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州味道|赵孟頫的样子(上)——状貌昳丽,若神仙中人
播音:王然、汇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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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州味道》特邀作者:思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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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栏的话:
2022年是元代著名书画家赵孟頫逝世700周年。至治二年(1322)7月30日,赵孟頫溘然长逝,终年69岁,临死前还观书作字,谈笑如常。
中国的书画艺术一直以其独特的艺术形式和艺术语言彰显着中华文化的独特魅力。在中国艺术史上,赵孟頫是一位难得的书画全才。他的书法兼擅楷、行、草、隶、篆诸体,尤以楷书与唐代欧阳询、颜真卿、柳公权并称“楷书四大家”。他的绘画,题材涵盖山水、人物、花鸟、鞍马、竹石,技法全面几无人能出其右。他还提出“书画本同”“以书入画”的艺术理论,开启了文人画的新时代。
走近赵孟頫,是对一位继往开来的艺术大师的认知,也是对一个时代的重读。赵孟頫毕生的选择和努力,为中华文化的传承和绵延创造了新的契机。700年了,赵孟頫仍以他不朽的书画艺术传承、弘扬着光辉灿烂的中华文化。
为纪念赵孟頫逝世700周年,《湖州味道》栏目即日起以《70年与700年——书画里的赵孟頫》为主题推出系列研究文章,今天刊发第一篇《赵孟頫的样子》。
赵孟頫的样子是中国书画艺术史上的一段传奇!
据《元史·赵孟頫传》记载,至元二十四年(1287)春,赵孟頫至大都入见元世祖忽必烈,“孟頫才气英迈,神采焕发,如神仙中人。世祖顾之喜,使坐右丞叶李上”。杨载《赵公行状》则称“公神采秀异,珠明玉润,照耀殿庭,世祖皇帝一见称之,以为神仙中人”。元廷的《谥文》中也有“公宋宗室子也,风采凝峻,入见世皇,上奇之,谓神仙中人”。雄才大略的忽必烈是一代开国英主,可谓阅人无数,初见赵孟頫亦竟有如此之惊叹,可以想见赵是何等潇洒俊逸了。
《元赵文敏公像》(局部)(清汪恭摹)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藏
赵孟頫为挚友田衍(字师孟)之母李氏作《田氏贤母之碑》,碑文中记述了自己与田衍在大都街头的第一次偶遇。田赵两人此前并不相识,但田衍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赵孟頫,直言相问:“君非子昂乎?”赵孟頫好奇地问:“子何自知为余?”田衍答道:“衍闻诸鲜于伯几,赵子昂神情简远,若神仙中人。衍客京师数年,未尝见若人,非君其谁?”仅仅凭着“神情简远,若神仙中人”九个字的评价,居然就能在大都茫茫人海中一眼认出素未谋面之人,不称传奇都难。赵孟頫也因此“遂相与莫逆,至于今十年矣,海内言善交者必曰田赵”。
清禹之鼎摹《赵魏公小像》(自题诗)绢本设色 故宫博物院藏
