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十三秒
图片来源于《只有爱能让我生存》
有人曾这样去描述抑郁症:我饿了,桌上有一块面包,我却无法伸出手去拿。别人以为我懒,是啊,我是有意志去拿的,也有力气去拿的,但是我病了!这是种意志控制不了力气的病。
据国家卫健委统计,当前我国抑郁症患者数量超过9500万,有超过2亿人一生需要接受心理治疗和心理咨询。
图片来源于网络
它是一种病,一种非身体上的疾病。
抑郁症会摧毁一个人的情绪控制系统,一点小事就会让人难过到无法自拔,甚至是自杀。
抑郁症正成为仅次于癌症的人类第二大杀手,全球预计有3.5亿人患病。预计2030年抑郁症将高居我国疾病负担首位。
【一】拜拜啦
2012年3月18日,一位叫做@走饭的博主在微博上留下了一句:“我有抑郁症,所以就去死一死,没什么重要的原因,大家不必在意我的离开,拜拜啦。”随后就选择了自杀。
图片来源于微博
今年,是@走饭去世的第十个年头,这十年里@走饭的微博已经有100万+的评论,大家在他的这条微博下像朋友一样给他留言,那儿就是一个树洞,一片属于抑郁症患者的天空。
9年之后,一个名叫@路道森的博主在2021年11月28日,在微博上留下了一封遗书后失踪。
网友们自发的组织队伍,参与到对@路道森的搜救中,三天后,搜救队发现了他的遗体。
而@路道森在微博留下的最后一条信息,也成了众多网友的微博树洞。
有人悼念,有人倾诉喜怒哀乐,也有人,相约自杀。
一位叫做“KIWI”的网友在@路道森的微博底下说道:想去海底种花。
这些人他们或许只是一时的抑郁情绪上了头,发表了这种言论,也或许是因为他们真的患有抑郁症。
但是在日常生活中,身边的人只会把他们当作是无病呻吟,胡思乱想罢了。
他们说,冲动自杀的人周期为十三秒。就是说你在十三秒内拉住我,我可能就不会自杀了。
我摇摇欲坠,所有希望都给你,给你十三秒——来救我。在这宝贵的13秒中,远在荷兰的树洞机器人016号在网络数据汪洋中,筛选危险信息并形成简报。
这13秒,黄智生和他的团队抓住了,他们成功的将患者挡在了自杀前的最后一米。
【二】“他拉住了我”
“这个世界好无聊啊,我想要去有趣的地方啦,再见啦。”发送完这条微博后,89放下了手机,看了眼自己的屋子,深深叹了一口气。
89去厨房接了杯水,轻车熟路的从橱柜角落里拿出自己“珍藏”许久的黑色塑料袋,从袋子里拿出五种药——仅仅只是吃几粒就会昏睡的药。倒在桌子上,加在一起大概60多粒,光是吃完这些药就用了不少时间。
吃药自杀的念头倒不是第一次了,但这还是第一次付诸行动。
“这药效果也不行啊,吃完有一会儿了,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啊......”89喃喃自语道。
“我真是被电视剧和小说骗了,怎么别人乱吃药口吐白沫立马就死那了,我怎么还这么精神?”89这么想着,又拿出手机漫无目的的刷着,等待药物发挥作用。
打开微博,看到消息上的一个红点。
“哈喽,你好呀,我看你在微博上说你喜欢听相声,我也很喜欢,互关一下吧,我叫3c”。
三天前的消息了。
89想着,自己反正马上就要死了,就陪这个陌生人聊聊吧。
于是,她俩在微博上聊了起来,聊着聊着,一股恶心的感觉涌上喉咙,89扔下手机,朝厕所狂奔。
“终于有反应了,原来死亡是这种感觉!”
89晕了过去......
