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给至少一万个人做过核酸采样”
原创 宜羡 单读
从 3 月底开始,单读的投稿邮箱(anonymous@owspace.com)便陆续收到许多疫情相关的一手记录,今天,我们发布其中一封防疫工作人员的来信。早在 2017 年,这位作者就曾经给单读投稿,那时他还是一名医学生,而今,他已经是苏南某医院的外科医生了(作者自注:属于最底层的住院医生)。
2 月 14 日,他所在的城市爆发第一轮疫情之后,他便加入了防疫工作。我们因此有机会从一个普通防疫人员的视角,观察这次疫情及它所带来的影响。在他的记录中,我们看到了防疫人员所面对的非常具体的困难,比如防护服内湿透的衣服、部分居民对他们的攻击,也看到了系统的困境。
我已给至少一万个人
做过核酸采样
撰文:宜羡
透过水汽朦胧的面屏,我的眼前是一列松松垮垮的队伍,由身着统一蓝绿色制服的电子厂工人组成,平日里他们都在流水线上工作,现在,他们自己变成了流水线上的产品,刷身份证,坐下,摘掉口罩,张嘴,接受棉签顶部在喉咙处的快速搔刮,起身戴好口罩,离开。在经历十几轮核酸检测过后,这一系列程序他们早已驾轻就熟,口罩下的脸庞,不同年纪与神情,男男女女,这些形象只在我的视网膜上短暂存在了几秒钟,再也无法想起。——我也是这条核酸采样流水线上的工人,疫情以来,我已给至少一万个人做过核酸采样。
就是在这个时刻,我决定记录下一些东西,不止是此刻手指、腕部、肩部的酸胀不适,以及全身的汗液捂在防护服里无处逸逃的粘腻,这些虽然最突出,但都是严峻形势下属于个人的可以忽略不计的体感,我想谈的是作为医务人员从疫情开始至今的感受和见闻。
由于疫情以来做的最多的防疫工作是核酸采样,那就先谈这个吧。
1 工作量
众所周知,在公立医院里,平时的工作量就足以让人忙得团团转,尤其是刚进单位的年轻医生,说是一个人掰成两个人在用,毫不夸张。疫情期间,防疫任务分配到医院的各个科室,最后自然又落到了年轻医生的头上。临床工作和防疫任务首尾相连,压榨掉本身就不富裕的休息时间,这时一个人掰成两个人用就不够了,需要掰成三个人。
2 月 14 日,年刚过完,我所在的城市第一轮疫情正式出现,半夜三点我接到医务处的电话,通知全院医护紧急回医院集合。作为小医生的我哪敢怠慢,二话不说动身,待我赶到科室,发现办公室里坐满了睡眼惺忪的医生和护士,在我之后,不停有同事赶到,问先到的人现在怎么样了,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所有人在紧张谈论这次疫情严重程度的同时,都在等正式的出发通知,只要接到指令,当即就奔赴一线。可这一等就等到了早上八点,其中接到了一次继续待命随时出发的通知,紧了紧大家略有松懈的心弦。既然八点钟上班时间到了,大家该干嘛干嘛,直接投入了当日的工作。本来安排了休息的人这时终于发起了牢骚,抱怨好不容易能歇一天半天,还被叫来医院“罚坐”,刚出科室的大门准备回家,手机上又接到新的通知:各科室人员注意!所有人原地待命!随时参加紧急任务!后来得知,紧急任务只需要一百多人,如果安排合理,每个科室只需通知一两人到位即可,全院一千多号人都白等了。
不合理的安排仍旧在继续。之后的每一次核酸采样工作都安排在凌晨三点半集合,这就意味着住得远的员工不得不两点就起床赶来医院,一次两次大家咬咬牙也都挺过去了,回回如此,苦不堪言。更让人啼笑皆非的是,有人住在周边乡镇,凌晨三点开车赶到医院,等集合完毕后,由医院派大巴送回乡镇集合点,再由集合点派面包车送到家门口的采样点……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四月初,某主任在大群里愤怒发飙,质问负责人在城区采样仅需十五分钟就能到达各个点位,为什么要这么早集合,让医护人员多睡两个小时会怎么样,医院才把集合时间推迟到五点半。事实证明,推迟集合时间,工作依旧能如期有效开展。
