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生命的基础设施”:城市对树的态度正在转变

2022-02-11 21:05
四川

原创 杨弃非 城市进化论

“有生命的基础设施”

城市里的树,愈加牵动人心。

前不久,广东省十三届人大五次会议召开,广东省省长王伟中在作政府工作报告时专门提到,“政府职能转变还需不断深化,形式主义、官僚主义不同程度存在,城市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还不能完全适应新形势新要求,特别是广州市发生大规模迁移砍伐城市树木问题,教训极其深刻、代价刻骨铭心,必须举一反三、引以为戒。”

去年,广州曾现多地行道树砍伐。当地市民发起新一轮树木“保卫战”,这一次,“回响”超过以往——去年12月,中央纪委国家监委网站发布消息,广东进行深入调查,认定该事件为“典型的破坏性‘建设’行为”,并对10名领导干部严肃问责。今年伊始,《广州市城市树木保护管理规定(试行)》印发,明确将严格保护行道树,“禁止擅自砍伐树木”。

2月7日,《广州市绿化条例(修订征求意见稿)》公布。其中进一步明确:

坚持“能不迁移就不迁移”的原则,严格限定迁移树木的情形,经批准迁移的,应当按照国家有关规定进行补植;坚持“能迁移就不砍伐”的原则,强调在具有严重影响居民采光、存在安全隐患等规定原因且无法迁移或者无迁移价值,以及存在发生检疫性病虫害或者树木死亡的情形下,经批准后才能砍伐。

在此前广东省的一份通报中,砍树行为不仅被认为“严重破坏了城市自然生态环境和历史文化风貌”,还“伤害了人民群众对城市的美好记忆和深厚感情”。城市对“树”的态度正在转变——不再只是存在于绿化率中的一串数字,而是开始重新审视树木本身与城市的联结。

留不住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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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大规模换树,已不是第一次引发争议。

2017年,本地媒体报道,广州天河南二路、体育西路等路段的数百棵垂叶榕树被砍掉或连根挖掉,换种白玉兰或其他树种。反弹声随即响起,质疑主要集中在两方面:砍树行为没能事先充分告知,而砍树的决策本身也难以被理解。

一时间双方各执一词。

反对者认为,广州夏季炎热难耐,原先的榕树树冠连片,能够有效形成荫蔽,被替换的白玉兰则难以达到同样的效果;榕树更代表了广州城市形象,草草砍伐会切断市民和城市的联系。

砍树者同样有所考量:榕树生长速度快,发枝能力强,数十年生长挤压空间,板根根系破坏路面、堵塞下水道,落果、病虫害也对行人、卫生造成影响,需要“优化”。

最终,追溯砍树过程,行政许可审批手续、施工方和监督流程均符合要求。反对并未带来实质改变。

五年后,类似情形重演,双方陈词甚至也别无二致。只是,这次砍树规模大幅升级——住建部一份通报显示,自2020年底以来,广州共迁移砍伐15864株树,其中榕树11493株。

从过往历史来看,行道树砍伐、移栽并不鲜见。北京师范大学生命科学学院教授刘全儒曾对北京树种进行研究,他发现,随着城市绿化观念改变,北京行道树亦曾出现频繁更替的情况。

资料显示,最早,由于永定河畔榆树大量自然生长,加之木材可用于家具,榆树被大量用于北京行道树;而后,由于榆树荷兰病蔓延,杨树取而代之成为新的行道树,且主要为华北乡土树种毛白杨和国外引进的黑杨;再然后,在林业部门引进北美杨白蜡树技术上,天津培养出津白蜡树,开始在北京替代杨树种植。而在此期间,柳树、泡桐等也曾在北京行道树历史上出现。

哈佛大学设计研究院教授索尼娅·杜普曼在其所著《见树(Seeing Trees)》一书中提到,替换行道树甚至被纳入一些城市的种树计划中。比如,作为美国最早明确推行行道树的城市之一,华盛顿在1884至1912年间,年均替换树木多达2500到3000株。

近年来,随着社会发展观念、城市治理方式等逐步转变,“砍树”门槛也相应有所提高。

2000年住建部印发《城市古树名木保护管理办法》后,不少城市已陆续跟进,将树龄百年以上的城市树木纳入禁止擅自移植和砍伐的名单中。

2012年修正的《广东省城市绿化条例》也曾指明砍伐、迁移城市树木的审核、报批标准,并且明确,报批文件的内容应当包括当地居民的意见和绿化专家评审论证结论。

不过,因“砍树”引发的争议仍时有发生。东北林业大学林学院生态学教授祝宁曾评价,“我们城市发展的脚步太快,大树被伐掉栽树苗,反反复复,就这样几十年过来了,树还来不及长大。”

“绿化形式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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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如今我们早已习以为常的行道树,一个更基础的问题是:城市为何要栽树?