醒来是在救护车上,耳边不断的传来嗡嗡声,“不要救我了”还没张嘴,89就又晕过去了。
原来89的爸爸今天临时有事提前回家,发现女儿躺在厕所里,就急忙拨打了120,这才阻止了89的自杀。
“什么啊,没死成,好可惜......”这是89苏醒后的第一个想法。
卧床一个月后,89回家了。
医生嘱咐89爸爸带着她去看看心理医生,爸爸当场就反驳医生说:“她才没有病呢!就是自己胡思乱想,去看你们那精神医生,没病也要说有病!”
回到家后,89的爸爸把药全都分剂量放好,催着89赶紧出去找份工作,不要老是呆在家里胡思乱想。
虽然自杀失败了,但89却意外收获了一个还算“蛮有意思”的网友:3c。他不仅会和89聊相声,还会每天关心89在想什么,会给她提供看问题的不同角度,甚至在别人那里讳莫如深的“自杀的想法”,3c也视之如常,并不认为有这个想法是奇怪的事。
89认为,这个人,很不一样。
一个月之后,89再次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方式是割腕。
这一次,她没有发微博,而是选择告诉3c这件事。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她就是想告诉一个人她要去死了。
血液顺着手腕流下来,“真疼啊,早知道就不选择割腕了,起码换个不这么疼的方式。”
89就这么静静的看着血从自己的身体里流进水池中,一点一点地消失在下水口......
然而这次,她又“失败”了。
救她的还是爸爸,在收到一串信息和警察的电话后,爸爸急匆匆的赶回家,发现了倒在血泊中的89......
89是被爸爸的骂声吵醒的。
一睁眼,又是白色的天花板和冰冷的墙壁,旁边立着输液的铁架子。
“你他妈的是不是脑子有问题?我在外面拼死拼活的上班养你,你在家割腕自杀,想死是吧?别在我家死,晦气!”
89转过了身,自己悄悄地留下了一行眼泪……
89成长在一个单亲家庭,她很少能感受到来自父亲的关心,生活的忙碌让父亲只能尽到经济上的义务,而情感上的支持微乎其微。在这样的环境中,89患上了重度抑郁症,而父亲却对此毫无察觉。
虚弱的89好不容易拿起了手机,消息列表里全是3c发来的消息。
“没死成,真讨厌”、“为什么所有人都在埋怨我”、“没人关心我为什么变成这样”、“他们说我对不起父母”一大串消息发出去之后,89关上了手机。
而在手机的另一边,3c得知89自杀没有成功的消息后,兴奋地把这个消息发在了她所在的树洞救援群里。
其实,3c是一名树洞志愿者。
3C偶然间接触到了89,并察觉到她似乎有自杀倾向,他当即就把89的情况发在了树洞救援群里。鉴于89当时并没有形成完整的自杀计划,黄智生就指示3c先和89保持接触。
当89发布第一条自杀微博后,群里的志愿者们很着急,大家通过搜索她的微博记录寻找了她的居住地,并打电话报了警。
万幸89及时被家属发现,才脱离了生命危险。
而这次在89发出割腕的私信后,又是3c和其他志愿者们通过一些途径联系了她的父亲,才再一次阻止了她的自杀行动。
其实89的故事只是众多树洞宝宝中的一个缩影,3c也只是众多志愿者中的一员。
【三】特别的教师节
袁扬,一名树洞救援团的志愿者,平时负责的是救援群的管理工作以及培训工作。
她是河南某高职院校的英语老师,在线下的教学中,她深受学校和学生的信赖,在线上的树洞救援中,她同样是不可或缺的一员。
