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 | “张艺谋导演们不会因为我爸是赵季平就选我,还是要凭真本事”
以下文章来源于每经头条 ,作者每日经济新闻
每经头条.
专业+深度+故事+传播 每日经济新闻社出品
从2019年9月至今,北京冬奥会开幕式音乐总监赵麟终于得到了片刻休息,但不彻底。在接受《每日经济新闻》记者(以下简称“NBD”)专访前,他刚与冬奥会闭幕式音乐相关负责人沟通完。
作为音乐总监,作曲家赵麟更像是一个音乐导演,一面向冬奥会开闭幕式总导演张艺谋沟通汇报,一面协调编导、乐队、录音师等各条业务线的工作。他时常要做一位倾听者,安抚神经高度紧绷的作曲家。“经常收到微信语音矩阵,一下子五六条60秒的语音。”
出生于音乐世家的赵麟,是青年作曲家中的代表人物。他曾为著名大提琴家马友友创作多部协奏曲,为张艺谋、陈凯歌、黄建新、冯小刚等多位知名导演创作电影音乐。但投身至冬奥会项目中,他更希望将创作机会留给更多年轻的作曲家。
“很多朋友说你作为总监,应该自己多写几段曲子,这是多好的机会啊,但我觉得我所有的精力都应该放在帮助导演和作曲家们完成他们的作品上。”赵麟说。
冬奥
有时就一支小号独奏
反倒能感动亿万人
2019年9月,作为音乐总监的赵麟正在人民大会堂排练新中国成立七十周年晚会时,接到了张艺谋抛来的橄榄枝。
“用娓娓道来的方式讲述一个浪漫的故事。”是张艺谋为冬奥开幕式定下的大方向。这其中,音乐的作用不可或缺,它看似不显山露水,但稍不注意就会破坏整体调性。
本届冬奥会开幕式最终呈现的音乐,是多首风格迥异却彼此和谐的作品。当清澈、空灵的童声唱出“雪花,雪花,开在阳光下。在故乡,在远方,都一样闪亮”时,手持和平鸽的孩子们脚踩星光在场内奔跑,“天下一家、一起向未来”的信念随着音符润物细无声地流淌出来。
开幕式现场的赵麟 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NBD:2月4日晚,开幕式还没结束,冬奥会的音乐率先出圈,观众对“二十四节气”、冰雪五环音乐、阜平孩子们希腊语演唱、主题曲等印象深刻。每个阶段的音乐不同,但整体又是和谐的,这是怎么做到的?
赵麟:我们有一个总目标,在开幕式上,做出一个浪漫、感人,而且是娓娓道来的冬奥故事。所以,大家做事情的基调更加明确。
导演强调,我们音乐上的大方向是“可听度”要强,也就是说要好听。要考虑全世界观众的听觉习惯和接受程度,希望大家能很快感受到音乐传递的信息。再加上我们有主题——“一朵雪花”,所以大家会觉得虽然形式比较丰富,但总体感觉很统一、很流畅。
2022北京冬奥会开幕式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VCG31N1368591102
NBD:在开幕式音乐中,最难的是哪一个?
赵麟:初期,被邀请参加创作的作曲家超过50位,其中《冰雪五环》请了十几位青年作曲家,那是最难、结构最复杂的一个节目。从“黄河之水”到“冰立方”升起;从历史回顾到北京出现;再到打冰球和雕刻的五环……这一系列的音乐和视频之间是咬合最紧密的,同时在创作过程中也是不断地互相刺激,共同提高,这个节目从开始到完成用时接近一年。
与此同时,所有其他节目都在同步推进,像《雪花构建》那个节目,我们在去年夏天就觉得音乐风格基本定型了,但随着排练的深化,结构上还在不断继续调整。所以每个节目,不管是前期很快就确定了风格,还是一直在寻找合适的方式,我们每位作曲家的工作脚步都没有停下。
虽然《雪花构建》是最早确定风格的节目,但修改的最后一个作品也是它。一月底审查后我们又调整了一次,包括音乐都重新又录了一次。
导演对所有部门,不管是在前期创作上的要求,还是后期已经觉得差不多时,都没有懈怠,都还在尝试寻找新的想法。整个开幕式都一直在打破我们的欣赏习惯和常规感受。
正在执导创作的赵麟 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NBD:从2008年奥运会到今年的冬奥会,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给世界传递中国文化上,你所理解的变化是什么?
