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疫启示录①｜全球“抗疫先锋”以色列如何走出奥密克戎阴影

【编者按】

随着新冠病毒变异体奥密克戎造成的大流行在全世界大多数国家逐渐消退，这些国家对待新冠疫情的态度和策略正在发生着改变。如何在尽可能遏制病毒传播的状况下，最大程度恢复和保持正常生活的运行，是所有国家在2022年都将面对的重大抉择。

2022年1月以来，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根据人口、经济水平、疫苗接种率和社会开放政策等因素在全世界范围内选择了一系列最有代表性的国家。通过持续采访和调查，将这些国家如何走出奥密克戎大流行，逐渐恢复社会开放的经历、经验和教训通过系列报道展现给中国读者。

在以色列医生内塔（Neta Petersiel）看来，过去的两年常常让人感觉像是一场奇怪的梦——我们的现实世界永远地被新冠病毒改变了，人们已经习惯于戴上口罩、保持社交距离，迎接着一波又一波的新冠疫情。这场大流行影响了全世界所有人，但每个国家都采取了不同的方式来应对。

内塔是以色列拉姆巴姆医院（Rambam Health Care Campus）的临床医生。在疫情开始后的一年半里，他都在新冠病房里担任主治医师。如今，在以色列首次关闭边境两年后，这个国家宣布将向所有人开放，全面恢复“正常的生活”。

如果要总结人类与新冠病毒的这场较量，有一个国家不得不仔细研究——它就是以色列。这个900多万人口的国家几乎在每一项举措上走在所有国家的前面：最早关闭边境、最早开始接种疫苗、最早接种加强针（第三剂）和第四剂。以色列的一举一动都在全球范围内受到密切关注。

3月1日起，以色列几乎取消了所有健康限制措施，向全世界打开大门。以色列未来疫情如何发展仍有待观察，但它无疑为国际社会提供了一个可供观察的样本：从封锁到灵活管控，再到全面开放，以色列都做了什么？

走出奥密克戎阴影

在与奥密克戎“搏斗”了两个多月后，3月1日开始，以色列的疫情防控和社会管理措施都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这也是自新冠全球大流行开始以来，以色列的国门首次对外国人完全开放。对所有入境者唯一的要求是在登机前和着陆后提交核酸检测阴性报告。无论是否接种过疫苗，所有非阳性的旅客都可入境。

“在经历了两年多的大流行后，是时候回到更正常的现实了——与这种病毒一起生活，并采取适当的措施保护公众健康。”以色列总理贝内特在一份声明中表示，这样做的依据是“疫情的各项数据都在稳步下降”。因此，作为世界上最早关闭边境的国家之一，现在是时候重新开放了。

两个月前，奥密克戎给以色列带来了疫情发生以来最严重的一波浪潮。新确诊病例（七天平均值）曾一度超过10万例，重症病例近1300例，死亡200多人。这些数字目前已分别大幅下降到6000多，200多和20多人。在以色列，衡量新冠病毒传播力的R值（每个感染者传染的人数）已经降到了0.7以下。

“我们估计有20%到30% 的以色列人在这一波疫情中感染了奥密克戎，随着疫情消退，现在人群中有了大量的免疫力——长期疫苗接种和大规模感染后的自然免疫力的综合。”以色列卫生部国际关系司司长埃舍尔（Asher Yeshaihu Salmon）告诉澎湃新闻。

目前，在以色列920万人口中，已有370万——超过40%的人口确诊，而实际感染的人数则肯定更高。累计病亡超过1万人。按照每百万人口计算，以色列的病亡人数高于新加坡和英国，低于美国。

埃舍尔表示，在这一波奥密克戎疫情浪潮下，大多数人感染后只有轻微疾病或无症状。不幸的是，由于感染绝对人数太高，仍有严重和死亡的病例。所幸住院、重症以及死亡率一直维持在较低的水平上，以色列的医疗系统尽管一直满负荷运作，但是从未被击垮。

以色列的经验显示，高疫苗完全接种率（包括第三剂）或无法防范奥密克戎的感染和传播，但却可以有效降低重症和死亡率，守住医疗系统不崩溃的底线。

“基于这样的经历，我们相信将进入到持续和病毒生活在一起的阶段。我们将继续监测有症状的病例，对每一个进入以色列的人进行测试。保护孩子和老年人。同时，我们要回到正常的生活方式。我的意思是，可以重新举行重大活动，学校也恢复正常运作。无论是谁，都欢迎他们来到以色列。”埃舍尔说。