说起加入救援团的契机,袁老师笑着说,“其实真的是阴差阳错。2020年1月份,我经历了一些糟心的事情,对这个世界也渐渐失去了信心,我不太相信这个世界的善良了。机缘巧合下,我在网上浏览帖子的时候,看到了一个有关树洞救援团的报道,在底下还留了黄智生教授的邮箱。当时我是不相信有人会无偿的去帮助那些想要自杀的人,那很可能会惹上官司的。我很好奇,所以抱着交流的心态,就给黄智生教授发送了一份邮件,想要求证自己心中的疑惑。”
后来,黄智生给袁老师回了信,解释了自己的想法和目的,并说,“如果你不相信,你可以尝试着加入救援团。”
于是,袁老师带着好奇心向黄智生提出了加入志愿者的申请。
经过严格的选拔考试后,三月初,袁老师成为了一名见习志愿者,开始对自杀者进行救援。
也就是在那一天,没有玩过微博的她注册了自己的微博账号。
袁老师刚开始只是在网上进行树洞救援相关知识的学习,并没有真正参与到线下的救援活动中去,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纸上谈兵”。
2020年9月10号,袁老师迎来了属于自己的教师节,也是在那一天,她第一次作为树洞救援小组里的一名成员,参与到了第一次救援。
一开始,一名网友发现了有人要自杀,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向树洞救援团发出了求救信号。
当时救援团手中只有一张图片,图片上只有三栋高楼呈三角状,除此以外,别无其他信息。
图片来源于被参访者
可是中国这么大,相似的建筑群这么多,该怎么定位呢?这时候就到了发挥救援团人多力量大的优势的时候了。
这张照片在几个树洞救援的群里广泛传播,大家都在猜测这是哪个地方的建筑,不断进行比对,结合以往这个人在微博上的记录,然后再一个个排除。
终于,在凌晨三点左右,救援团确定了确切位置,然后联系上了当地的警察,成功阻止了他的自杀行动,危机解除。
这次救援经历是袁老师成为一名实习志愿者之后经历的第一次完整的救援,而且时间恰好在教师节这个特殊的节点上。
“这是我印象最深刻的经历,也是我度过的最有意义的一次教师节。”袁老师感慨道。
成为志愿者以后,袁老师的时间被分割成了碎片。趁着课后的闲暇时间,她会在微博的超话及时回复树洞宝宝们的消息,在微信上,也要不断地和树洞宝宝们进行交流。同时还要联系各位教授和专家,组织给救援团的志愿者以及树洞宝宝们授课。
生活和培训工作之间并不是毫无冲突,忙起来的时候袁老师会错过接儿子放学的时间,但好在袁老师的家人们对此表达了充分的理解和支持。
当生活和救援发生冲突时,她会尽量将救援放在首位,因为在她心里,拯救生命这件事情的意义更加重大。
袁老师加入救援团两年时间了,在这两年里,救援团逐步发展壮大,她见证了很多人克服艰难,最终加入到了救援团。
正在经历树洞救援岗前培训的顾向下定决心要加入救援团,他将要在4月9号前完成自己在树洞救援的第一份笔试考题。
其实,在加入树洞救援团之前,顾向就一直有几个固定的抑郁症网友。平时他会和他们聊聊生活,聊聊情绪,尽自己的努力去疏导他们。
这些网友有的是他在浏览微博时发现的,有的是身边朋友推荐的。
顾向并不是心理学专业的学生,但是因为对心理咨询方向很感兴趣,这两年都是自己在网上学习有关心理咨询的课程以及阅读相关的书籍,随着这几个月和他们的交流,顾向觉得自己应该接受更加专业的心理咨询培训。
在一次偶然的交谈中,朋友的一个问题为顾向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你为什么不尝试着加入树洞救援团呢?”