赵麟:2008年我们的心态是特别想给世界展示当时的国家状况,我们有能力去举办一届奥运会。同时想展现给全世界,我们上下五千年的文明有多么璀璨。现在不用展示这些,我们怀揣着一颗真诚的心,用朴实简单的方式告诉全世界我们的理念。
具体到音乐节目,宏大叙事是否能达到震撼的效果?一个很小的表达是否能直击心灵?有时就一个独奏,反倒是感动了亿万观众,比如由一个小学生来吹小号,或者主题歌的第一句由一个小姑娘领唱,这些都让大家深受感染。
表面上看,冬奥会开幕式是精彩好看,其实后边蕴藏了很多中国文化的思想精髓。这就是绘画里的一句话,叫“远看其势,近看其质”。
破题
用古典音乐表达“立春”
在共性主题中展现个性光芒
艺术创作往往充满个性,而冬奥会作为面向全世界的国际性赛事,开幕式的设计不仅要向世界展现中国风采,更要让每一位观众都能理解我们发出的声音,这也是每一位参与创作者要寻找的“共性”。
赵麟把一部分冬奥会开幕式音乐创作看作是“命题作文”——在导演指定的大框架下创作出独特的内容。“历史上很多艺术作品都有过在同样的主题下进行创作,这是很正常的,但能够在同一主题的限制中展现出自己个性的光芒,这才是最牛的。”
NBD:冬奥会是一项全球性的盛会,首次操盘国际大型赛事的开幕式音乐,你觉得最大的挑战是什么?
赵麟:中国有中国的文化特性,其他国家也有他们的文化特征,对我们来说最大的挑战就是找到不同文化的共性。
譬如说,在开幕式上看到的“立春”,这就是中国的文化特性,但我们采取了共性的表达方式。对很多国家的观众来说,他们习惯了古典音乐的表现方式,用他们最熟悉的方式去表达,而音乐的内核仍然是中国的传统文化,让外国观众感觉既陌生又熟悉。
北京冬奥会开幕式上的立春元素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VCG111367769125
NBD:创作者往往都有自己鲜明的个性与特点,而作为冬奥会的一部分,每个节目都要有统一的基调,你如何把握这一平衡?
赵麟:艺术是有个性与前瞻性的,艺术家需要比普通人更敏锐、更有先锋性,但我一直和创作者们强调,最先要完成的是作品的功能性。要分清楚我们是在做一个“广场文化”而不是“音乐厅文化”,要用大众熟悉的语言去传达我们想要表达的东西。
其实,最开始导演就已经定下了雪花应该是温暖、浪漫、美丽的,那么每一位创作者都要向着这个方向写,而不是以自己对雪花的感受进行创作,那就脱离了导演要求的整体框架。而在这样一个大方向下,每一位创作者去描写浪漫的方式是不一样的,去展现美的程度是不一样的,这就是展现自己个性的地方。在导演的大框架里填充,同时又能让导演看到个性的光芒外露。
NBD:有多少人参与了冬奥会开幕式音乐创作与制作?你如何与创作者沟通?
赵麟:表面上音乐部门就4个人,我和三个助理,但实际参与音乐创作与制作的人非常多。单从作曲家来看,每个节目都至少请了5位以上的作曲家。
工作中的赵麟(左一) 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其实,作曲家包括所有创作者的内心都是很敏感的,尤其是导演对于节目的效果有着近乎极致的要求,需要创作者翻来覆去一遍又一遍地修改。因为这不是创作者自己个人的创作,而是一个需要所有人都认可的创作成果。但这对于创作者来说,自己写出来的东西就会不断被“毙”、不断被推翻,很容易就会情绪崩溃。
而且每一位作曲家的个性都是不一样的,有的人每天都会发微信和我讨论,和我讲他的想法,而我作为音乐总监,最重要的就是和每一位作曲家沟通,帮助他们建立起自信心,这对于他们的创作非常重要。在开幕式之前我和很多作曲家都不熟悉,但在经历过这次创作之后,我和他们都成了关系很好的朋友。
父亲
不是因为我爸才选我
还是得有真本事
赵麟出生在真正的艺术世家。爷爷赵望云早年曾与王森然、李苦禅等书画泰斗一起组织吼虹艺术社,他的创作始终面向生活,尤其擅长表现大西北山水和各族人民的劳动生活,是“长安画派”的开创者之一。父亲赵季平是著名作曲家,为《红高粱》《霸王别姬》《大话西游》《大秦帝国》等经典影视作品谱写了一首首经典的音乐,曾任中国音乐家协会主席。
生长在这样的环境中,赵麟也如父亲一样走上了音乐之路,多次负责影视剧、舞台剧、晚会节目的音乐创作以及音乐总监工作。但赵麟坦言,自己最初在音乐学习上并非一帆风顺。
NBD:你走上音乐这条道路是本身的爱好,还是家庭的要求?
赵麟:最初是家里的要求,小学的时候我父母觉得我应该学琴,就让我练了六年,但我那时候对音乐没什么感觉,钢琴弹得也就那么回事儿。后来考西安音乐学院附中没考上,就去了普通中学,也是从那个时候我就开始“放飞自我”,每天爬城墙、下河,彻底玩了一年,家里也不太管我。
到了初二下半学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突然对音乐创作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想写歌,想要找老师教我,想考音乐学院,从那个时候开始就走上了音乐这条路。这让我觉得自己很幸运,能够那么早找到自己的兴趣,并且一路走下去。
赵麟 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NBD:你的音乐创作理念是怎样的?