令人关注的是，在这波奥密克戎大流行过程中，以色列政府一直坚持没有重回过往严格封锁的管控方式，而是在维持原来措施的基础上做出了适当调整。

那么以色列是如何度过这一波奥密克戎疫情的？

去年11月，南非首次发现奥密克戎变异体后不久，以色列就迅速关闭了边境。如今埃舍尔回顾认为，这为后续的准备争取到了一定的时间。

“我们对奥密克戎反应的第一阶段是遏制，尽可能长地延迟本地传播的时间。”埃舍尔解释说。这些措施为以色列赢得了宝贵的几周时间，以便为接下去无法避免的病例激增到来做好准备。

在奥密克戎疫情暴发之初，南非、英国的经历显示奥密克戎具有超强传播性、导致较轻症状以及对疫苗有一定逃逸的特性。以色列政府和公卫专家由此形成科学共识和判断：即使最严厉的封锁措施也不可能完全阻断奥密克戎的传播，大量人群势必会被感染。防疫的重点应放在保护最脆弱人群，降低重症和死亡率以及保证医疗系统不崩溃上。

以色列政府列出了指导应对奥密克戎大流行的三项原则——尽可能保持经济开放、保护社会中最弱势的群体以及保持教育系统的正常运转。

由此，以色列快速改变了检测和追踪感染者的方法。“由于奥密克戎传播力太强，我们预计多达20%人口会感染，因此有必要改变检测和筛查系统，过往的PCR（核酸）测试往往需要在室外排几小时的长队，低效且昂贵，也不利于健康。因此，建议年轻人和其他低风险人群在家中采取抗原快速检测方式。

埃舍尔表示，尽管抗原快筛方法的准确性要比核酸检测低，但可以在家进行并且只要几十分钟就可以出结果，在当时的疫情条件下仍然更可取。这也意味着，大多数人（如果检测出阳性的无症状或轻症患者）需要自行承担起自我检测和在家自我隔离的责任。

与此同时，以色列政府购买了大量抗病毒药物。这些药物对于早期病人的治疗具有非常好的疗效。“我们有一些时间来稍微调整一下卫生系统，以便为即将到来的浪潮做好更充分的准备。我们并没有能阻止奥密克戎疫情的到来，当它来到的时候，病例激增，但至少我们有一些时间来准备。”他说。

以色列于2021年12月31日开始，率先向60 岁以上人群提供第4剂辉瑞疫苗接种。后来建议所有成年人接种第4剂。以色列的初步数据表明，注射第四剂疫苗后人体内抗体显着增强。

“（在没有得到医学界普遍共识的前提下）率先开打第四剂的原因很简单，因为过往数据和研究显示，疫苗的效果减弱了，所以我们必须让最脆弱人群受到保护。大量接种疫苗加强针的确为我们拯救生命起到了关键的作用。”埃舍尔说。

以色列度过奥密克戎疫情的过程并不容易。“尽管我们做了所有的事情，但是还是失去了数千人的生命。也许唯一的安慰是奥密克戎变异体导致较为温和的疾病症状。我们整个医院系统还是全负荷地运作着，但并没有崩溃。”他说。

是什么使得以色列在这一波疫情浪潮中医疗系统承受住重压而没有崩溃？

埃舍尔进一步解释道：首先，以色列有非常强大的社区医疗体系。政府要求所有轻症和无症状感染者不要去医院，而是自行在家中隔离治疗；只要求按照客观标准真的需要住院治疗的病人才住院。

“降低死亡率的最好方法需要有很好的装备、很好的知识，但是也需要在医疗系统没有被压垮的前提下。当医院挤满病人的时候，你无法给每个病人提供最佳治疗方案。所以一直以来我们的目标就是采取任何必要的行动来避免医院被挤垮。”埃舍尔说。

以色列是如何转变的

要理解以色列现在做出的选择，就要回看过去两年以色列疫情防控政策转变的过程。

新冠疫情全球大流行以来，以色列共经历了5轮疫情暴发。2020年12月，以色列是全球首个推行大规模疫苗接种的国家，这也成为了以色列疫情应对的分水岭。

在疫情暴发的第一年，以色列是全世界最早采取封锁和严格管控措施的国家之一。在没有疫苗的情况下，2020年5月首次放宽管控后，疫情迅速反弹，一度成为全球每百万人口感染率最高的国家。

内塔医生向澎湃新闻回忆那段时间，以色列的医疗系统资源一度被逼到极限。 

“那时，我们已经用尽了医院里所有的空余房间，而且人手不足。于是决定将所有新冠病房搬到地下停车场改造而成的临时病房。你没听错——停车场。试想一下，作为一名患者，在停车场的临时病房里接受穿着像宇航员一样的医护人员的照顾，是什么感觉。”他回忆道。