这是顾向第一次听说树洞救援团,直到上网查询了有关树洞救援团的报道之后,他决定向这个组织提交申请。
树洞申请必答六问(第二版)
图片来源于被采访者
提交申请表后,顾向被邀请进了救援培训群。在接下来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他要看完岗前培训的六次视频课,随时完成在线考核题,其中这个考核题只有拿到满分才算完成。
笔试考核的主要内容包括:网络自杀救援指南,树洞救援规章制度汇编材料等。在考核前一个礼拜,顾向有一次网上答疑机会。
留给顾向的任务量很大,时间也并不充足,但顾向相信,凭借已有的知识以及平时和网友们的交流,自己通过考核并不成什么问题。
如果能够顺利通过这次的岗前培训考试,顾向就可以成为一名实习的志愿者。而在接下来的一年的时间里,他不仅要进行网上培训,同时,还要参与线下的救援活动,最后,在教授的指导下发布相应的论文,才算结束实习志愿者的身份,成为一名正式的志愿者。
有很多人觉得这个过程时间太漫长了,最开始的热情无法支撑自己坚持到最后,所以选择中途放弃。
袁老师告诉我们,树洞救援团内部其实也在反思,是不是选拔制度真的过于严格,以至于坚持到最后,成为正式志愿者的人并不多。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如果选拔标准不够严格,那就是对树洞宝宝们的不负责任。既然选择了要救助别人,那么自身的专业素质必须过硬,这个马虎不得。
“我希望大家加入我们树洞救援团不仅要有热心肠,还要有足够的耐心去学习专业的知识,坚持做下去。做公益不容易,我们希望有更多的志愿者加入”,袁老师说道。
像袁老师这样的志愿者在救援团里面大概有400多位,而救援团的负责人是黄智生教授。
【四】13秒的守护者
图片来源于树洞救援团微信公众号
黄智生教授是树洞救援团团长,也是树洞救援行动的发起人,被誉为“树洞救援教父”。
他是荷兰阿姆斯特丹自由大学人工智能系终身教授、武汉科技大学大数据研究院的特聘教授、医学人工智能国际期刊(JAIMS)主编、北京好心情移动医疗人工智能技术首席顾问。
2018年3月,黄智生在网上看到了一篇关于网络树洞的报道,报道里提到树洞里其实藏着很多特别的群体:抑郁症患者。他们通过树洞这个私密的窗口,诉说自己的故事,有人甚至会相约一起自杀。
浙医二院精神科副主任医师马颖说:“三分之二的抑郁症患者曾有过自杀想法与行为,15%-25%抑郁症患者最终自杀成功。”
树洞救援团成立的目的,就是让这些“数字”不断的减少。
因为它不只是数字,更是一颗颗跳动的心脏、一个个鲜活的生命。
然而这并不是一件易事,它需要许多人的共同努力。
最开始,黄智生想要借助自身的专业优势,通过编写人工智能程序,开发一个“AI树洞机器人”,让它能够在类似微博这样的社交媒体中,通过对内容的主动检索,发现那些聚集在“树洞”里有自杀倾向的人,然后对其进行现实社会的疏导与救援。
但是新浪微博本身设有反爬虫技术,外来的端口很难抓取到他们的用户信息,而树洞机器人必须要突破这个反爬虫系统,才能够抓取到上面的数据。
为此,黄智生曾与这些平台进行了沟通,希望可以开放一部分的数据,帮助这些不被看到的人群。
可惜,由于各方面的原因,这个愿景最终并没有能够达成。
没办法,黄智生狠下心来决定通过自己的努力来实现这个计划。
经过自身不懈的努力和朋友们无私的帮助,黄智生突破了层层阻碍,在2018年7月25日,全球第一个AI树洞机器人--树洞机器人(001号)正式诞生。
AI树洞机器人会在前期进行自主学习,不断地建构自身知识图谱:它通过对社交平台内容的分析,抓取关键词,然后将这些信息划分为十个风险等级,之后就会将相关人员的留言时间、内容和微博主页的链接发送到黄智生的邮箱中。