元仁宗对赵孟頫的推崇,几乎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文学之士,世所难得,如唐李太白、宋苏子瞻,姓名彰彰然,常在人耳目。今朕有赵子昂,与古人何异?”古代尊对卑可直呼其名,而卑对尊或同辈之间多称字,称字表达亲切与尊敬,元仁宗就对赵孟頫称字而不称名。元仁宗还总结了赵孟頫七个别人比不上的“好”:“帝王苗裔,一也;状貌昳丽,二也;博学多闻,三也;操履纯正,四也;文词高古,五也;书画绝伦,六也;旁通佛老者,造诣玄微,七也。”赵孟頫固然“状貌昳丽”,相貌出众,但更重要的是,赵具有极好的修养与才华,才使其气质风度不凡,而这在很大程度上,又是故乡江南文化滋润陶冶的结果。
赵孟頫《自写小像》(局部),故宫博物院藏
那么,赵孟頫到底长什么样子呢?在照相技术发明之前,后世的我们想真切了解古代历史人物的形象,只能依靠留存下来的画像。幸运的是,赵孟頫是中国绘画史上创作自画像的第一人,至少为我们留下了三个不同版本的自画像:贞元丙申(1296)的“唐妆乌帽朱衣”人骑图,大德二年(1298)的自临镜容“钹笠冠”像,以及大德己亥年(1299)的竹林“乌巾鹤氅、云履霜筇”自写小像。赵孟頫是人物画的大师,拥有高超的造型能力,他将唐人的青绿重彩法与宋以来的文人笔墨法加以融合,别具新意,不求形似求神韵,所绘人物面部刻画细腻生动,衣纹勾写自然流畅。元末明初文学家、史学家陶宗仪是赵孟頫的外孙女婿,他在《南村辍耕录》中记述:“钱唐陈鉴如,以写神见推一时。尝持赵文敏公真像来呈,公援笔改其所未然者。”赵还详细解释了人中在唇上的缘故。此则记载充分反映了赵孟頫肖像画的娴熟技巧,以及对人物造像的深入体悟。
(传)明孙克弘摹《赵文敏公像》
自临镜容“钹笠冠”像是赵孟頫自画像中影响最大的,现存的历代摹本,细数起来至少也有八个版本。松江本一禅院旧址出土的自画像石刻有明代画家孙克弘的题跋:“此赵松雪自为临写镜容,并玉图刻贮一银盒内,闻于吴兴故居中得之。其秀颖奇特,足令观者解颐,宜期翰墨之妙,绝天下也。”傅生(字季生)为元至正年间人,比赵孟頫稍晚。他曾作七绝一首,诗名为《题赵子昂自画小像》:
天人风度故王孙,不见珠明玉润温。
想得松窗看镜影,月斜清霅莹无痕。
松江本一禅院旧址出土“赵松雪自为临写镜容”石刻,松江博物馆藏
镜容“钹笠冠”像在圆框之内绘半身肖像,是赵孟頫“松窗看镜影”,“自为临写镜容”。画中的赵孟頫头戴钹笠冠,身着质孙服,外罩比肩,这样的元代服饰与形象都能跟相关的记述与文物遗存一一对应。“钹笠冠”是元人日常装束,因笠形如圆钹故名。质孙服,汉语也译作一色衣,其形制为上衣较为紧窄,下裳较短,二者相连。质孙是元代达官贵人地位和身份的象征,皇帝所赐质孙,多以显示对臣僚的宠爱,受赐者往往以此为荣。最后是比肩,其与钹笠冠同样是元人常用之物。比肩为罩在男式质孙服或女式窄袖长袍之外,搭配穿着的一种半袖袍服,其袖不及臂长的一半,而适合骑射。画中的赵孟頫相貌俊朗,态度儒雅平和,贴合史籍中对赵形象出尘的记载,为我们提供了可以感受他风度、气质的机会。
清禹之鼎摹《赵魏公小像》绢本设色 故宫博物院藏
关于赵孟頫自临镜容“钹笠冠”像明清两代有不少记载。明陈继儒在《妮古录》记述了“赵文敏小像一轴,止半身,其面圆而俊伟,神观焕烂,世祖所谓神仙中人也,公有七言律诗题其上,后有‘男雍重装’四字,友人刘无已家见之”。清乾隆时期的陆时化在《吴越所见书画录》中记载的《元赵松雪小像立轴》更为详细:“元赵松雪小像立轴像,宋纸,高五寸二分,阔四寸四分半,照在镜光中……松雪自题七律一首,字字如珠,董思翁题于裱绢。有‘鼎元’朱文印,知是王弇州(王世贞)物,今户曹金茝石携来观。”并录有赵孟頫、赵雍以及董其昌的题识:“致君泽物已无由,梦想田园霅水头。老子难同非子传,齐人终困楚人咻。濯缨久判从渔父,束带宁堪见督邮。准拟新年弃官去,百无拘系似沙鸥。大德二年正月人日赵孟频自题”;“至正(应为至治)二年八月男雍拜装”;“万历戊申八月廿三日与陈征君仲醇(陈继儒,字仲醇)同观于宝鼎斋,董其昌记”。陈陆两人所记应是同一轴画像,此画极有可能是赵孟頫历代镜容“钹笠冠”像的原始底本。