内塔医生医院将停车场改造成病房

疫苗的引入成为转折点。2020年12月20日，以色列成为首个推行全国性大规模疫苗计划的国家。之后以色列政府不断扩大疫苗覆盖的年龄范围，并且在全球率先批准加强针（第三剂）和第四剂的注射。这些措施在应对德尔塔和奥密克戎疫情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截至目前，以色列已有80%成年人接种两剂疫苗，超过50%接种了第三剂，还有8%接种了第四剂。（绝大多数人接种的为辉瑞疫苗）。由于有一部分民众始终不接种。以色列的接种率2021年下半年逐渐被新加坡、韩国等赶超 。

在接种疫苗后，尽管以色列在2021年9月的第四轮德尔塔疫情中新增病例再次创下新高，但是无论重症率还是死亡率都明显下降，而且由于社会管控措施严格程度下降，经济的复苏也更加具有韧性 。

以色列卫生部全国健康促进委员会（National Health Promotion Council）主席戴安·莱文·扎米尔（Diane Levin-Zamir）博士告诉澎湃新闻，疫苗对保持以色列社会的开放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如果没有疫苗，我们不可能摆脱这一切。疫苗是游戏规则改变者。没有疫苗，我们就不能度过德尔塔和奥密克戎疫情浪潮。疫苗不一定能够防止感染。奥密克戎浪潮中是有很多突破性的感染，但它们是温和的，大多是轻微的症状。这就是疫苗的作用。”扎米尔说。

根据以色列卫生部的数据，在过去这一波疫情里，超过75%的阳性病例未接种疫苗。在住院的病人中，情况更为明显。

在谈到以色列的防疫态度和措施为何会发生转变时，特拉维夫大学抗击流行病中心病毒和免疫学专家艾拉·斯克兰（Ella Sklan）博士告诉澎湃新闻，“在新冠大流行2年后，许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我们现在学会了如何更好地治疗患者，我们有有效的疫苗和药物，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预防感染和疾病恶化。虽然大流行不知何时才会结束，但是在可以保护弱势群体的条件下，正常的生活必须继续下去。”

随着疫苗的推出，以色列社会逐渐走向灵活管控。

2021年初，以色列推出了“绿色通行证”（GreenPass）制度，作为避免经济封锁和激励居民注射疫苗的重要机制。获得“绿色通行证”必须满足严格的条件且有一定时效性，这与疫苗接种以及医疗检测相关；其次，根据疫情的严重程度，灵活规定哪些特定的场合必须出示通行证才能参与。再者，根据疫情暴发的情况，限制特定场合集会的人户上限，调整口罩佩戴的要求。

“绿色通行证”在2021年2月21日至6月1日，实施了约四个月。5月中旬，由于疫苗接种率提高，发病率和死亡率持续下降，该制度一度被暂停。然而，在7月21日，由于德尔塔疫情的暴发，以色列再次重新引入“绿色通行证”。2022年3月1日，随着以色列全面开放，这一制度再次终止。

作为社会开放的重要检验指标之一出入境方面。自2020年疫情暴发后，以色列曾在2021年11月首次放开个人跨境游，允许完全接种疫苗的个人旅行者入境。入境之后必须进行检测和隔离，并且纳入“绿色通行证”的管理。值得注意的是符合条件的外国旅行者隔离时间可以大幅缩减至不超过24小时。

然而在这过程中，也并非没有过波折。例如在学校开放方面。以色列曾数次更改学生回到学校面对面上课的计划和要求。对于儿童和学生检测阳性后的隔离要求也数次更改，造成了家长、学校和社会的困惑和不满。

上述一系列政策被以色列专家描述为“软抑制”。以色列本古里安大学公共卫生学院院长纳达夫·达维多维奇（Nadav Davidovitch）将其形容为介于英国大幅放松限制和澳大利亚、新西兰等国采取严格管控路线之间的“黄金道路”。实施这样的策略需要承担一定的风险，但从包括经济因素在内的整体考虑，以色列政府和大部分专家都认为这是必要的平衡。 

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转变？

首先，从长期来看，越来越多科学家和政策制定者意识到，完全遏制新冠病毒传播是不可能的事情。只能做到的是尽可能控制疫情规模，确保处于不利结果风险最高的人群受到保护。

今年初，《自然》杂志对超过100名病毒学家和传染病专家进行问卷调查，询问其对于新冠病毒是否可以被彻底消灭的观点——超过80%的科学家认为新冠病毒无法被清除，在未来较长时间内仍将作为流行病在社群中传播。诸多国家都在准备或已经开始探索如何在面对疫情的常态化中找到新的平衡，将社会生产生活秩序回归正轨。 