2018年4月28号,当时还处在测试阶段的AI树洞机器人向黄智生发来了第一封救援邮件。
被救者是黄智生在网上搜集资料时偶然发现的一名山东女孩。
她在微博中这样写着:“没有人真心爱过我,也没有人给我送过花,那个男生只是想玩一玩,我这么垃圾的人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
看到这条微博的黄智生立刻行动起来,他通过查阅女孩过往的微博内容,找到了她所在的学校和她说的“那个男生”。
“由于当时人数并不多,组里只有几位教授朋友可以实施救助。”黄智生和我们说道。
黄智生当时就给那个男生打了电话,但是由于已近深夜,电话未能接通。等到第二天早上,他们才联系上了男孩。经过几番解释后,他们获知了女孩的基本信息,并联系到了她所在学院的书记。通过书记,又联系到了女孩的父母,告诉他们最近这段时间务必要多关注一下孩子。
后来,志愿者们还联系上了这个女孩。与她建立了长期的联系,并向她送上了她期盼已久的鲜花。
女孩的反馈很积极,志愿者们倍受鼓舞,于是他们通过群内捐款的方式,给女孩筹集到几千块钱,决定每周都给女孩送去鲜花。
此后,在每一个星期三,女孩都会从书记那里收到一束鲜花,没有姓名,只有一张小卡片。
图片来源于网络
“考虑到女孩是为情所困,所以为了避免女孩因为花产生一些和爱情相关的不必要的联系,卡片的内容都是一些积极向上,鼓励的话语,我们避免去谈论一些情爱相关的内容。”
就这样一直持续到了6月。
6月17号下午,书记接到了女孩的电话,她说她觉得自己的病已经好了,想要回学校参加期末考试,但是由于女孩上课时长不足,所以书记当时并没有同意女孩的请求。
也就是当天晚上九点,女孩在微博上发了一条微博:“拜拜”。
志愿者们看到了这个消息,并没有太在意,以为女孩只是在和自己之前的负面情绪说再见,准备好迎接自己的新生活了。
但是第二天早上,树洞救援小组收到了女孩去世的消息。
原来,女孩在发完微博后选择服药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送到医院后已经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
长达48天的救援就这样失败了。
这件事,对于树洞救援小组来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这是他们干预的第一个自杀事件,但是却以一个女孩生命的结束而告终。
一个生命的消亡,给树洞救援小组敲响了警钟,原来一个人的生命是如此的脆弱。
当你可以左右一个人的生命时,你的一举一动都成了最重要的存在。
这次救援给黄智生和志愿者们带来了深刻的教训,如果想要救助一个自杀的人,只联系父母让他们多加注意是远远不够的。这个帮助应该涵盖多个方面,志愿者们的角色应该更加突出,专业人员更应该介入到其中。
同时,除了救助者和志愿者单独的沟通外,志愿者之间也应该建立一个平时交流的群,在群中大家分享自己和救助者之间的信息,就有可能发现一些平时察觉不到小细节。
至此,这件事情也改变了黄智生对于人工智能救助的看法,人类的情感是复杂的,全部依靠人工智能的做法并不可行,在拯救生命这件事上,真实的人永远是不可或缺的一环。
此后,黄智生逐步扩大了树洞救援的队伍。
近年来,黄智生教授与北京工业大学信息部北京智慧城市研究院林绍福团队合作推进树洞救援系列行动,建立了树洞知识图谱。
随着树洞救援团的名气越来越大,新浪微博也主动联系了黄智生,要在自杀干预这方面展开合作。
同时,随着救援经验的积累,树洞救援团也和警方达成了合作。
由于微博上的内容发布者是匿名化的,树洞救援小组一般只能通过他们既往的信息去推断他们的真实身份。如果实在找不到的话,救援者们会选择报警,请求警方的帮助。
但是这属于最后的手段,因为一旦需要警方的介入,事态已经非常严重。