清禹之鼎摹《赵魏公小像》(局部)绢本设色 故宫博物院藏
比陆时化稍晚的钱泳在《履园丛话》中记载了两个版本的赵孟頫自绘小像:
庚戌三月,余往娄东,在毕涧飞(毕泷,毕沅之弟)员外家见魏公自绘小像,纸本,长尺许,阔七寸,作一镜。像居其中,仅画半身,头戴一笠,身着月白氅衣,面圆而俊伟,丰神奕奕,微须,真元世祖所称神仙中人也,上惟有仲穆书赞两行。又在友人处见一像,有自题七律云:“致君泽物已无由,梦想田园霅水头。老子难同韩子传,齐人终困楚人咻。濯缨久判从渔父,束带宁堪见督邮。准拟新年弃官去,百无拘系似沙鸥。后题“大德二年(1298)正月人日赵孟頫自题”,又一行云“至治二年(1322)八月男雍拜装”。观魏公此诗,其出山服官,非素所愿,然亦何苦作此白珪之玷也。
钱泳在毕泷家所见的也是在镜光之中的半身像,而且也戴笠微须,但此像只有赵雍书赞两行,未见董其昌题跋,说明与陆时化所记不是同一本。而钱泳所见的另外一本也有赵孟頫的自题七律与赵雍的跋,似乎与陈陆所记为同一本,但未提董其昌题记,猜想可能是一个相近的摹本。
《元赵文敏公像》(清汪恭摹)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藏
清初禹之鼎摹《赵魏公小像》(“禹本”),是存世镜容“钹笠冠”像摹本里公认最好的,装裱在故宫博物院收藏的赵孟頫《行书高峰和尚行状》卷前。禹之鼎善画人物、山水、花鸟,尤精写真,所绘人物形神兼备,独具一格。汪恭是活跃于清乾嘉时期的画家,其所摹赵孟頫“镜容钹笠冠”像(“汪本”),现藏美国大都会博物馆。临摹题诗的书法笔力明显稍弱,且少了“至治二年八月男雍拜装”的题跋,但画像精准细腻,与“禹本”在勾线敷色皆近乎一致,也颇为传神。禹之鼎早于陆时化,汪恭略晚于陆时化,陆在世时尚能见到元代原本真迹,“禹本”“汪本”都极有可能摹自原本真迹。
清顾大昌摹《赵文敏公像》
2012年西泠秋拍有一套顾大昌《艺人画像册》,其中有一帧赵孟頫像(“顾本”),也是圆框半身,头戴钹笠冠,颈系璎珞,身着褡护。但此像设色与“禹本”“汪本”稍异,襟袖与冠内皆为蓝色,褡护为灰色略偏于紫,冠顶与褡护袖口皆为墨染。五官勾线分染,但显得拙劣扭曲,神形俱失,正如顾大昌自己多年后题跋所坦言,确是其早年稚笔。“顾本”中抄录的题跋皆与记载相符,但其临摹的未必是陆氏等人所见的原始底本了。
赵孟頫《昆山淮云院记册》适云临石雪书《赵孟頫像》,故宫博物院藏
故宫博物院收藏有赵孟頫楷书代表作《昆山淮云院记册》,前附页有适云临《赵孟頫像》(“适云本”)、徐宗浩临赵孟頫题诗半开。徐是中国近现代著名收藏家,此像虽有“禹本”作底稿(同时为徐所收藏),形貌衣饰皆与之无差,但所绘赵孟頫像神态却略显狡黠,远无“禹本”所绘之俊逸雍容,与“汪本”也相逊甚远,可见纵是摹写,若画家技艺不佳,也会与底本神情迥然,于此更凸显了“禹本”与“汪本”的精善。
赵孟頫楷书《昆山淮云院记册》俞明临本,故宫博物院藏
赵孟頫楷书《昆山淮云院记册》王禔篆书:吴兴赵文敏公像,故宫博物院藏