杜普曼发现,行道树规模化出现在19世纪的纽约,当时纽约卫生状况恶劣、城市过度拥挤、生活条件亟待改善。

为解决城市病下市民的卫生和生活问题,纽约拉开一项种树运动。在巴黎早期探索的影响下,间隔种植、树荫均匀和美学统一的行道树改变了纽约面貌。相比之下,最早种植行道树、开创“林荫大道”先河的巴黎,初衷则是期望将城市打造成宽敞明亮、和平繁荣的19世纪“世界中心”的形象。

而自行道树于上世纪经由上海引入国内后,“功能遮荫”和“景观美化”两种导向,在中国城市的迅速成长中发生碰撞。

2011年,时任国家行政学院副院长周文彰指出,城市新建场所“有绿无荫”“有绿少荫”成了普遍现象。他当时调研发现,城市将关注点放在树种的奇特多样、树丛的布局、花草的点缀、水景的配合,却唯独没有考虑到行人怎样走路,车辆怎样停放,生态效益如何。环境是变漂亮了,但却是“花架子”——有绿色无绿荫,有树木不遮阳,有花草不降温。

他将此归纳为一种“绿色形式主义”的怪圈,并解剖为三个误区:

目的上,造景代替造荫,成为城镇绿化的第一位目的;审美上,将美景当作盆景,种什么树、草、花以服从“画面”的需要为第一要义,而忽略了人们生活的需要;动机上,认为绿化就是花钱,造景就是工程,可以就地取材的,也宁愿舍近求远。

多年过去,城市“绿色形式主义”之风似乎并未减弱。2019年,中央纪委国家监委网站曝光,一些城市大搞“绿化形象工程”,突出表现就是“贪大求洋”“盲目跟风”等现象,而且没有长期规划,只有重复建设。

纠偏迫在眉睫。去年5月,国务院办公厅颁布《关于科学绿化的指导意见》,对城市提出明确要求,要尊重自然规律,坚决反对急功近利行为,避免片面追求景观化,切忌行政命令瞎指挥,严禁脱离实际、铺张浪费、劳民伤财搞绿化的面子工程、形象工程。

谁的树?如何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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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大学环生学院教授杨永生曾做过一项统计,在2015年之前,我国政府每年投入2000~3000亿元经费推进绿化。大量投入使城市绿化水平实现显著提升。以上海为例,1998年到2014年末,中心城区绿化覆盖率从19.1%迅速增长至38.26%。

以高投入推动“增绿”,令城市在很长一段时间充当了绿化的主导方。树变成了城市发展的背景色,道路拓宽、地铁修建、新项目开发……在城市各项建设的需求下,树不得不一次次让位、迁移。而城市的每一次整体“升级换代”,也意味着树的又一轮淘汰和更替。

此前有业内人士指出,按照城市道路4~6年改造周期,栽下的树往往“刚进入旺盛生长状态,又要被移栽了”。

去年,面对大量榕树被砍,广州市民自发组织了一项名为“拥抱广州榕树”的活动。这也展现出在经济发展之外,人与树之间所存在的天然联系。

华南理工大学建筑学院副院长肖毅强曾分析指出,植物所构成的景观是具有历史性和文化性的。作为城市中少有的“有生命的基础设施”,树与历史建筑一样承载人对城市的记忆。树的春华秋实,以及树带来的虫鸣鸟啼,是建筑所无法取代的,是城市能够带给人的生命力与美好体验。

杨永生发出警醒,“不是所有绿都是好的绿”。城市反复砍树和栽树的折腾,常常源于对树自身的“漠视”。他发现,“网红审美”很容易影响城市跟风更换树种,但却并没有对树的生活习性有足够了解。

比如,上海办世博会期间,曾引进很多棕榈科植物。但杨永生指出,它们实际上很难适应上海冬季的低温环境。几年后他再去上海时发现,这些植物有的已经死了、有的正在死亡。为了延长其生命,城市还不得不付出很高的养护成本,给树做外套、盖上薄膜。死亡的树自然会给行人带来影响,再次更换树种又会引来新一轮质疑。

同样由于缺乏了解和充分研判,城市也难以容忍树的一点毛病。任何麻烦都会变成城市砍树的理由,而新栽的树仍然会成为新的麻烦。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要改变过去城市“砍树”的惯性,更需要从源头上转变观念——树才是城市中的“长者”和“原住民”。面对它们,城市应该放下“傲慢”,多一点“尊重”。

封面图片来源:摄图网500536767

文字 | 杨弃非

原标题:《别再让城市里的树随意被“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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