via 《疼痛难免》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两个多月时间,可笑的事情出现了,随便询问一位医务人员,“出去采核酸累吗?”“累。”“出去采核酸苦吗?”“苦。”“那要不还是回来上班吧。”“不,我不想回去,我宁愿每天采核酸。”为什么?因为留守人员太苦了!疫情期间,什么都可以关门,但医院还是要保证照常运作,门诊、急诊、病房、手术室环环相扣,就算是只维持最低的运转条件,工作量也让人叫苦不迭。除了做核酸采样,医务人员还需负责隔离酒店保障、黄码医院轮班、流动疫苗接种、封控区核酸采样、支援核酸基地检测等等五花八门的任务。这些任务都是闭环,抽调人员往往一去就是至少一个月时间,干活的人被调走,工作量自然被交到剩下的人的肩膀上,于是工作日和周末模糊了,轮休制度被破坏了,出现连续 50 小时的工作时长也见怪不怪了。某同事所在科室因人员捉襟见肘,他一个月值了十五个 24 小时班,期间还需跟手术、出去采核酸,他戏称这是大资本家看了都要流眼泪的工作强度。
但是大家都硬撑过来了,医务人员的极限是可以随施压程度不断提升的,这点是我在某一次核酸采样任务中领悟到的,我们在一个小区做核酸采样,5 个小时我完成了 900 人次,做得腰酸背痛肩膀抬不起来。社区总计 2700 人次核酸检测,为什么只派 3 个医护人员来采样?这不合理。社区负责人还算实诚,她解释道,本来这个小区设了 4 个点位,小区住户也只有 2000 不到,后来觉得三个点位勉强也能做完,再后来干脆把隔壁小区的 800 人也喊来,拖拖时间也能做完,上面现在就是按一个医护采样 1000 人次的标准安排任务的。可见有的人只当我们是遇难则强的“弹簧”。我心想也是,从前在采样点一下午做 400 个采样就觉得工作量大,现在 5 个小时做 900 个,咬咬牙不也做下来了吗?没有毛病,是我太矫情了。
进入四月中旬,疫情愈发严重起来,有时候一觉醒来就发现自己所住的小区被封控禁止出入。鉴于此,医院发布了紧急通知:“请各位员工上班备好枕头、床铺、睡袋、瑜伽垫、硬纸板等过夜物资,必要时做好留院准备。”同事评价,备好硬纸板去上班,不知道的以为我们是要去捡破烂呢。我说,你现在还能开玩笑,说明还不累,可以再多值几个夜班。的确,我不断听到身边人嘴上说着:不行了,干不动了,要崩溃了。但也没见有人真的因崩溃而辞职。身为医务人员,只要所做的事情和治病救人搭到一点边,就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2 民众与志愿者
做核酸的日子,接触最多的就是志愿者,他们来自各行各业,基本是由公务员、教师、国企员工、银行人以及其他社会志愿人士组成。
那天我和一位年轻的消防官兵组成了登记采样组合,等人稍微少一点,我和他聊天得知,他才 20 岁,干这行两年了,他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要不是因为这疫情不好找工作,我早辞职不干了。”我问此话怎讲,他说这个念头早就有了,只不过因为疫情更加强烈了。“这工作真不是人干的,全年 365 天无休,吃住都在单位,所有人都觉得消防员工资高,到手七八千块钱在这座城市能算高吗?况且自己是合同制的,没有编制,待遇和福利不如那些有编制的,可干的活一点不比他们少,凭什么?他白天在外面做志愿者,晚上回去还得接着跳车……”我打断他问,什么叫跳车?他说:“跳车,就是火警响了往消防车上跳啊,一旦火警响了,必须在一分钟内出警,我们睡在二楼,地板中间有个洞,洞里是根铁杆子,从铁杆子上滑下去,就叫跳车,但是半夜不允许我们跳。”我问为什么。他说因为有人半夜被叫醒脑子里不清爽,滑杆的时候提前撒手摔骨折过,所以半夜只允许走楼梯。我说我也经常大半夜睡得正香被急诊会诊的电话叫起来,脑子里一团浆糊,但我们没有要求一分钟必须赶到现场,比你们稍微宽松点。他说,彼此彼此。还有一点,很多消防员退役时都会落下点创伤,不光是身体上的,还有精神上的,全天候 24 小时精神高度紧绷,你想想,一般人能挺得过来吗。我说,PTSD?他说,差不多意思,所以我想早点走,免得下半辈子都后悔。