赵麟:我爷爷一直十分强调生活对艺术创作的影响。因为在上世纪四十年代,我爷爷离开家乡,沿着黄河,每天就是画沿途逃难的人们。可以看到,他笔下每一个人的生活状态都是不一样的,把传统笔墨和劳动人民的生活真正地融合在一起。
所以我们家艺术创作的座右铭就是“一手伸向传统,一手伸向生活”,而我从小潜移默化地受到这种思想的影响,在我的音乐中也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创作理念。
NBD:你和张艺谋、陈凯歌、冯小刚等多位知名导演都有过合作,是什么促成了这一段段经典影视音乐的诞生?
赵麟:可以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由于我父亲的关系,我从小就和这些导演很熟,都是我叔叔辈儿的长辈。当他们想与新人合作的时候,我就成了他们考虑的一个人选。
但也只是有了一个被选择的机会。所有的导演不会因为我父亲是赵季平就选定让我去做,如果我做得不行肯定要被立马换掉的,还是要凭自己的真本事。
NBD:你怎样看待父亲对你的影响?
赵麟: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
赵麟曾与父亲赵季平和女儿赵珈婧芸一起登上央视《经典咏流传》 图片来源:视频截图
小时候我觉得我爸真厉害,写了那么多好的作品,后来自己开始写东西的时候觉得也就那么回事,我也能写得和他一样好。但随着年纪和经历的增长,自己的积淀越来越深厚的同时,发现父亲是一座我难以逾越的高山,才意识到自己还差得太远。
女儿
爷爷是可以宠孩子的
但教育孩子是我的责任
“子承父业”是中国孩子在选择职业时一个常见的选项,尤其是父辈在自己的领域有所成就时,往往也会期望子女能够继续在这一领域发展。
而谈及对女儿的教育,赵麟对女儿的选择完全尊重。那个曾在爸爸和爷爷的交响音乐会上献花的小女孩,在去年年底拿到了伯克利音乐学院录取通知书。但至于学音乐的女儿会不会“女承父业”,赵麟并不在意。
NBD:在你这样的艺术世家之中,如果你的女儿只是把音乐作为爱好而不是事业,你会怎么想?
赵麟:对于她的职业选择,我完全尊重她的想法,尊重她的选择。她小时候学过钢琴、弹过竖琴,后来又唱歌,现在在演音乐剧,不管她选择哪一项,最重要的就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遵从自己的内心。
赵麟女儿赵珈婧芸出演音乐剧《罗密欧与朱丽叶》剧照 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女儿小的时候,我曾强迫她练琴,每天练20分钟也好,半个小时也好,我是想培养她的专注度,但到后来就完全是她自己去选择了。
NBD:小时候做一定的要求,长大后尊重个性,这也是你们家的教育传统?
赵麟:是的,从我爷爷对我父辈,到我父亲对我的教育都是非常开明的。小时候父亲对我是非常严格的,到一定年龄后他完全放手让我自己去选择要走的路。所以我有自己的个性,你能看得出来,我和我爸性格完全不同。
NBD:你父亲又是怎样和孙女相处的?
赵麟:有一年暑假我带女儿回西安,让她和爷爷待一段时间,而且把练琴的谱子也都一起带上。因为毕竟爷爷在她心中的地位,和我跟她说让她干什么是不一样的。
我本来以为我父亲能陪她练琴,结果我去接她的时候,她跟我说:“爷爷说了以后都不用练琴了。”
我父亲说:“你女儿一上琴就哭,我就说那好,再不练了。”我说:“我还指望你帮我教育教育她呢,结果我父亲跟我说了一句话让我记忆特别深,他说,‘宠孩子、哄孩子是我的事儿,教育孩子那还是你们的责任。父亲有父亲的角色,爷爷有爷爷的角色,你别搞混了’。”
NBD:你在教育孩子的过程中最看重的是什么?
赵麟:我觉得父母对子女的教育最重要的是心理建设,应该培养孩子建立一个强大自信的内心,有了自信心,无论在各行各业都能够有出色的表现。就像这次冬奥会上,我们看到了很多00后的中国运动员,他们总是非常阳光,并且能够不断地超越自我,这离不开他们强大自信的内心。
此外,我发现,现在的孩子都很有个性,你让他们去做什么的时候,他们心里想的是“为什么”。所以和孩子建立良好的沟通方式并加以引导也非常重要。
记者手记|对子女最好的爱是尊重
与每经记者十年前采访的“老赵”老师相比,如今的“小赵”老师更加风趣幽默、平易温和。
作为赵季平的儿子,赵麟拥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和资源,张艺谋、陈凯歌都是他“叔叔辈儿的长辈”,但正如赵麟所说“导演不会因为我爸是赵季平就选定我”。尽管有些人出生在世家,但如果想在专业上赢得尊重、在行业中获取一席之地,无论任何人都需要靠实打实的个人能力。
对孩子的培养与尊重,说来容易做来难。艺术世家里走出的作曲家赵麟,离不开赵季平对于赵麟职业选择的完全尊重,让赵麟能够自己喜欢上音乐并为之付出努力。而赵麟也将这份家风继续传递给了自己的女儿,看着女儿在音乐剧的舞台上发光发亮。
记者:丁舟洋 毕媛媛 李佳宁
原标题:《专访 | “张艺谋导演们不会因为我爸是赵季平就选我,还是要凭真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