天,我就和外公妈妈商量——外公和妈妈都与外婆相处了更久,我期待着任何一个人都比我早想到这件事,但他们也不知所措。

无助吗?当下脑海里只有想要帮助外婆的想法,根本来不及去意识到在家庭责任我无处扛起,我只能自己去和外婆沟通。

正如外公妈妈所预测的,外婆拒绝了就医的提议。外婆轻巧的语气就好比在说,哪有严重到需要去看病啊,我又不是疯子。外婆也不希望自己繁重的药盒再多添几分麻烦。

我已经记不清自己最终是诉诸理性还是情感,还是用了情绪勒索或者道德绑架,或者都用了。最终,外婆答应了。我至今不知道是什么让外婆答应的,是我的话术让她相信了自己确实需要帮助吗?还是她其实心里早就有了想法,但是从来没有人去注意到以至于她自己都忘了?亦或者是因为她唯一的外孙如此严肃如此焦急呢?

好比是在祈雨——雨来了。

我能用的方法都在劝说她去就医的时候都用完了,所以当我第一次看到她哭的时候,我彻底无计可施。我无助的情绪随时可以把内心对她擅自停药的责备一泄而出。

外婆眼中的害怕与不知所措,就和童年时犯错的我一样,和陪同外婆做心理量表的时候一样。

外婆眼睛不是很好,或许也不理解许多量表上的问题,我成为了一个在等待室里大声念出量表的人。

“外婆你有过自杀的想法吗?”

“算是有。”

“多久会想到一次啊。”

“我也不知道...情绪上来了就会想到。”

原来外婆的气话是她唯一发声的方法。她从来没有如此赤裸与脆弱,一个个问题被回答,内心深处的许多想法失去了藏匿的可能。

开始服药的第一周是最痛苦的。服药产生的副作用让她不停呕吐,浑身乏力,重复说着“我不要吃了,我不要吃了”。

宛如是我下毒一般,让自己爱的人去接受治疗,我会不会犯下了和所有让自己的孩子去性向治疗的家长一样的错误——会不会其实她根本不需要治疗。

副作用持续了七天,外婆再也没有听到木鱼和剁肉的回声,但我能够感受到她的焦虑从未停止,甚至对于焦虑症本身。

或许我可以理解为什么外婆会擅自停药。她从来没有真的想要去就医,如果我保持了沉默,现在或许外婆可以继续将就着生活,就和她将就了几十年一样。她或许不用为自己打上“焦虑症患者”的标签,她可以少吃一种药,她可以把木鱼声剁肉声归结到这该死的命运。我清楚这些,但我没有去找外婆坦白过我的恐惧。也是为什么我没有在得知这件事的时候将愤怒宣泄而出。

“这是为了你好”,这句话陌生到不像是我亲口在说,就好像是一个我还没能认识的朋友给我递的纸条上面写着一般。

“外婆,外公妈妈和我都希望你能够好好的,不吃药的话,如果你不开心,我们也会很难过,你也不想再听到那些声音不是吗?”外婆像个知错的小孩,清楚知道自己应该继续服药,但是我又怎能看不到她眼中的抗拒呢?

这样的抗拒我也并不是第一次在外婆脸上看见。

想要劝说外婆去就医本身就不简单,我或许用尽了家长经典语录里的每一句话:“我们就去一次,如果没事当然是最好的”,“我知道外婆你很勇敢”,“我们不用当作是去看病,就只是睡得不太好,我们一起去寻找帮助”。

我总以为一切都会顺风顺水,直到我又一次说出了“这是为了你好”,劝说外婆重新开始服药,我不知道外婆会不会接受这样的说法。我猜她会答应,以为外公和我说过,自从确诊后,外婆曾和外公说:“只有外孙真的关心我。”外公知道外婆不是在指责他。或许是外婆看到了我没能藏住的恐惧呢?我害怕那个有时发发脾气、但一直都很爱我的外婆被幻觉所折磨,折磨到我可能就失去她了。

在服药的第一个月,外婆有着我从未见过的平静,细声细语,透露着一种无力的感觉,没有什么情绪起伏。没过几周,外婆或许是逐渐适应了药效,变得和过去差不多了,只是不再会发脾气了。虽然还是会因为外公买错洗衣液牌子数落外公,但是外婆叹气的次数少了,对我抱怨生活、焦虑未来的话也少了。

外婆很清楚一个道理:感冒药在没有了病症后,就没有了服用的必要;胰岛素则是天天要打,不然就会高血糖。她在抗焦虑药的帮助下能够稳定情绪,也能够获得足够的睡眠。

所以在今年,她决定不吃抗焦虑药了,是妈妈慌忙地打电话告诉我的。不用妈妈告诉我外婆停药的理由我也知道,外婆说了无数次:我现在好了,我不用吃了。妈妈的“你就当维生素吃“和我的“这都是为了你好”也都没能让她坚持下去。

那一刻,熟悉的无助中多了一份疲倦。我想,让我感到疲倦的不是爱,而是时刻伴随我的恐惧,失去外婆的恐惧:担心她突然决定不服药,房间里又一次回响起我不能听见的木鱼声、剁肉声。我已经没有力气去继续害怕了。

“妈妈,我们还是尊重外婆的意愿吧。”

但我还有力气去爱她,去关心她。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不管发生什么,我只要知道我会义无反顾地陪伴她、支持她就好了。或许有一天,她会走进我的房间,问我能不能和她一起去医院,再配点药。

那我就等她好了。

原标题:《当患上焦虑症的外婆不愿吃药 | 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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