愤懑的志愿者只是少数,大多数和我搭配的志愿者都是文静的女士。她们被从原来的生活轨道内抽离,却能保持与平时工作时一样不愠不火的态度,对待前来做核酸的民众,耐心引导,非常有亲和力。我不常与她们抱怨,反而是她们觉得我很辛苦,施以真心的同情,同时安慰我道,像我们这种体制内的人还是幸运的,至少能做到旱涝保收,每个月按时领工资,不愁吃穿,很多人因为疫情不能开工,店铺被迫关门,倒闭破产。我恍然大悟,这便是如今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想挤进体制的原因吧,这种安全感,就是幸福的终极追求了,疫情让很多年轻人明白了稳定的重要性。
via 《疼痛难免》
日复一日的管控和核酸检测,让居民们的忍耐达到了极限,家底殷实的尚可保持体面,缺衣少粮的则把医护人员、社区工作者、保安视为仇敌,也有人因疫情管控无法去做心爱之事、无法见到心爱之人而日渐暴躁,没人愿意每天把做核酸当作头等大事,他们真正想要的是一张能出小区买菜、上班的通行证,或者说自由。按照卫健委的要求,核酸咽拭子采样需要至少搔刮九下双侧咽腭弓和咽后壁,如果每个人都按这个标准来做,能否按时完成任务不说,估计已经吃到好几个居民的老拳了。卫健委指定的采样区域的确会引起被采样者的干呕,很多人受不了这个,他们觉得张开嘴让别人在舌头上沾点口水已经仁至义尽了,要是你弄得我这么不舒服,我非得骂得你跪地求饶不可。还有一类人,通知十二点钟核酸采样结束,非得十一点五十八分踩点光临,他们义正言辞道:“不能让你们这些人提前休息,你们这群人就是来服务的。”殊不知我们这帮“服务员”已在防护服里待了六个小时,历经清晨之寒和正午之暑。
这些天,每天结束采样任务以及临床工作回到家里,身心俱疲的我都会躺在沙发上听加缪的《鼠疫》有声书,这成了这段时间里我唯一的精神安慰。小说里的人和现实中的人一样在经历着封城之苦,在脸谱化的角色背后,是每个个体面对疫情做出的选择,疫情给了很多人躺平的借口,也让很多人明白了尽职尽责是多么可贵的品质。我所描述的工作及见闻真的只能算得上是冰山一角,但我想,作为医务人员,我有义务记录下这些。
3 一首诗
这是我在 2022/3/27 写的一首诗,同样是在枯燥的采样工作时产生的灵感,在脱下防护服后的第一时间记在了手机上。
《露珠》
被人发现时 他就坐在那里
泡在充满消毒酒精的空气里
静止不动成一根
还未被拆封的棉签
没人能看见 层层叠叠之下
他凝固了表情的脸
淤积的队伍不甘散去
人们唤他 他也不理
“我们跨越栏杆 摘掉口罩
来到荒无人烟的湖边
我们解开绳索 追随夜鹭
轻嗅清晨的第一颗露珠”
每当他想说些什么
就觉得过往乏善可陈
陌生人张开嘴巴
他就穿过蛀牙、舌苔和食物残渣
到达悬雍垂之下
他重复了一万遍 不知疲惫
撬动干呕的开关
在最后的痉挛 到来之前
“我们跨越栏杆 摘掉口罩
来到荒无人烟的湖边
我们解开绳索 追随夜鹭
用舌尖去舔第一颗露珠”
人们的疑惑声中 他就坐在那里
看不出任何性别特征
正如他不知何时起成为
这社会上 无性别的人
最后人们用剪刀
剪破他的外壳
这才惊讶的发现
外壳下他的脸上
既没有口鼻 也不见眉眼
原标题:《“我已给至少一万个人做过核酸采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