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在书店上班的年轻人，为什么会梦碎离开？

2022-03-01 11:54

北京

原创黄小菲出版人杂志

愿意去书店工作的年轻人如今已越来越少。

“想招一些有学历或至少热爱书店的年轻人来书店工作，越来越难。好不容易招聘来的人，过不了多久就会从书店离职。”某连锁书店负责人向记者诉苦道。这样的情况并非个例，人才“青黄不接”的局面，是许多书店面临的困境。不同于其他问题能及时通过各种方法进行调整和改善，人才的稀缺是最令管理者感到有心无力的难题。

事实上，书店招工难、用工荒是业内早已凸显的问题。一方面，当下书店行业仍然需要真正专业的、经验丰富的高端人才；另一方面，在书店工作的薪资待遇、晋升空间、价值实现感常常无法满足当下年轻人的现实需求，导致书店人才流动性极大，难以形成长期稳定的人才积淀。在书店工作，让文艺青年在理想与现实之间更加割裂，某种程度上，书店已经成为文艺青年的梦碎地。

为此，2022年伊始，《出版人》杂志找到数位在职或曾经在职的书店从业者，与他们聊了聊关于在书店工作的一切。这些年轻人中，有的人被迫离开，有的人被书店伤透了心而踌躇不前，也有的人相信热爱可抵漫长岁月，明知前路残酷但依然坚定不移。

01 从乘务员到书店店员，我为什么选择在书店工作

讲述者：GEGE 36岁

“如果不是因为喜欢，谁会留在书店里呀，又不赚钱，我干点啥不好。”这位轮转过许多服务行业的年轻人，毫无保留地和记者袒露心声。在书店工作这几年，看似光鲜，但是还要面对这样的环境：“一到周末书店就跟花果山似的，孩子爬上爬下，吱哇乱叫，和游乐场一样。还有一次顾客因为抢座位，两拨人打起来了。”虽然一地鸡毛，但是他用“又爱又恨”来形容这份工作。

1985年，我在北京出生，彼时书店还处于黄金时期。那时我家在甜水园附近，我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去甜水园书市买书。我从小淘气，不爱学习爱玩游戏，喜欢看漫画书、连环画、小人书和玄幻推理，所以甜水园书市是我小时候经常去的地方，四大名著就是在那里买的，那个时候种下了我后来去书店工作的种子。

在人生30多年的光阴中，算起来，在书店工作占了4年多的时间。回想过去，脑海中像过电影一样，酸甜苦辣都有。20岁出头，我在公交公司做了三年多的乘务员，后来去酒店做过三年多的接待和前台，也在便利店工作过。

真正步入图书行业是在2015年，当时有幸进入北京一家非常有名气的24小时社科文艺书店做店员，那时真的什么也不懂，非常简单的工作也会犯错误，情绪会很低落，但非常幸运的是，有一位老师傅带着我，他教我上书、分类、码书，我从简单的信息录入做起，如货位号的录入和扫码等。每天早上8点半到岗，开早会到9点，之后和接班的同事聊一聊，去库房看看来了什么新书，有新书的话就开始上书，在这档口如果有读者来，就帮读者推荐一些书或帮忙找他们需要的书。如果没有新书的话，就擦擦书架，整理图书，工作琐碎而又简单。

刚入行时，遇到的读者和现在不一样。早上9点一开门，经常会遇到一位上岁数的老大爷进店，说：“小伙子，赶紧给我找这几本书，麻溜的!”然后递给我一张手写得皱皱巴巴的单子，作者、译者和出版社都写得清清楚楚。当时刚入行的我不能理解，不都是同样的书名，至于这么较真吗，能有啥区别？直到我真正懂了这些后，才发现自己最喜欢的就是这样的读者。还有一类读者能和我深入交流，他们可能不买书，但是我们关于书籍的交流，更像是灵魂的沟通，让我心里感到非常舒服。