事实上,志愿者工作上的困难不仅仅来自于信息搜寻和开展行动的压力,更来自于现实社会的偏见:由于一些家长所谓的“好面子”以及精神类疾病的污名化,很少有父母会承认自己的孩子患有抑郁症或者其他精神类疾病。
整个社会对于精神类疾病的歧视和偏见,更抑制了精神疾病患者的表达和求助意愿。
除了和警方与新浪微博的合作,树洞救援团现在和各地的医院也都有合作。毕竟志愿者们并不是专业的医生,没有专业知识做支撑的心理疏导,并不是长久之计。
“纯粹理性的AI无法代替人性的关怀,救援只是前期的工作,更重要的是后期的陪伴。”黄智生教授告诉我们,“但是我们这个团队是完全公益性的,没有任何的收入,因此人力成本是很高的,很难做到完全的人的陪伴。所以我们研发了一款‘共情机器人’,它的主要功能就是倾听,和患者聊天,让患者把心中的不痛快全都吐露出来。”
救援团最近的一次救援行动发生在3月7号的午夜,志愿者们照例在网上搜寻时,发现了一条相约烧炭自杀的微博,位置在湖北怀化。
看到这条微博后,志愿者们立即将信息汇报给黄智生,大家经过短暂的商议,并决定分头行动。
图片来源于树洞救援微信群
一边,一位志愿者假装也要和他们一起自杀,加入了群聊中,假装要从北京到怀化一起烧炭自杀,希望他们能等一等他。
另一边,其他志愿者在各个救援群中迅速发布相关信息,寻求一位爱心人士帮助树洞救援团开展救助工作,即冒充进入群聊的志愿者去和三位约死人员进行碰头,尽量拖延整个约死的进程,同时积极寻求警方的帮助。
通过一系列沟通之后,志愿者向群里传回了消息:三个约死的人都是20岁左右的年轻人,这也加重了志愿者们的紧张心态——20出头的年纪,他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啊。
8号凌晨,以为怀化当地的爱心人士表示愿意协助志愿者们和警察去救助三位相约自杀者。
凌晨3点左右,警方成功找到了其中一位意图自杀者,并通知了他的家长,随后不久,另外两位也顺利获得救助,自杀行动成功被阻。
这只是树洞救援团每天的日常而已,他们每天都会为那些敏感的树洞信息来划分危险等级,再根据这个危险等级规划具体行动。等级越高,说明他们的自杀风险也就越大。
例如此次事件中,烧炭自杀属于一个明确的自杀方式,被归到了风险等级的七级。黄智生针对不同的抓取内容,将它们分了十个等级。
“达到5级以上,机器人才会给我预警,我们才会采取行动。”黄智生解释说。
这个等级的划分主要是依据了两个原则:
一是时间原则:
时间越紧迫,自杀计划的时间越准确,说明他们以及想好了自己的后路,对自己毫无的未来不报任何希望,毅然决然的选择去死,所以也就越危险。
二是具体化原则:
自杀的方式越明确,就代表他的自杀行动越紧迫,同时也就意味着需要树洞救援团的直接介入,阻止其自杀的行为。
图片来源于树洞救援微信群
目前AI树洞机器人已经从最开始的001号更迭到了第016号,识别的准确率提高到了82%。机器人仍在不断地进行学习,不断添加的知识图谱使它覆盖的关键词更广,对语义的识别判断也更准确。
每天,它都会从网络上抓取十条危险信息并生成监控预报,再发至黄智生的邮箱里。
当然,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纷繁芜杂的信息难免干扰树洞机器人的识别判断。同时,由于现在的社交媒体上对于“自杀”、“想死”等敏感词的屏蔽,以及对各种大型的树洞的封锁,AI树洞机器人能够抓取到的数据内容较之以往下降了很多。因此救援团志愿者们除了会依靠AI抓取的信息,也会依靠来自陌生人的投稿,以及志愿者队伍的主动搜寻。
好在随着树洞救援团知名度的提高,许多人一旦发现了身边有人有自杀倾向,第一时间就会想到向树洞救援团寻求帮助。