《昆山淮云院记册》前附页还有俞明临《赵孟頫像》(“俞本”)、王禔篆书对题各半开。俞明所临赵孟頫像之形态衣饰仍然类似于以上诸本,只是没有将画像置于圆框之中,而且并未敷色,外形也不够准确,显得臃肿而呆板,所绘的钹笠冠也简单笨重,颈下亦无上述几本中所绘的璎珞。而且这幅画像上没有任何诗文题识,并未抄录赵孟頫自题诗跋,只在画像右下角钤有 “俞明临本”一印,提示了该像并不是俞明想象杜撰,而应是有底本为据的临本。
松江本一禅院旧址出土的赵孟頫自画像石刻(左),松江博物馆藏
俞明是湖州籍的近代画家。就风格特征而言,有研究者指出俞所临的原始底本极有可能为石刻,而且有可能就是松江本一禅院的赵孟頫自画像石刻(“石刻本”)。1980年3月,上海松江镇药棉加工厂基建挖土,在1米深的地层中发现了“月麓昌公、中峰本禅师、赵文敏公画像石刻”。画像线条优美,形象逼真,神情洒脱。石刻出土地点原是赵孟頫族兄赵孟僩(月麓昌公)旧居,本一禅院旧址,院毁后,石刻被埋于地下,今存松江博物馆。2017年广州精诚秋拍,出现一张卢子枢旧藏的孙克弘《摹赵松雪倪云林张伯雨两象及古器物图卷》长卷,首段就是一帧《赵文敏公像》(“孙本”),此像左侧也有孙克弘题跋,与石刻相比文字上略有出入,书写方式也略有不同。孙克弘善写人物,但此赵孟頫像与石刻相比也逊色不少,此像尚不能确认为真迹。
清叶衍兰《赵孟頫像》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中国国家博物馆所藏的《赵孟頫像》是由晚清画家叶衍兰所绘(“叶本”)。如果我们把画像脖子以上的部分截下来,会发现它就来自大德镜容自画像,只是叶衍兰创造性地加了一些服饰,加了便装,画了一个全身像。所以即便是全身像,也能够看出它来自同一母本。叶衍兰工小篆行楷,精于绘清代学者遗像。叶氏先世宋叶梦得居湖州,其第三子模迁余姚,清代再迁广东番禺。其孙叶恭绰1928年专程至湖州拜谒祖墓,撰有《卞山访石林公墓记》。他在宋李结《西塞渔社图》卷题跋有绝句:“青卞何缘赋隐居(余祖籍湖州),石林旧址感凋疏;买山问舍都无计,白首沉吟展此图。”
上述八幅赵孟頫镜容“钹笠冠”像,虽存在或多或少的差异,且真伪也还有许多值得商榷的地方,但从图像的形制来看,其最原始的底本应是一致的,虽然在反复的摹写流传过程中,衍生出很多差异,究其原因除了画家自身技巧能力的高下区别外,也取决于所参照的不同底本之优劣。“钹笠冠像”所绘的赵孟頫形相既细腻清晰,又符合“神仙中人”的风神,服饰上也具有元代特点,再者这本画像相传为赵孟頫自己手绘,上面还有其子赵雍所书的题跋,这也就使之获得了可信度与权威性,所以自然这帧画像流传最广,以至于逐渐成为了赵孟頫的“标准像”。
元贞丙申(1296)的《人骑图》,是赵氏鞍马人物最出名之作,“唐妆乌帽朱衣”其实也具有其本人自画像的性质,现存北京故宫博物院。图绘一乌帽朱衣人,骑马徐行。人物意态闲雅宁静,衣纹铁线描,骏马造型准确,笔墨工稳,不作夸张。《人骑图》着意表现文人含蓄、儒雅和沉稳的个性,人物鞍马带有朴拙古意。画家使用近似正圆弧的线条组合成马身,与画中轻拉缰绳的男子坐姿形成稳定的三角构图,为画面带来稳定的平衡感。人和马静置在空白画幅中,仿佛凝结了时间。
赵孟頫《人骑图》,故宫博物院藏
戴表元有诗《史廉访自济南来江东,时赵子昂同知府事,画其所乘玉鼻骍以为赠》:
南来雨汗赤鲜鲜,齐楚江山路数千。
忽见赵侯疏散处(趣),解鞍振鬣一翛然。
一傔唐妆亦自佳,朱袍束带软乌纱。
还渠照影清溪水,满地西风苜蓿花。
赵孟頫《人骑图》(局部),故宫博物院藏
戴诗描写赵孟頫所赠画,其内容是唐妆朱袍的赵孟頫与其所乘“玉鼻骍”,玉鼻骍为白鼻赤马,跟元贞二年所绘《人骑图》如出一辙。《人骑图》拖尾还有赵孟頫侄儿赵由辰题诗:
乌帽朱衣玉束腰,鸣鞭飞鞚五陵豪。