这家书店后来转型加入餐饮，开在学校边上，卖的咖啡三四十一杯，学生是买不起的。最终经营不善，我只好离开。

从这家书店离开后，我去了一家社办连锁书店做店员，开始踏踏实实做工作。不过当时年轻气盛，和店长发生了一点矛盾，一气之下我选择了辞职。这家店这两年情况也不是很乐观，很多家分店陆续倒闭。

时间一晃来到了2019年，我去了通州的一家书店做店员。这家店也是一家24小时书店，经常连着上四个夜班，中间没有休息，非常累，后来有一些同事扛不住就离职了，也有一些同事因为福利待遇比较低的原因离职。

2019年年底，疫情来了，有一天人力突然通知我填写离职申请表，让我措手不及，我被下岗了。印象深刻的是，我们工资体系里只有五险没有一金，正常情况下到手工资也就3500元左右，但当时书店只给我结了1000多的工资，我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2020年，我休整了一段时间后来到现在这家书店。工作时间是早上10点到晚上10点，上一天休一天，有了一些属于自己的时间。业余时间我喜欢去各个书店参观，约许多同好共同探店，希望学习一些经营之道。现在这家书店的待遇，相比以前几家，没有明显的变化，不过好在五险一金都齐全。

让我比较苦闷的是，这家书店是一家网红书店，到店顾客好多不是真正的读书人，许多人进店不吃不喝就拍照。经常有顾客跟我说：“小伙子让开点，我要拍照。”我也会很直接地回答他们：“我上书呢。”到了周末，书店就跟花果山似的，孩子爬上爬下，吱哇乱叫，和游乐场一样。还有一次顾客因为抢座位，两拨人还打起来了。

在书店工作的几年，见过形形色色的同事。现在这家书店的同事，有的以前是卖服装的，也有以前在咖啡馆的，还有在酒店工作的，很多同事会觉得在书店工作更体面一些。另外还有一些人是图新鲜来这里，来了后发现天天“搬砖”，没几天就离开了。有的人以为在书店工作就是清茶一杯、好书一本，但其实忙起来根本没空看书，制度规定也不能看手机。也有涉世未深的大学生想来工作，第一句话问的就是:“在这上班可以看书吗？”真正在书店工作过就知道，这种幻想不切实际，首先应该想清楚一包包的书要拆要扛自己能不能接受。

无论是我工作过的传统书店还是现在的网红书店，人员流动都非常大，能工作一年的都是资深员工了。很多书店对于招聘学历有要求，但很多大学生都留不住。

在书店工作之前，我穿梭于各个服务行业，什么人都见过，来书店工作也算“小巫见大巫”了。不过很多书店本身也有一些不太健全的地方，我见识过许多不正规或者制度不健全的书店，真的让员工伤心，也受过很多打击，甚至连基本的生活保障都没有；办公室政治也让我感觉心累，依然要面对和之前工作一样的勾心斗角。

抛开这些纷扰繁杂，我感觉还是开心更多一些，书店的文化氛围以及许多高素质读者让我感觉放松和开心，能交到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我爸妈也支持我现在的工作，不过他们发愁我买了太多书都没地方放了。有一次央视做了一期节目，叫“我在书店遇见你”，还来我们家做过采访。

之前有人问我：“如果你不是本地人，还会考虑去书店工作吗？”说实话，那我可能会打个问号了。我是对书店抱有很大的期待，在书店工作也让我离小时候的梦想更近。但是如果生存都成问题，那就需要重新考虑了。但对于我来说，我喜欢的是书店的氛围，钱不是最重要的，如果想要挣大钱，我来书店工作干嘛？

02 没有别的选择时，我退而求其次去了书店

讲述者：SS 32岁

对于书店从业者来说，江浙沪有着相当优质的书店资源，那里既有诚品和茑屋两大知名连锁品牌，也有众多被年轻人喜爱的社科文艺书店。SS正是曾经江浙沪书店一线从业者之一，从日本知名高校毕业后，受疫情影响不得不回国发展，又因种种原因，不得已“退而求其次”去了一家书店。