截至目前,树洞救援团已经有了七百人规模的大型团队,其中包括心理专业和精神科专业的专家,他们主要负责讲课、培训和指导;还有一些是具有心理学培训背景的大学生、博士以及心理咨询师等;剩下的就是来自各行各业的志愿者们。
此外,救援团还有12个树洞救援之友群,大概有将近一千人,主要包括合作的团队和一些学生;还有25个人工智能群,共计有三千多人。
这些都是救援团的资源,当有危险警报时,黄智生及其团队就会将信息发送到这些微信群里,大家群策群力,直到警报解除。
依靠这个庞大团队的通力合作,四年来,树洞救援团已成功阻止了5217次潜在的自杀行动,然而最让救援团痛心的却是,依然有20个人的生命没能被成功挽回。
因为生命从来都不能用数字去衡量,每一个生命都是独立的个体,一串串数字代表的不单单是死亡人数,而是一个个鲜活生命死去的累积。哪怕成功了千万次,但只要有一次失败,就意味着一条鲜活生命的离去。
因此,黄智生表示:“自己的任务,依然任重而道远。”
[五]树洞救援的未来
过去的几年,黄智生和他的救援团队把主要精力放在了AI上,不断更迭树洞救援机器人,想要让它发挥更大的作用。
然而随着需要救援的人数越来越多,再加上平台敏感词等客观因素的限制,那些想要在网络中表达自杀的人开始用更加隐晦的方式去倾诉自己的想法,这就导致AI机器人很难再像过去那样发挥作用。
于是在树洞机器人升级到第四代(第016号)的时候,尽管机器人的识别准确率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但黄智生却决定,暂缓机器人的更新速度,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完善团队建设和扩大团队影响力上来,让更多的人了解树洞救援团。
“技术上价值很大的东西,对于社会来讲,价值不一定大”,比起追求AI机器人区域数据抓取的准确性,黄智生更希望自己能够把重心放在那些已经被发现的树洞宝宝身上,先努力解决现有的问题。
抑郁症是一个长期的问题,它并不像感冒发烧那样,吃个药休息几天就好,恰恰相反,对于抑郁症群体来说,长期的陪伴才是解决办法。
“而且,如果我们一味的只是寻找这些人,却提供不了相应的帮助,那我们发起这个行动的意义是什么呢?”黄智生说道。
所以,近几年黄智生在继续扩大树洞救援团的规模的同时,也在进一步地丰富着树洞救援团的志愿者团队的组成结构,于是大批有心理学背景的专业人士加入了团队之中。
除了扩大现有救援团队,黄智生还希望能够借助媒体的影响力来提高社会对抑郁症患者以及潜在自杀者的关注。
比如,之前就有出版社来找过黄智生,希望能够以树洞救援团的故事为核心出一本书,当时黄智生答应了出版方。
但随后的日子里,他又不断地思考自己做的这个决定到底正不正确,思忖再三后,他决定先暂缓出书的计划。
“首先,树洞救援团还处于一个向上的发展阶段,写书给人们的感觉就是:这个行动马上就要结束了,我们通过写这本书来总结一下。”黄智生解释说。
“其次,书中的内容肯定会涉及到一些树洞宝宝的隐私问题,这个是存在争议的,如果没有妥善的处理,可能会给救援团带来消极的影响”,这也是黄智生不愿看到的。
所以,黄智生最终选择了一个更加稳妥的方式:接受采访。
“很多志愿者都是看了报道以后,被我们的行为所感动,然后想要加入救援团,贡献出自己的力量。而且,也有很多人虽然没有加入到我们的团队中来,他们也会积极关注相关的议题,我们现在也经常收到来自陌生人的投稿,他们身边的人有自杀倾向,还拒绝去看心理医生,他们会找到我们,向我们寻求帮助。”
当然,对团队宣传的重视并不意味着黄智生放弃了AI机器人,作为树洞救援团的技术基础,AI机器人依然发挥着重要作用: “现在我们每天需要干预的树洞宝宝们大概一半来自AI机器人的抓取,一半来自陌生人的投稿。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要放弃AI机器人这条路。”