扎米尔表示，“我认为以色列的做法是尽一切努力保持国家经济的开放。因为我们意识到把人们长时间留在家里是非常危险的，会有很多健康问题出现。对整个国家和社会也会有巨大的经济代价。所以尽可能保持一个正常的生活是很重要的。这就是政府正在努力做的事情。”

但是扎米尔和埃舍尔都强调，以色列的做法和西方以英国为代表的一些国家完全躺平与病毒共存又有区别。“我们依然在努力减少遏制病毒传播。你必须随时为下一轮疫情的暴发做好准备。”他们说。

除了公共卫生健康考量，以色列现实国情——经济复苏的对外依存性也决定了保持和外界交往的必要。

两年多来，疫情的反复始终压制着消费尤其是服务业消费的复苏，严格的防疫政策是中小企业破产居高不下的重要催化因素。在2020 年，由于反复封锁和限制聚集和旅行，以色列的GDP总量萎缩了2.2%，人均 GDP 萎缩了3.9%。

拿以色列的主要经济来源之一旅游业为例，以色列旅游部称，以色列在大流行前一年（2019年）的游客人数创历史新高，达455万人次，为当地经济创收了72亿美元。自2020年3月以来，估计以色列经济损失超过70.2亿美元。2021年11月以来，完全接种疫苗的游客被短暂允许进入以色列，如今全部限制取消，无疑对带动旅游业和相关服务业的回暖具有重大意义。

在实施更灵活的防疫政策之后，以色列采购经理指数（PMI）虽然在每一轮疫情后都受到影响，但是之后都反弹迅速；从就业来看，随着疫苗接种率的上升，劳动参与率持续复苏，因疫情造成的失业并未因新一轮疫情的暴发而反弹；从通胀来看，对疫情敏感的服务业的价格稳步上升（例如娱乐、教育，通讯运输等），也并未因确诊病例大增而中断。

未来面临哪些挑战？

未来以色列的疫情将走向何方？以色列的经历是否可作为人类与新冠病毒相处模式的参考？目前下结论还为时过早。专家们一致认为，只要疫情在世界范围内肆虐，以色列仍将面临病毒的威胁，它不会完全消失，只是会暂时消退。

接受澎湃新闻采访的专家们表示，所有人都必须意识到，人类将与新冠病毒一起生活很长一段时间——几个月甚至几年。但与病毒共存并不意味着要忽视其后果，政府的长期目标应是既保证人们安全，又确保经济繁荣。未来的情况可能是，新冠疫情在较低水平流行，因病毒变异不时会出现新的暴发，政府采取细致的边境管控措施识别并延迟新的变异毒株进入本国。最终防治的目标应集中在未接种疫苗人群中，维持重症病人和死亡人数的低位。

即便如此，我们不应该忘记这种可能的新常态的代价：无论是在以色列还是其他地方，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在人类逐渐学会与病毒共存的过程中，我们将依然在此过程中失去一些生命。

基于新冠疫苗保护力减退的事实。人们是否从现在开始每6个月就要接种一次疫苗？

埃舍尔认为即便是以色列，也是不可行的。“因为这将太昂贵，太复杂。如果我们能够做到在每年秋天将新冠疫苗混合流感疫苗为公众注射一针，这将是可行和现实的期望。如果我们能做到这一步，新冠就成为一种地方病了。”他说。

多位受访专家也指出，以色列围绕疫苗和通行证构建的灵活防疫系统虽然有值得借鉴之处，但也应认识到其实施具有特有的适用性和局限性。例如，以色列国土面积和人口规模小，管控难度相对较小，激进的疫苗接种政策对于全球疫苗供给的影响也有限，但对于大国而言放松防疫措施还须循序谨慎推进。

如果说以色列有什么教训要分享，扎米尔教授认为，就是团结和公众信任的重要性。

“你要理解你的所作所为会影响到其他人，影响到你的家庭，影响到你的社区。公众信任是非常重要的，是必不可少的。在面对这样的危机时，你必须确保公众的信任，你可以和公众一起去面对，指导公众做一些他们以前没有做过的事情。比如待在家里。如果公众不信任你，他们就不会按你说的去做。如果他们意识到这么做是为了自己的最大利益，他们就会去做。”扎米尔说。

“我对以色列过去两年抗疫表现中感到满意的地方是，医疗系统投入了巨大的资金，有非常快速的反应。这部分是由于以色列习惯于灵活治理国家的方式，我们常常很快做出正确的决定，特别是有勇气做出许多率先的尝试，但也希望能够以一种安全的方式来实现。从这方面来说，以色列的经历为世界其他国家做出了贡献。”她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