2015年，我在日本某大学读历史，三年后硕士毕业，又在日本读了两年博士预科生。2020年3月份，受疫情影响，我千辛万苦回到了祖国的怀抱。

当时有点迷茫，不知道未来是继续考博还是做些什么，在家待了半年后，决定找一份工作。我是浙江温州人，不过在北京生活了20年，在日本生活了5年，我很喜欢穿梭于不同城市，体验不同城市的风土人情。相比北京的“正”，我更向往江浙沪的“松”。也因有亲戚在那边的关系，可以有个照应，所以在2020年10月份开始找那边的工作。

我在日本留学的专业是历史，这个专业并不是很好找工作，一般就业方向是图书馆、博物馆、去中学当老师或者去社科类出版社做编辑，还有一些人会选择创业或者做和专业不相干的事情。我想找一个和自己专业相关的工作，但受限于很多事业单位有固定招聘期，所以当时找工作的情况非常尴尬，可选择的余地不多，投了很多简历都没有回音。后来某次偶然在逛书店的时候想起自己一直以来有一个“开书店”的梦想，平时又比较喜欢读书，所以觉得去书店也是不错的选择。

想好以后，我就开始给一些书店投简历。最开始去的是当地一家网红书店应聘，他们看了我的简历就不想招我，他们感觉以我的条件肯定不会久留。

2020年11月，我去了本地一家比较有名的连锁书店，是当地就业环境最好的书店连锁品牌。我去那边面试后，互相都比较满意，我就留下来开始做店员。这家书店是严格的每周40小时工作制，做五休二，排班是早中晚三班轮，我基本每周二和周六休息。在江浙沪一带，被阿里和网易这些互联网大厂带起来的加班风气很严重，996基本是常态。不过我所在的这家书店，除非有活动或者盘点货物，几乎不会加班，这点我感觉比较符合来书店工作的人的心理预期。

这家店对于员工的学历要求比较高，正职基本都是本科毕业，和我同期来的有4个硕士，其他都是本科生。所以从员工的综合水平来看，我们的阵容可以说十分豪华了。大家都对自己的专业领域很熟悉，可以给顾客提供更加深层精准的服务。这也是因为在疫情期间，好多留学生无法出国，只能无奈留在国内找工作，而且当时毕业生找工作很困难，有一份工作就感觉已经很幸运了，因此去书店工作成为当时许多人的选择。

从工作内容来讲，非常琐碎。日常既要收银、搬书、选品、上架和整理书架，还要编辑公众号和做活动，以及做好读者的服务工作。从最基础的体力活到脑力活，都有涉及，但是也因此对员工的个人综合能力有全方面的提升。不过如果一天有20个客人问我问题，大概有15个人是问厕所在哪、在哪里买单或有没有充电宝等。这也是零售业的常态，慢慢也就习惯了。偶尔能碰到非常懂书的人能够互相交流，或者自己推荐的书籍客人全盘接受，就会非常有成就感。这估计就是在书店工作的最大乐趣吧！

不过，从福利待遇上来说，这家书店几乎是所在地区中工资最高待遇最好的。五险一金都正常缴纳；而且书店会提供午餐，涉及早晚班也有餐，晚班打车还可以报销。

很遗憾的是，很多店员来了半年就离开了。如果能把这些高学历的员工留下来，等这些人成长起来后，对于书店的发展肯定会起到更大的作用。如果还是这种状态，就会和大部分书店一样，人员流动频繁，书店断层式发展。但这也不只是我当时在的书店，是整个实体书店行业的问题。在国内书店行业整体收入微薄的背景下，如何留住并不断吸引优质的人才实现长足发展是个难题。在书店工作一年，对销售与运营的逻辑有了大致了解以后，为了寻求更多的发展空间，我也离开了。对我而言，我喜欢摄影，现在的收入除了支撑每月的吃喝住行，无法支撑我发展自己的兴趣。开玩笑地讲，现在的生活和以前在日本相比，是消费降级了。

有些员工会觉得被顾客叫服务员，心里有些不舒服。书店的工作表面看起来比起其他零售业高端，但本质上还是服务业。如何平衡自己的心态是一个问题。但对我来说还好，我读硕士的时候，在日本的超市打工，已经习惯了，没有心理障碍。