仙翁妙得三花趣,神品何人可并高。
我们拿戴表元与赵由辰两诗和赵孟頫《人骑图》一对照,基本就可判定《人骑图》也是赵孟頫“唐妆乌帽朱衣”的自画像。
赵孟頫《自写小像》,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赵孟頫竹林“乌巾鹤氅云履霜筇”自画像,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右上角有赵孟頫自书款“大德己亥自写小像”。赵孟頫将自己置于山林之间,借环境体现个人的志向,此画不是为了表现自己的具体形象,而是表达自己的人生追求。图形存影自然并非其目的,以像自述胸臆,为表达心中归隐之志应该才是其真正意图。图中幽篁成林,水流潺湲,赵孟頫把自己画得颇为精致,乌巾白袍,尽管面目难以清晰得见,但在执杖回首的瞬间,超然出尘的气质却跃然纸端,令人难忘。宋濂题《赵文敏公小像赞》云:“赵文敏公以唐人青绿法自写小像仅寸许,而须眉活动,风神萧散,俨然在修竹清流之地,望之使人尘虑销铄,不问可知为文敏公也。”其赞曰:“珠玉之容,锦绣之胸,乌巾鹤氅,云履霜筇,或容与于沤波水竹之际,或翱翔于玉堂金马之中。人所知者,以其文章之妙,翰墨之工。未尽知者,其襟度之不可及,学问之不可穷,此所谓松雪翁也。”这幅《自写小像》也是对理想自我的向往,同样具有自画像的真正意义。湖州莲花庄“苕上辋川”的赵孟頫雕像的姿态就是取自这幅《自写小像》。
湖州莲花庄雪中赵孟頫小像
明仇英《赵孟頫写经换茶图》(局部),美国克利夫兰博物馆藏
“唐妆乌帽朱衣”“钹笠冠”“乌巾鹤氅云履霜筇”,三个不同版本的自画像,都写于中年赵孟頫重返江南闲居时,完全符合人们心目中理想的赵氏之“神仙中人”气质。明四家之一的仇英为我们提供了另一个容颜渐老版本的赵孟頫样子。仇英擅画人物,他曾经画过一幅《赵孟頫写经换茶图》,此卷现藏于美国克利夫兰博物馆,画卷描绘嗜茶的赵孟頫,用写心经与老友中峰明本禅师换茶的故事。作品以宋代李公麟白描入手,并将色彩溶于线条之中,纤细柔和地画出了松林、竹篱间铺纸作书的赵孟頫,以及与之对坐的禅师,另有一书童手持茶叶。整个画面宁静淡然,秀雅温润,充满禅意。作品拖尾处有一段清费念慈的题跋:“图中松雪像,与《本传》所言不同。”赵孟頫被描绘成一个额头高高,似乎略有脱发谢顶的样子。但仇英笔下的赵孟頫形象绝不是凭空想象出来的,赵孟頫与中峰明本相识较早,但从留存至今的两人交往信札来看,交往最频繁当在赵之晚年。其实费念慈也紧接着在题跋里作了说明:“前有提举杨叔谦画象,亦作广颡,与此正同。知十洲必有所本也。”杨叔谦是与赵孟頫同时期的人,与赵孟頫熟识。由此段话可知,杨叔谦所作的赵孟頫可能就是仇英所画形象的最初来源。
《赵孟頫重辑尚书集注序言 杨叔谦赵孟頫朝服像》册页(局部)
杨叔谦善画,常与赵孟頫合作,延佑五年(1318)杨作农桑图,赵题诗以献,称旨。晚明湖州人董斯张《吴兴备志》转引焦周《焦氏说楛》云:“赵松雪小楷尚书序,甚精工,前有小像,上书延祐五年提举杨叔谦画,时余为翰林学士承旨,年六十有五。”另外清人陈撰《书画涉笔》也有记载:“近日所见松雪小楷《尚书序》,前有小像,上书延祐五年提举杨叔谦画”。而更加详细的记述见于清初藏书家、版本学家钱曾《读书敏求记》中,他考证了此帧画像的来由:“两人相与共晨夕,故叔谦得为公写照也。公薨于至治壬戌之六月辛巳,年六十九。延祐五年,正六十有五,明年己未谒告归矣。公之书其衔,纪其岁于像侧,以见暮年命笔,郑重其文若此。盖所谓衰貌颓然,不能不自爱也。”稍晚的书画鉴赏家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有杨叔谦绘赵孟頫像更详细记载:“《赵子昂重缉尚书集注序并画像册》(紫丝阑二纸中摺处有松雪斋三字),画像一段(乌纱朱衣、束带执笏立像,神采清腴),款书:延祐五年提举杨叔谦画,时余为翰林学士承旨年六十有五(行楷书画右)。”