黄智生团队对于AI救助处于不断地探索中,他们坚信随着技术的发展,总有一天,AI心理干预会成为未来心理健康发展的主要力量。
从1999年问世,作为最早出现在市场上的陪伴机器人,“Aibo机器狗”,到2020年由Facebook研发的虚拟聊天式机器人“Blender”。都表明,人类对于机器人陪伴人类这件事情的执着。
但是鉴于人类的情绪太过于复杂,现有的科技还无法满足人类陪聊的需求。相比陪聊机器人,黄智生提出了共情机器人的概念,这个机器人在和抑郁群体聊天的过程中,并不提供问题的解决方案,不做任何的诊断和决定,它只提供一个聊天的功能。
“你有倾吐的愿望我有倾听的功能,我的作用就是让你感到有人在陪着你。”
简单来说,它承担了一部分现在志愿者们的陪伴的功能。
当然,黄智生并不认为共情机器人可以真正代替人类在树洞救援中的工作,科技的进步终究是无法取代人文关怀。
毕竟就连人与人之间都无法做到真正的“感同身受”,更何况是由算法和程序构成的机器人。
共情机器人或许难以在短时间内投入树洞救援,但另一个近年来爆火的新领域却让黄智生看到了不一样的可能性:元宇宙。
他从去年十二月开始关注元宇宙,并开始思考将元宇宙与树洞救援进行结合的可能性。
图片来源于树洞救援团微信公众号
元宇宙是一种沉浸式的虚拟世界和现实世界交互的体验,对于那些存在心理健康问题的人来说,这种身临其境的直接面对面的交谈会比在网络上谁也见不到谁的效果更好。
“其实元宇宙如何用于精神健康,特别是树洞救援,是我们后面技术发展的一个主攻方向,”黄智生说道。
有很多人会担心,长时间的在元宇宙中待着,现实世界和虚拟世界的落差,会不会加剧他们的病情。
黄智生给出的答案是否定的:“我们通过更有效的面对面地交流,更有亲切感的传递爱,实际上是帮助患者化解痛苦,去领悟自己认知上的偏差,这是最主要的意义。他一旦知道自己认知上存在偏差了,那么回到这个世界,他就能够更好的应对眼前的这个环境。”
总有人会质疑黄智生:觉得作为一个人,为什么连选择去死的权力都没有。救援团的行为侵犯了别人的权利。
在黄智生看来,如果一个人真的铁了心的要去死,他绝对不会在社交媒体上发布这类消息。
他只要告诉了身边的朋友,或者在社交媒体上发布了相关信息,就代表他的潜意识里还是希望能有人拉住他,这是他对这个世界发出的最后的求救信号。
树洞救援团的作用,就是要接收到来自这群人的信号,抓住最后的13秒时间,抓住他们。
“我们拯救的每一个人都是有价值的,你并不知道这个人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黄智生补充说。
黄智生教授曾经在接受采访时说过这样一句话,“拯救生命就是最高的伦理”。
时至树洞救援行动成立四周年之际,当我们再次问到黄智生关于这句话的理解时,他说道:“这四年我们经历了几千次救援,尽管这其中也有救援失败的案例,但现在我还是坚持拯救生命就是最高的伦理,这是我们最基本的信念,我们从来都没有动摇过。”
抑郁症群体作为一个特殊的群体,他们需要我们的关怀,需要人的陪伴。可是还是有很多人不了解这个群体。
“让死人去埋葬死人吧,我们既然有生命,就应当活下去,而且要活得幸福。”
图片来源于《囚
(应采访者要求,文中89、3c、袁杨、顾向皆是化名)
( 采访人同意公开、素材来源与线上采访)
创作者:凌兴福,周琦
西安外国语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网络与新媒体专业
指导教师:罗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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