对我来说，最大的问题和烦心事可能就来自于应付奇葩顾客，书店是一个服务行业，真的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除去以上层面，在书店工作还是留下了许多开心的记忆，虽然书店也是服务业的一种，但是还真没有别的服务业，如饭店和酒店那么糟心。况且我们的领导层相对比较人性化，员工们也都很年轻，充满活力，又个个身怀绝技。平时的工作氛围其实非常好。

虽然我暂时离开书店了，但是未来我应该还会在这个圈子里。

03 去书店工作，是为了完成我开书店的终极目标

讲述者：LILI 26岁

LILI是坚定的实践派理想者，与大多数对书店行业持有悲观态度的年轻人不同，LILI从学生时代到现在，终极目标和理想始终是开书店，甚至来到现在的书店工作，也是为以后自己开一家书店做准备。让人倍感诧异的是，从她进入书店工作到现在，即使看清了书店行业的残酷后，依然没有改变自己想开一家书店的理想。

2017年，我从老家广东的一所大学毕业，专业是新闻与广告。当时找工作有两个方向：一是去出版社，二是去书店。我尤其喜欢马尔克斯，所以当时就想去新经典做编辑，但他们当时不招人。后来阴差阳错去了别的公司，做的也是和内容有关的工作。2021年，终于有了一个合适的机会，我来到北京朝阳区的一家书店工作。

为什么选择来到书店，这要从我的家庭说起。在广东的一些地方，重男轻女思想根深蒂固，我的父母是经商的，我母亲有强烈的厌女症，不过父亲非常支持我买书和看书。这样的环境让我从小就有很多困惑，以至于我一开始接触书的时候，立马就能看进去，因为书可以给我解惑，而且书和承载图书的书店会让我觉得内心踏实。所以我从学生时代开始，我的理想就是开一家书店，一直到现在也未曾改变。

我想找一个离家远一点的地方，逃离我的原生家庭，于是来到北京。我在现在这家书店工作已经有半年多了，这是一家刚开不久的书店，主理人给了我很大的自由度，工作自主性比较强，我也不喜欢按照规定的要求和条条框框去做事情。主理人也很信任我，会放手让我去做和尝试很多事情，这是在其他成熟的书店体系中得不到的机会，而且主理人也会毫无保留地分享他的想法。因此在这里，我成长得很快，能学到很多，也让我离自己开书店的目标更近了。

目前每周我要上三天夜班，夜班上班时间是从中午11点半到晚上12点，和主理人三天一轮换。白班是晚上8点下班，每周休息一天。每天我都能保证8个小时睡眠，身体上感觉不像其他书店同行说的那么累。

从薪资上来说，目前的收入扣完五险一金，到手有6K左右，对于在北京生活而且低欲望的我来说，完全没问题，因为我最大的欲望就是买书和看书。我更感兴趣的是，在书店遇到的各种各样的人，有各种故事发生。

我所在的书店是一家特价书书店，主理人的理念是一定要做特价书，要把现在图书行业最大的痛点即价格问题，通过这种方式解决。特价书可以让书店快速周转起来，哪怕是低利润也要周转快，这样才能慢慢养读者群，才能做大。这样的经营理念我是认可的，所有商业上的知识，我都在慢慢学习，为未来开一家书店做储备。

很多人觉得书店前途渺茫，但是我认为书店的前景还是光明的，不过传统书店肯定要转型。书店不会消亡的原因是基于纸质书不会消亡，人和人之间的交流不会消失。我在实际工作中发现很多读者对于纸质书是非常执拗的。现在书店的问题是要怎样经营书店，才能吸引读者，所以我也是带着这样的问题，在现在的书店一边学习一边思考。

未来我如果开店的话，首先一定是要能体现我个人风格的书店，我不介意加入除了书以外的其他元素。有些人会觉得一家书店有咖啡有酒不纯粹，我认为这个观点是错误的，现在年轻人去书店更多是一种生活方式的选择，书店要以书为核心做人与人之间交流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