《杨叔谦画·赵孟頫自题小像》长卷
有意思的是,在近年艺术品拍卖中,出现了两幅传为杨叔谦所绘之赵孟頫“朝服像”,一本为册页,一本为手卷。在2011年南京经典春拍中,有一本《赵孟頫
<重辑尚书集注序言> 杨叔谦<赵孟頫朝服像>》册页,此册传为赵孟頫自书《重辑尚书集注序》,后有赵雍款题跋,并装卷首的是称为元人杨叔谦所绘《赵魏公小像》,赵孟頫两腮有髯,为红衣纱帽、腰系束带、手持笏版的官服像。2017年日本东京中央春拍中,又出现了一幅名为《杨叔谦画·赵孟頫自题小像》的长卷,但形式与册页类似,此卷称为赵孟頫所书的是《书今古文集注序》,但内容与《重辑尚书集注序》很类似,前面一段内容都几乎相同,但此卷没有书序文标题,后亦无赵孟頫款识印章及赵雍跋文。而画像与“册页本”几乎没有区别,应该是同一个本子摹出。拍卖方都宣称自己所拍的为真品,但我们仅从拍卖结果就可见事实未必如此。册页本从2005年上海朵云轩秋拍到2011年南京经典春拍,六年间反复7次上拍,从开始的八十余万元人民币到最后以1725万元成交,倘为赵孟頫真迹且有杨叔谦人物画传世孤品,自然不可能这般境遇。长卷本更惨,仅以估价的最低价的4千万日元(约240万人民币)结拍,倘若真为赵氏真迹,定不可能如此廉价,自然是识者知之。明《三才图会》赵孟頫像赵孟頫朝服像>重辑尚书集注序言>两本传杨叔谦所绘赵孟頫“朝服像”,服饰乍一看似乎与宋代人物官服几乎一样。其实考察《元史·舆服志》其中就有“元初立国,庶事草创,冠服车舆,并从旧俗。世祖混一天下,近取金宋,远法汉唐”,元代服饰确实承袭了很多宋代的形制,书中此像与传为杨叔谦绘的两幅赵孟頫像确实都是“大袖盘领”,且幞头亦是展角,所执笏版也是上圆下方,而长卷本还将“右衽”画出,这些皆符合《元史》记载。延祐五年的赵孟頫当为一品服制,官服颜色为“紫”,可系玉带。两幅画像确实都是系玉带,而“册页本”颜色更深,虽偏于红但勉强也可以称为紫色。而“长卷本”服色稍淡,更近朱色,古人称“服绯”,绯色为六七品官服,与赵孟頫一品紫服不合,这样也使得此本显得更可能是仿作。不过颜色本来就很难用语言描述,古人修辞中又难分朱、紫、绯等色,或许还存在原本画像颜色退化的原因。但两幅赵孟頫像都符合元代服制,也与卞永誉、钱曾记载大体一致,至少不会是想象杜撰,应该是忠实于真迹的摹本,至少给我们保留了当年杨叔谦所绘赵孟頫像的面貌。此两像中赵孟頫形色衰颓,虽然存在临摹者技艺影响的可能,但赵孟頫此时确实已近暮年,也正好应合了钱曾所述的“衰貌颓然”。明代《三才图会》中也有一帧赵孟頫像,此像赵孟頫头也是纱帽官服,手持笏版,不仅有胡须,且两腮亦有髯,与上述赵孟頫“朝服像”确实有近似之处。但此像形貌很普通,与书中很多人物大同小异,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根据有关记载,赵孟頫还有一件自画像是画在宋版《两汉书》的牒文前页上的。近代学者叶德辉长于经学,尤精通目录版本,他在《书林清话》中谈到古籍之罕品时说:“宋版书自来为人珍贵者,一《汉书》、一《文选》、一《杜诗》,均为元赵文敏公松雪斋故物。”赵孟頫在得到这三部书后,在每部书后面的空页上均以小楷恭题跋文,为实现“子孙永藏、不得变卖”的心愿,他特别在《两汉书》牒文前页亲手绘了一幅惟妙惟肖的自画像。《两汉书》与《文选》后都入藏清宫,但毁于嘉庆二年(1797)故宫火灾。
此部宋版《汉书》明清两代对此书记载甚多,但却很少有人细致描述书中赵孟頫像,大都仅称“赵吴兴小像”“文敏公小像”“赵魏公小像”之类。清初“后雪苑六子”之一的宋荦在其《筠廊偶笔》中记载此书时称:“卷首有文敏自作小像,紫衣纱帽,神采如生……”“紫衣纱帽”当与赵孟頫“朝服像”一致。但比宋荦略早的明末清初文学家、书画家周容在《春酒堂文存》的《宋刻两汉书记》中则称“果见吴兴画像,撮笠而缦缨”,那就是典型的“钹笠冠”像。历史学家顾颉刚在论及“元代衣冠与宋不同”时也曾涉及此书上的赵孟頫像:
又《琐言》(指《荷香馆琐言》)上
<元时帽样>条云:“沈文恪初《西清笔记》言:‘天禄琳琅所藏宋板《汉书》,即历赵文敏、王弇州所藏者,前有文敏小像一页,首戴圆帽,四周有边,如今伶人所呼大帽。’按今人剪辫后多有戴此帽者,不知实元时遗制也。”是即今所谓“铜盆帽”矣。此类记载,他书亦有道者。元时帽样>顾颉刚所引沈初《西清笔记》确也有记载,沈氏所记为“首戴黑圆帽”,顾氏缺一“黑”字。沈初为乾隆年间重臣,先后出任四库全书馆、实录馆、三通馆副总裁,并参与续编《石渠宝笈》《秘殿珠林》,其“侍直三十载”,“得亲禁近”,《西清笔记》正是其记“内廷故事”,而此部珍藏内府的“宋本之冠”想必定是亲眼所见,其记载如此详细应该尤为可据。虽顾颉刚称为“铜盆帽”,周容等人简称为“笠”,其实即是元代服制中的“钹笠冠”。赵孟頫此元装像“首戴黑圆帽,四周有边”,再结合周容所谓的“撮笠缦缨”,应与禹之鼎等人摹写的头戴钹笠冠,颈系璎珞的“钹笠冠像”很近似,也有可能就是“钹笠冠像”的一个摹本。其实,“钹笠冠”的元装像也随着其不断地流传扩散逐渐成为赵孟頫的形象标志。故宫赵孟頫研究专家汪亓先生称“倘若《天禄琳琅书目》所记便是此书(即上述的宋版《汉书》),且小像有赵孟頫跋,则为此类圆光肖像的源头。……或许画家(禹之鼎)曾见过《汉书》前置于圆光中的赵孟頫像……”
2017年故宫博物院武英殿赵孟頫书画特展
赵孟頫珍藏的宋版《汉书》被焚220年后,2017年的金秋时节,故宫武英殿为赵孟頫举办一场盛大而隆重的个展,时间从9月6日开始,持续到12月5日。整整107件赵孟頫及其相关作品,全面涵盖赵孟頫一生的书画精品。特展导语这样介绍赵孟頫:
一位文人,历经宋、元两代,名满四海,荣际五朝,书法超迈唐、宋、承续“二王”,备极姿韵和法度,绘画开启了文人画的新时代。他,就是赵孟頫。
武英殿赵孟頫书画特展导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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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图:楼挺
编辑:柯佳琪
在湖州看见美丽中国
浙北粮仓丰收在望
摄于南浔区双林镇千亩山村
摄影:伊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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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湖州味道|赵孟頫的样子(上)——状貌昳丽,若神仙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